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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长安折梅醉颜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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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来寒雨,扰了一宿清静。
撑一把油纸伞,踏一地素雪。
任雨滴迈轻盈步,作墨点纸伞绣成香,触即生花。
步入慈宁宫,桃灼收伞。
顾朝酒自觉放轻脚步,内堂传来苍老虔诚的声音。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静,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惟心未澄,欲未遣也……"
顾朝酒未出声,屏气倾听跪在佛像面前的老人念诵。
"咯——咯——咯——"木鱼的敲击声声,清静悠远,抚净心灵。
世人皆知,大启太后深居宫中,不问政事,朝神信佛,吃斋念经。
常一身素衣,不戴饰品,眉眼慈善。
"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木鱼的敲击声伴着念经声戛然而止,太后双手合并,朝佛像一拜。
"阿弥陀佛。"
并未起身,太后依旧跪在软垫上,双眼未离开佛像。
顾朝酒上前,服身。
"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示意顾朝酒起身。
"酒儿,可知哀家方才6在念何?"
顾朝酒也曾了解,如实答:"清心咒。"
太后语气平淡,带几分禅意:"为何清心?"
"为得净土。"
"何得净土?"
顾朝酒深思,不久徐徐道来:"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即佛土净。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者调心不调身,愚者调身不调心。"
太后表情松动,但仍步步紧逼:"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心有所念,则有所执。何如?"
顾朝酒从容不迫:"心有所执,是劫亦是缘,放得下,入佛门,放不下,入红尘。随念而行,不负本心。"
太后微愣,似是没想到顾朝酒会如此回答,眉眼舒展开,慈眉善目,满意地点点头:"你倒是看得透。"
顾朝酒微微勾起红唇,并无傲意:"朝酒只看透,却未看破。"
太后笑意更浓,无意再追问,摆摆手:"你皇兄不及你如此通透,罢了,出去吧。"
说完执起木鱼,嘴中念念有词。
"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
顾朝酒轻步退出,关上房门,隔离了一室檀香。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敲击木鱼的手微顿,紫檀香的烟雾缭乱了她的双眼,欲遮盖眼底的沧桑。
心执念,则为欠。
桃灼在门外等候,见顾朝酒走出,撑起伞,蒙蒙细雨模糊了身影。
坤宁宫
皇后抱着一个五岁孩童坐在软榻上,她握着孩童的手,眉眼温柔,语气平和:"信哥儿,跟母后念,人之初,性本善……"
顾信兴致怏怏,但仍跟着念:"人之初,性……"
苏姑姑从门外疾步走来,打断了顾信的话:"皇后娘娘,长公主到了。"
顾信原本无彩的双眼一亮,急忙从皇后怀中挣脱,跑向门口。
顾朝酒刚入门,就被顾信撞了个满怀。她含笑:"信哥儿,怎如此急躁?"
顾信伸手抱住顾朝酒大腿,嘟囔:"皇姑姑许久未来见信哥儿,信哥儿想得紧。"
顾朝酒伸手弹了弹他的脑袋:"皇嫂可是闷坏了你。"
皇后也不怒,嗔笑:"他这孩子,最不喜读书,酒儿莫宠坏了他。"
顾朝酒瞧见顾信咋呼咋呼的模样,好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皇嫂说得是。"
信哥儿这孩子,与兄弟姐妹都不熟,偏偏黏上了姑姑。
皇后也是无奈,想着顾朝酒从不不请自来,此次定有事,问:"酒儿有何事?"
顾朝酒看看皇后,又看了顾信一眼。
皇后了然,对顾信说:"信哥儿,出去玩会吧,我和你皇姑姑有事谈,别跑太远。"
得到母后准许的顾信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苏姑姑和桃灼也很识相地走出去,关上房门。
皇后神色微变:"酒儿前来,可是为了顾澈?"
在顾信周岁宴上,顾朝酒救了落水的顾澈。
"正是。"
皇后微皱眉:"当年梅妃妹妹投井自尽本宫便将顾澈记在自己的名下,让苏姑姑好生照料,从未亏待。"
"皇嫂好心,我上次见那孩子,喜爱得紧,想把他带回府中好生养着。皇嫂照顾信哥儿费心,酒儿想帮皇嫂分担,也有些乐趣。"
皇后听后,意味不明地看顾朝酒一眼。
若答应,就成了自己没有照顾好顾澈,顾朝酒见他可怜想帮他,自己没落得一个好名声。若不答应,就拂了顾朝酒的面子,姑嫂关系交恶。
两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
顾朝酒知道皇后想到了什么,笑着说:"皇嫂放心,母后已经同意。"
这太后同意,就不一样了。
皇后眉眼舒展开,又是那副温柔的样子:"如此也好,劳酒儿多多费心了。本宫让苏姑姑带你去云染宫。"
顾朝酒点头:"谢皇嫂。"
皇后看着顾朝酒的背影,眼神微沉。
云染宫是皇上赐给梅妃的宫殿,一砖一瓦,无处不彰显这当年的金碧辉煌。
梅妃本为一介舞女,后被皇上看中,一夜恩宠,让她成为了六妃之一最为盛宠的梅妃。
听闻她靓绝六宫粉黛,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韵,多少男子魂牵梦绕。
皇上曾为她立下誓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佳丽三千,只专宠一人。"
云染宫夜夜笙歌,皇上再没临幸过其他人,有时甚至误了早朝。
宫中传她是狐狸精转世,皇上便下令谁再枉自非议,诛其九族。
海誓山盟,盛宠一时,遮住了芸芸众口,却抵不过一句"自古帝王多情",梅妃怀有身孕,不便侍寝。
皇上被别的美人迷了眼,再也没来过云染宫,更不曾记得梅妃这个人。
梅妃在宫中没日没夜地梳妆,等待皇上的甜言蜜语,终于等来了绝望。
生下儿子后,她就疯了,把前来看儿子的皇上给咬了,还提着刀要行刺,皇上对其厌恶不已,连带着梅妃的儿子,也就不喜。
后来,她投井自尽。
曾经的柔情,成了笑话。
曾经轻歌曼舞,欢声笑语的华美宫殿,成了一座无情无义,无声无息的监牢。
终是舞殿冷袖,黄粱一梦。
这红墙深宫,调弄了多少情,锁住了多少人。
红颜薄命,相思成了痴望。
云染宫无一人,有些冷清。
顾朝酒转头问:"苏姑姑,你可曾派人来伺候四皇子?"
苏姑姑也很懵,点点头。
"哈哈,你还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四皇子?算我倒霉,竟被分配来这伺候你这个废物,伺候?这就好好伺候你。"
侍卫说完用脚踹向角落的男孩,力道过大,男孩闷哼。
男孩躺在淤泥中,锦袍上被踩出几个脚印,仅露出的一节胳膊上全是淤青和鞭痕,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侍卫抓起男孩的衣领,猛地把他摔向墙边,眼中全是蔑视:"叫声爷爷,我就放过你。"
男孩双眼毫无神采,惨白的双唇死死的咬着,一用力,鲜血染红了白唇。
侍卫凶狠地抽出鞭子,恶狠狠地说:"叫不叫?"
一鞭狠狠地抽下,男孩的背部的衣袍顿时染上一道红痕。
男孩蜷缩着身子,瑟瑟地发抖,却未出声。
"叫爷爷啊。"
扬起鞭子的手准备挥起,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说要当谁爷爷?"
侍卫回头想看看是谁敢打扰他,回头一看,吓得直接跪下:"参……参见长公主……"
顾朝酒任其跪着,转头质问苏姑姑:"苏姑姑,这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所谓的的好生照料?"
苏姑姑在听见侍卫的话得时候脸已经白了,皇后娘娘吩咐自己要照料好,她想着皇上也不重视,就没多费心,全去讨好顾信了。
苏姑姑咬唇:"是奴婢的错,请公主恕罪。"
顾朝酒放眼瞥过她,语气漫不经心:"苏姑姑是皇嫂的人,本宫不好责罚,但这侍卫,还望苏姑姑如实禀告皇嫂,这宫中可养不得欺主的奴才。"
苏姑姑松了一口气,连应:"是。"
侍卫听见顾朝酒的话,心中绝望,朝顾朝酒连连磕头:"奴才知道错了,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顾朝酒不理会他,朝角落里的男孩走近,毫不在意淤泥弄脏衣裙。
她蹲下,只是男孩的双眼,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绝望,陷入了自我催眠。
顾朝酒心被狠狠一揪,语气不禁放柔:"阿澈,跟我走,好不好?"
顾澈听清顾朝酒的话,眼中的光彩开始聚集,对上顾朝酒的双眼,她的双眼明净清澈,没有杂念,没有虚情假意,温柔似水,让人不禁沉沦其中。
顾澈渐渐失了神,许久,声音似多年没喝水般干燥沙哑:"不好。"
他说话有点困难。
顾朝酒没想到他会拒绝,不禁问:"为什么呢?我可以帮你。"
"那是可怜。"顾澈强撑着身体的不适,说。
他的尊严不允许他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顾朝酒微微一笑,手轻抚过他肮脏的脸庞,拂去尘埃,温柔道:"啊,阿澈,那不是可怜,那是心疼。"
顾澈眼眶微缩,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雨早已停。
夕阳的余辉淡淡地打在她的身上,白衣裙映照异样的光彩。她嘴角含笑,眉眼舒隽,衣裙处是寒梅的泠香,就那样带着余辉的温度,撞入了他的心房。
她是他见过世间最美的人,比母妃还美。
他觉得此刻如烟雨朦胧,如山雾迷乱,他怕这是一场梦,怕一场空,他想伸手抓住那不属于他的温情。
意识消失前,他抓住了她的衣角。
不被世界善待的人,其实只要一点点的温暖,他们就能忘记寒冷。
真的,
只要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