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友人的一百种方法》山空海空

3、下（he版）

　　两人徒步前行，离开那片早已荒废的铁道，繁华的都市渐渐展露眼前。
　　陈橦在前面走，男人在后面跟，没有问到底要到哪里，也没有问为什么。
　　他们拥有足够的默契，虽然多时不见，却并没丝毫退色。

　　“年轻人，你病得很重呢。”
　　陈橦转过头，看向席地坐着的老人。
　　老人睁着浑浊的疲沓的双眼，肌肉松弛的脸上表情都含混不清，他抖着嘴上虬结的白胡子，眼看着陈橦，却是对男人说：“你恐怕活不长咯……”
　　陈橦一边看着男人的脸色，一边瞥向摊位上几个破破落落的“问卜占卦”的字样，嘴角一抽，脚步却没停下。
　　如同天桥上每一个流动小贩一般，这样的人，他究竟是看多了。
　　“年轻人，你是帮不了他的……不过，要说病死，倒也是不一定啊……”
　　老人就这么说着，陈橦从兜里扔了张皱巴巴的纸币，干脆拉起同伴就离去。

　　男人没想到陈橦要去的竟然是游乐园，却也没有任何异议。
　　大冷天的又不是周末双休，游乐园自然人迹稀少。两个大男人相携同行虽然突兀了些，但也没遭到多少侧目。
　　他们玩遍了云霄飞车、空中飞人之类的游戏，一轮下来，陈橦铁青的面色并不比男人好多少。
　　夜幕低垂，疲累的二人坐在供游客休憩的椅子上，陈橦肚子一阵绞动，摸了摸有点难受的胃，他看着不远处招牌鲜亮的餐厅，问男人：“你带了多少钱？”
　　男人摇头。
　　陈橦也笑了，站起来：“我也没有。”
　　两人走进餐厅，不甚光鲜的打扮引起旁人注目，但他们也没有在意，随意挑了个位子，点了很多桌子也搁不下的好菜大块朵尔。
　　“两位先生都吃好了吗？”饭饱酒足，侍应生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问。
　　陈橦点点头，却因为有点羞愧而显得僵硬。
　　吃霸王餐被打死……好歹也是饱鬼，不至于太难受的。陈橦很主动地：“我们没有钱。”却是下意识瞥了男人一眼。
　　反正要死，就咱们俩一起吧。
　　男人似乎也明白了，没说什么地搭住他的手。
　　侍应生看着眼前两个衣着并不得体的男人，眼中掠过一阵错愕，继而礼貌地笑了笑：“没关系。先生们正好是我们餐厅第十万名顾客，所以这桌菜肴都是免费附送的。”
　　“……”
　　“……”
　　“两位幸运儿先生，祝你们一生好运。”
　　男人们面面相觑，陈橦笑着对男人说：“我们很幸运啊。”

　　劫后余生一次又一次的男人回到陈橦家，可能因为受了凉，不知怎么开始发烧流鼻涕。
　　陈橦翻箱倒柜地找药，治头疼的，消炎的，拉肚子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瓶感冒药，看样子似乎也过期很长时间了，泛黄的标签上字迹都已经模糊。反正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陈橦摸出几颗让男人吃下了。
　　吃了药的男人神色萎顿，发烧的缘故脸上反而有了点红润的错觉。陈橦把手搭在对方肩上，男人不解地抬头。
　　“你一感冒发烧就浑身酸疼得要命，我给你揉揉。”
　　男人扭捏了下，也就随他去了。
　　陈橦给男人揉了手和背，又倒了热水给两人烫脚。因为屋小，两人凑合着睡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合盖着一条被子，连翻身都会使身下的木板发出吱呀声响，举手投足都会不小心踫到旁边的人，而经过几个晚上的适应，两个人总算都没有初时明显的别扭。
　　男人躺在床上就没有吭声，陈橦却也知道他没睡着，半晌终于伸手搂住对方阵阵颤抖的身体，男人一僵，却没有挣开。
　　两个人的体温，总得要比一个人的温暖些。
　　尤其对于此刻羸弱的男人来说。
　　陈橦于是把手更搂紧一些，靠近叹息着：“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啊……”
　　男人的身体慢慢软下来，虽然还是冷，但至少没有那么颤抖了。
　　“那时多好，整天打打闹闹，不做作业也不上学，就想着长大了吃吃喝喝就是一辈子。”
　　整天不是玩，就是闹，打群架，逃学，做一些不入流的无伤大雅的坏事，以为全世界都得迁就自己，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
　　“其实啊，人生在世，也就是吃喝二字。能过下去，就别想太多有的没的……你看咱们这样闹腾，还不是都没事么？一起来想个法子，日子还得过下去，有一天就算一天。”
　　“……”
　　“你的病什么的……或者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多跑几个医院看看吧。有咱来忖度着，我总是会陪着你的。”
　　“……”
　　“听到没有，咱哥俩是好歹也在一起的。别说你不接受我、你不是那种人什么的……我也想明白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哥不稀罕你要怎么回报的。反正，现在就让我来陪着你，咱别再分开了。”
　　别再分开。
　　说得多么轻巧，就像说“明天咱们再找那谁打一架，看他还嚣张”，或者是“那谁不好，咱不和他玩了”那么简单容易。
　　只是，他们花费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以前是无知，现在是无奈。
　　男人估计是听进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样想到了以前，手也渐渐覆在了陈橦扣在他身前的手上。
　　陈橦把对方搂得紧紧的，身体贴着身体，手脚也缠在一块儿了，体温互相传递，呼吸仿佛就在耳边鸣响。
　　他把冒着青茬的脑袋埋进对方颈窝里，喃喃地说：“再怎么说，你也是我一辈子的兄弟……你要怎样都好，我都随你，但你要好好养病，别再想太多，万事有我。”
　　一辈子，也许很长，也许很短。
　　人生总是不断地重复，失败或成功，然后轮回到下一次的相同境遇之中来。
　　当年的少年，也曾豪迈地说过“万事有我”。自以为一句话就能够撑起一片天。
　　男人的手，拔凉拔凉的，压在陈橦的手上，渐渐有了热气，然后他抽出手，转过身，摸在陈橦的眉角上。
　　那里，是一道伤疤。
　　是少年陈橦表白之后的得到的响应。
　　经过风霜的洗礼，已经烙印成愁苦的印记。
　　男人摸得很小心翼翼，仿佛还怕对方会疼一般。然后他开口，声音沙哑，鼻头堵住似的含混：“陈橦，”他喊，“你说，人一辈子能错多少次？”
　　陈橦笑：“错了一辈子，还是一辈子。”
　　男人的耳光就落下来了。可能因为病的缘故，只是轻轻的落下，并不很痛。
　　然后他说：“如果这次我还是说你错了呢？”
　　陈橦手摸在对方背上，那里，也有一道疤痕。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对方为了保护他的见证。
　　于是他像以往一样，笑着轻轻捶了对方肩膊一下：“错了，我也还是我。”
　　男人眨了眨眼，眼中闪烁了一下，憔悴的脸消失的光彩仿佛就在那闪烁的一下中重燃。
　　“这次，我陪你错。”
　　用我的余生，余力，就算是错，也一起错下去。

　　夜，很深。
　　明天的太阳始终会再次冉冉升起。
　　它需要的，只是时间，和等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