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日》绮白

1、第 1 章

　　骆：
　　从北京坐火车到上海，父亲已等在车站，套好了马车，他问我累不累。他说，本该让我好好休息一夜再动身，可是如今时局太乱，还是尽快离开上海，早早上路为妙。
　　是的，民国二年的中国，哪里来的太平日子，只有乡下地方还稍微好过些。骆家在苏州本就有产业，于是就举家迁往苏州暂住，躲开大城市中愈演愈烈的兵荒马乱。
　　这一次，父亲是特意来上海接我的。我坚持读完大学，执意不肯离开北京，父亲劝服不过，只好由着我。父亲严板的脸，总让那些不熟知的人敬畏，可是我知道父亲苛刻的外表下，包藏着一刻慈父之心，一次又一次地纵容我宠溺我，对我的一些任性的举动和念头妥协。
　　所以，当我在马车上向父亲要求，由我自己主持，重建衢园的时候，父亲的眉心蹙起来，他说，那园子废了十多年了，没有主人，也一直无人看管，你又为何兴兴念念地要去翻腾它呢。
　　我撒起娇来，拖着父亲的袖子，说，兵荒马乱的，有谁来管，只要父亲请当地的地保吃一顿，塞上点好处，他才不会跟我们过不去呢。女儿我念的就是园林专业，重建个园子不过牛刀小试，也可证明我学的不是屠龙之术嘛。读书那，学以至用是最重要的，父亲你说是不是？
　　父亲的眉心放平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以为他如往常般默许了，他却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道重建一个园子需要多少投入资本？又可知道这苏州的太平能维持到几时？万一战乱祸延到此，即使精心修葺过的园子依然难保不毁于一旦。云儿啊，你已经长大了，不要任性，要学着为爹爹分忧了。
　　我放开父亲的衣袖，默然无语。父亲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我确实应懂事。可心里念着那个园子，竟有些痴地，放不下。
　　十三年前，我九岁时候，就曾经由父亲领着去游过衢园。那时尚小，只觉得在园子里兜兜转转，有花有草，兴味无穷，园子的主人有些古怪，对我却很和善，塞给我大堆的零嘴小吃，蜜饯瓜子豆腐干，花生酥糖绿豆糕，甜蜜的一天。
　　如今再回想那个园子的格局，真是小园极则，所谓“小而精，以少胜多”。其设计原则很简单，运用了假山与建筑相对而互相更换的一个原则无旱船、大桥、大山、建筑物尺度略小，数量适可而止，亭亭当当，象一个小园格局。可惜的是，园子在多年前被一场大火焚毁，从此荒废了。
　　我的名字，骆云衢，也有一个衢字。因而儿时的我，总是天真地猜想衢园与自己的渊源。现在想来真是又可爱又可笑。
　　近黄昏时分，马车停在骆府大门口，从车上下来，我本想先去看衢园，可连日车马确实有些劳顿，加上母亲念着我的名字拉着我的手，一直到晚饭前都没舍得松开，也只能作罢，另又下决心明日定要早早地起来，好好地访一下那个园子。

　　翌日清早，起身推窗看天色，却见户外雨丝细细密密地落着，显得窗外景致越发湿湿绿绿。梳洗早膳，换上一件藕荷色旗衫，拣一把二十四骨的纸伞撑了出门，感觉自己与这个阔别多年的城市更加亲近熟稔了。
　　阔头巷口，有人唤住我，我回身看时，见是一个在檐下避雨的老乞丐。
　　姑娘，他坐在青苔丛生的青石板路边，低低地叫我，然后又做出细细端详的样子，忽然他打了个寒噤，道，姑娘，你要小心。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放下些零钱，继续走，过了一个转角就到了。
　　正门前设照墙，大门两旁置抱鼓石，抱鼓石上饰狮子滚绣球浮雕，样子没有变，一如十三年以前。我站在门口，忽然一阵恍惚，分不清目下是何年月，我在哪里我想去哪里我要做什么，还有，我是谁？只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很快清醒。
　　大门紧闭，我上前试着推了推，不开。
　　忽又听见背后轻缓的脚步声，一个年轻而温暖的声音问我，小姐，这里可是衢园？那声音温暖地叫人心里发慌。
　　我回头，那个年轻人已站在我面前门，他穿着白色长衫，身材颀长，安静斯文。他没有打伞，细细的雨丝直接落在他短短的头发上，腋下还夹了一份崭新的报纸，也被微微润湿。
　　我说，正是衢园。
　　他向我笑笑，又拍打了几下门环。力道不重，声音很轻，可是门就在这时开了。我忽然注意到，门口，粉墙雪白，毫无斑驳，黑漆木门新崭崭，没有剥落痕迹。
　　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站在门内，上下打量我们。
　　我一时惊诧，不知道传说中的废园，已有人捷足先登，将之修整。我的视线偷偷地穿过他的肩头向里溜去，只见内里是一间轿厅，门楣上书，“清能早达”，字迹并非崭新，也无剥落。
　　这位可是骆小姐？这一位，是刘先生么？那老者缓缓道。
　　我又一次惊诧，是我，你怎么会知道。
　　那年轻人也说，敝姓刘，老先生你是如何知道的？
　　那老者道，我是这园中管家，主人说你今日会来，他已在大厅等候。
　　恍恍惚惚，我们就跟着他进了大门，穿过轿厅，进入万卷堂。即使亲自复园计划因着种种困难而落空，园子也可一游，看看现今的衢园主人有多少分心思，还了它几分本来面目。
　　雨，渐渐稀落下来，云开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