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几何》子夜笙

3、忆青衣●思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点绛唇·金谷年年》林逋

　　杭景致是满清贵族，而这一点从未有人知道过，哪怕是颜缨也只知道她家世良好。
　　那倒是很久的事情了，久到她快忘记自己曾经清朝的九格格了。而这个高贵的身份，这身世，如今已经成了杭景致一人背负的秘密。不曾像，这个身世的秘密她一提及就伤了整个日月。
　　父亲是满清贵族正黄旗爱新觉罗氏多罗恭誉郡王，年轻时不听太后执意娶了汉人的母亲杭氏，膝下唯有杭景致一人。在清廷灭亡后带着两人南下，在江苏姑苏买了处大宅，安顿下来，作为学堂收养了很多孩子教他们读书，甚至是年纪不过二十几的也教，那几年父亲教的一些学生都考上了十分有名的大学。
　　也因此，杭家书香世家之名并非因为世代是读书人，而是教育了一个又一个的读书人，父亲告诉她，帮助他们读书成才，这是他做的最快乐的事情。
　　她曾经问过父亲，为何不随其它贝勒或者亲王改成关或者叶姓，却要了母姓杭。父亲平静地语道：“我不想在和北平的回忆有牵连，如今南下姑苏，在这个江南的地方，平静祥和，我已满足。”转而摸摸她的头，细细说到：“我喜爱你的母亲，生同人世，死同黄泉，即使芳华渐老，我愿意同她共姓，韶若，以后你就会知道遇见一个让自己喜爱的人，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
　　杭景致虽是满清人，模样却生得十分水灵，沾染着江南的烟雨气息，反而不像是北方人，而更像南方的玲珑女子，肌肤骨瓷如白，眼神宛转琉璃，有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美。
　　杭景致以为她的生活就如同江南这般平静，却不曾想，这份幸福，短暂如光。
　　在这个乱世，军阀混战，势力割据，父亲尽管想要远离过去的身份，奈何怎么也改变不了他流着满清贵族的血液，如同他永远也无法逃离命运。
　　那日，皖系地方军阀为了扩大军备势力，煽动群众直指直系军阀所在北平城，而最重要的一点更是需要满清血统的亲王以“复清”为理由攻打北平，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消息知道父亲是前清廷多罗恭誉郡王。
　　父亲不肯，他们直接就冲进了家里一顿乱摔，东西被弄得乱七八糟，要逼父亲就范，杭氏赶过来阻止，却生生的被一枪打在胸口，倒在了父亲的面前。
　　而父亲看到了自己欢喜的那个人死在面前，歇斯底里冲着他们大喊：“你们逼人太甚！逼人太甚！”在众人的惊呼中，不堪受辱地撞向一旁的柱子随杭氏而去。
　　那一刻，杭景致和嬷嬷躲在柜子里，透过缝隙看到那如此滴血残暴的场景，嬷嬷一手紧紧的抱着她，一手死死地捂着她的嘴巴，生怕她发出一点声音和做出挣扎，还用皲裂而颤抖的嘴巴贴近她的耳朵，轻弱地告诫她不要动，不要出声。
　　“若若，别出声，别动。”感受着她正在挣脱的身体的动作，她拼了命抱住她，“若若，听嬷嬷的，你要是出声，我们都完了，老爷也白死了，老爷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
　　蓦地，杭景致她停止了挣扎，可是透着这狭小的缝隙，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无能为力。她睁大了眼睛，死水一般却微澜着血红，她什么也不能做，却只能死咬着下唇，苍白无力的嘴唇沁着血，而双手握紧着拳头，她不知她的指甲用力的嵌进手掌的肉里，流血了，她也不觉得疼，杭景致只知道，这个世道，给她的是“撕开血淋淋的血肉让它风干”。
　　待他们啐了一口“晦气”，怒气冲冲地离开好一会儿后，嬷嬷才推开柜子扶着杭景致出来，而眼前的景象真实的发生在她眼前，屋内凌乱，书籍烂毁，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未来得及走近父母，杭景致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剪断，被生生擒住，杭景致总感觉不能自已，控制不住情绪那般，只觉眼前一黑，身体便一软，伴随着嬷嬷的惊呼声昏倒在地。
　　杭景致醒来时嬷嬷正用热毛巾轻擦她的脸颊，“嬷嬷，我爹娘……”杭景致开口就是想问他们，嬷嬷心疼地用布满老茧的手擦了她眼角的泪水，叙叙道：“老爷和夫人嬷嬷已经安排人将他们都换洗一番，又找了两块材质是金丝楠木做成的棺材装俭了，先在前堂搁置着呢。”
　　听着嬷嬷的话，杭景致只感觉全身都是麻木的，好像心脏都会碎裂那般，她艰难地起身，靠着床头，淡漠地别过头，“呵……生于世未曾享半世荣华，死于奸佞也绝不瞑目，爹曾经是何等的荣耀，满清贵族，爱新觉罗氏，正黄旗，多少人曾经拜服于他这个旗主的脚下，又有多少人巴结他这个多罗恭誉郡王？如今人事已非，用再好的楠木棺材又有何用？”
　　她怨恨那些伪善的面孔下潜藏的虚假，那些军阀冠冕堂皇以复清为借口，说到底也不过为了自身的利益罢了。
　　嬷嬷一听，吓得赶紧伸出手掩住她的口，“韶若你可别再说，眼下整个姑苏皆是皖军眼线，如今老爷夫人没了，只剩你一人，小姐可切记祸从口出！”
　　杭景致静默半响，猛地抱住嬷嬷，终是痛哭出声，“嬷嬷……”
　　轻轻抚摸着她乌黑而柔顺的长发，无声的安慰着。
　　安置过父母的后事以后，杭景致送嬷嬷到码头，风从河岸头上吹来，吹得发丝扬起，明明是初春，可是杭景致这一刻却感到特别冷，仿佛坠入冰窖，空气的风从领口里灌进来，浑身颤抖，牙龈都在打颤。
　　她嘱托嬷嬷好好照顾自己，赶紧回老家过完下辈子，并将手里装满银元的囊袋交给嬷嬷，“嬷嬷，世道正乱，这些钱你拿着，当做路费。”
　　嬷嬷慌忙摆手，“这可使不得！”伸手推脱着囊袋，“韶若，你还要读书，这些你拿去做学费，嬷嬷年纪大了，花不了几个钱，路费也要不着这么多。”
　　“嬷嬷！”杭景致低吼出声，看着嬷嬷，那明澈碧水般的双眼已经漾着泪水，“嬷嬷，这钱我用不上，爹娘已经走了，您是韶若最亲近的人，韶若放心不下您……而且，我不打算继续学业了，我决定去唱戏，我要自己养活自己。”
　　嬷嬷哑然，回过神，抓住她雪纱洋裙的衣袖，“韶若，这可怎么使得？你可是……我和老爷夫人捧在心尖儿的，怎可让你去那戏台唱戏！多少人看着你，用下流的语言侮辱你？！”
　　她柔美的面容徒增几分阴霾，莫名几分悲哀，自嘲一笑，“我什么都不会，除了读书都不会，可是读书要钱，既然如此，大不了我放弃。”
　　“可是……”杭景致抱住嬷嬷，冰冷稚气的眉宇不着痕迹的舒展，“嬷嬷……你放心好了，我会养活自己，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杭景致，伤我一分，我杭景致必还人十分！”尽管今后怕会覆水难收，她不允许自己食言，守好自己的本心，她会做一个如父亲一般的人，守护着他要守护的东西。
　　久久，嬷嬷才放下心，杭景致送嬷嬷上船，望着嬷嬷蓄满泪水的瞳孔，她抿起唇，两潭盈盈秋水目送着嬷嬷离开。
　　杭景致低着头，掩藏起了无边的惊惧和害怕，覆盖住整个胸腔。杭家败落了，随着那帮人的摧毁一起同着废墟被掩埋，这个光亮的虚伪世界，一直有着暗不见光、不为人知的肮脏之事像是藤蔓一般蔓延滋长，没有方向，没有未来，没有尽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是第二章，就是大致的交待了我们杭杭的身世耶，大家有猜到吗？很抱歉之前一直没发表，因为我是第一次在晋江发表，一些东西要弄好久才明白，不好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