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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聚沙成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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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1000平方米的大楼需要钢筋25-30吨,造一架直升飞机需要钢铁200吨,而制作一个降落伞只需要几百克的轻金属。
这些东西,对比着参照物或依照经验都可以计算出来。可要是计算挺立起华夏大地需要多少国人的钢骨,我们有这个参照物和计算经验吗?
保家卫国,再无所求。
赵方
2008年5月12日
力透纸背的八个字,这是陆正羽看到的最短的遗书。空降15军44师三级士官赵方,社会关系栏里标注的是孤儿。陆正羽一笔一划的在登记表里写好通讯地址,却发现找不到任何一个接收人来继承赵方的抚恤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
从来不抽烟的陆正羽破天荒的嘬起了烟嘴,尼古丁呛人的气味配上发红的眼眶,借口很完美。
截止到2008年5月13日8时,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整整码放了4500份遗书。这是空降15军伞降第一梯队全部人员的人数……
烦躁,吸气,烟丝里的火星霎时明亮;焦躁,吞吐,一团团烟雾变换着令人费解的图案弥散开来。
烟雾抵达电脑屏幕时,显示屏仿佛被触动一般,高频率的晃动了几下,渐渐的由暗到明。陆正羽单手敲着键盘在一家慈善机构搜索到了一个小男孩儿,对着屏幕把这孩子的地址写到了赵方的登记表上。
“总得有个扫墓的。”如果不幸殉国,追封、国葬之后,也该有人记住。至少到了清明,一桶清水,两柱清香,陆正羽如是想着。
“你不是怕影响夜视从来不抽烟的吗?”推门而入的崔岳延,看到陆正羽指间的香烟,开口问道。
“我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还指望晚上出任务是怎么着?”陆正羽把烟盒扔了过去。
“总理这次没带着你去灾区,闹别扭呐?”崔岳延啪啪的按着打火机,可这老爷机一个火星都不冒出来。“你那烟斗拿过来,借个火。”
“我比总理岁数还大,带我过去谁保护谁?人总得看清自己的位置,我现在就适合坐在这里整理文件。”
“嘿,这拐弯抹角的骂谁呢?”崔岳延撇嘴嘁了一声。雪豹突击队今天零时就全体上缴了请战书,可惜被高军长一个个指着鼻子给骂回了营房。“咱这又不会耽误任务。”
“你快六十的人了,跟那群十六的小娃娃闹什么闹?这种时候在什么位置才能发挥你最大的作用,你不知道吗?”陆正羽盯着屏幕头都不抬,一指禅的功夫打字也不慢。“雪豹多少份儿?934?”
“935,我也写了。”一股恶风袭来,崔岳延又接住了陆正羽掴过来的烟灰缸。
“老高就骂你了?他应该直接把你拖出去毙了。”陆正羽无奈,虽然明白崔岳延到死都是这副倔脾气,但这回也太没轻没重了。“需要你们上的时候,你们想跑都跑不了。现在,你们的战场在奥运会馆上。”
“我知道。迄今为止军部在我们队身上花销的,都够装备一个师的了,如果现在出了任何岔子,我提头来见都弥补不了。可我就是觉得,那群孩子放我桌儿上的请战书,比什么都扎眼,我不给他们送出去,都对不起他们。”
“那你就对得起老高那可怜的血压?”
“放心,我倒了他都倒不下。”
陆正羽摇了摇头,嘴角却悄悄向上弯起。
这些年他听过太多中国人是一盘散沙的论调,他担忧过,痛心过。可现在,事实击破了谬论,他亲眼验证了一个聚沙成塔的过程。有这些在危难时刻站起来的孩子们在,他不必担心未来,那一定是片灿烂的天空。就像摆在他桌子上的书信,虽然只是静静的搁在那里,却如高楼一般耸立。
碧空之上,呼啸的罩风被踩在了脚底,眼下逐渐放大的山川河流愈发的雄浑壮阔。孙青霞伸出一只手,轻按在了虚空。千里江山,一掌尽收,那是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快感。
在跳出机舱的那一刻,孙青霞脑海中不经意闪过了方轻侯说的那句话。“这不是一次大地的塌陷,而是中国的一场崛起,只不过我们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而所谓的太大代价,其实还没人看到。他们这首批伞降的15名空降兵所担负的意义正在于此。所以,现在所要付出的最大代价,大抵会是15条人命。
孙青霞想,4999米的高空,厚厚的接地云,险峻的峡谷地形,混乱的地磁,几乎为零的可见度……也许这会是他□□生涯中最为艰难的一次跳跃,但这样的心情却好像是回到了年少时的一往无前。当初孙青霞扒着殷宇车上的后备胎想要潜进空军基地时也是这样,明明前路未知,却无所畏惧。
收拢五指,拉开了翼伞。一瞬间,罩风将孙青霞又送回高空几十米。
“0927成功降落指定地点。”
值得庆幸的第一跳。下降地点正确,没折腿没受伤,也没一脚踩在废墟上来个二次塌方。孙青霞抽出□□刀割断伞带,拾掇了一下降落伞,就地坐在一处断垣上。
“灾情如战情,这是我15军首次在高原复杂地域,无地面指挥引导,无地面标识,无气象资料条件下运用伞降方式参加抗震救灾……”
这是出发前,殷宇面对记者采访的一段话。
这句话说的没错。孙青霞报告跳伞成功的时候还在想,错的是殷宇已经到了小心翼翼的年纪。如果在以前,跳下去,没有那么多花哨的前缀;跳下去,只是因为命令,只是因为有人需要。
“真是挺像开花的。”孙青霞用双手支起了一个相框,仰望,镜头后可以看到灰暗的天空背景下红白相间的翼伞相继打开,回升、下落,改变方向,再下落。14张降落伞在眼前的空地上铺成一片的时候,孙青霞咔嚓按下了快门,这一幕在他心里永存。
零伤亡。
值得庆幸的首跳。
“地面情况复杂,不适宜大部队人马进行空降。”殷宇的报告让头顶4999米处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其实在那个高度,孙青霞根本就听不到直升机的任何声音。他听到的,只是这15人再无任何支援的信号。
“所有人分成三个作战小组,代号ABC。A组队长殷宇、B组队长李振国、C组队长孙青霞。以小组为单位前进,在与阿坝羌族自治州政府取得联系后,由卧龙自然保护区返回成都军区待命。完毕。”
“明白,完毕。”14个坚毅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是启示,也像是祈祷。他们都明白,接下来的将更加艰难。
15军作为空军序列,并不具备如同野战陆军一般的超强地面作战能力以及各种地形适应作战能力。甚至在以往,孙青霞所经历过的最艰难的行进也不过是同陆军特种一起进行的野外拉练。巨大树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丰富的饮水,满足食盐需求的浮游生物,凶猛却尚有理性的动物。
一切危机四伏,却又都带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可在茂县行进的时候,只有死亡的颓败气息。
龟裂的地表,塌斜的山体,断木残垣都笼罩在巨大的烟尘之中。脚下的地面虽然不似丛林中那充满烂泥的泥沼一般稀软惫懒,却仍存在着下陷的危险。四周被绝对的沉寂笼罩,带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偶尔一两只被吓疯的野狗窜出来,那是沉寂中唯一挑动神经的。
这样的场景,让孙青霞联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封神榜,书里曾这样形容九曲黄河阵。阴风飒飒气长人,黑雾迷漫遮日月。悠悠荡荡,杳杳冥冥;惨气冲霄,阴霾彻地。
孙青霞张了张嘴,空气中那不可名状的气味让他想吐。
“C1,前方山体下有秩序人群活动迹象,请求指示,完毕。”
孙青霞端起望远镜,朝着C4指示的方向看去。
折射在玻璃片上的山坡,四面环山,地势险要;呈漏斗形的凹地上有人在搬运着碎石,黑白条相间的衣服在赭石色的土壤间异常扎眼。孙青霞紧蹙眉头,这个场景只能让他联想到一个地方——茂县阿坝监狱。
“嘁,方应看这小子真命好。”孙青霞弯曲手肘,手指紧闭,前臂指向地上,从身后向前方摆动,示意队伍推进。
潜行是一项艺术,通常在这个领域可以被称之为大师的人,都会是优秀的狙击手。使用天然掩护,可以在任何地形俯伏爬行,尽自己的能力去融入背景和地形。例如矮树、屋顶、隧道、灯塔、小船……可孙青霞显然没有这么专业。
“谁?站住!”小队离人群不到5米的时候,被一个武警察觉。对方迅速拉栓上膛,枪口指向了孙青霞的方向。
“出来。”沙哑的嗓音带着点属于青年变声期的稚嫩,作为□□孙青霞的视力很好,5米的距离,他甚至看到了对方嘴角上那一缕细细的绒毛。还是个孩子,但是很坚强。地震之后即使恐慌,却仍然挺立在自己的岗位上。
孙青霞慢慢从隐身的土堆后站了起来,尽量缓慢动作不刺激对方。
褐色、草绿、军绿,尘泥掩不住野战迷彩的本来面目。
“解放军。”不知是谁喊了句,场面一下变得死寂。孙青霞感觉得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迷彩服、臂章、胸牌、肩章上。
“我是空降15军蓝天利剑特种部队上尉孙青霞。”孙青霞顶着对面的无数目光报上了自己的所属番号。
“长官好!”对方的小武警听到孙青霞的军衔,下意识下枪敬礼,又突然想起对方只是说说谁都证明不了,又涨红着脸端起了枪。
“我们是阿坝监狱,这里属于警戒范围,除非有通行证明,否则请离开。”
“证明有啊,不过那得给你们狱长看。”孙青霞恶劣的逗弄着小武警,右手迅速握拳伸到头顶,伸出食指绕了两圈,然后张开手掌向自己的方向示意队伍集合。
小武警看懂了孙青霞的手势,张口想要呵斥,可话还没赶得及出口,就感觉自己的后腰被人顶上了。
“同志,我们队长就是兴趣恶劣,喜欢调戏人,见谅。”C2打着哈哈说孙青霞的坏话,一个擒拿就下了小武警的枪。
“呸,也不知道谁兴趣更恶劣。”孙青霞无奈。
“你们是成都军区的呦?”情势有些尴尬的时候,狱长拖着一身的烂布条子,像一只大型可蒙犬一样跑了过来。“是不是救援队到喽?”从地震到现在40几个小时,阿坝监狱地处偏远,不论是狱警还是囚犯都没想过会这么快看到解放军。
看到解放军,就说明有希望了。
“我们是空降15军负责探查灾情的首批通讯员。”面对狱长明显的失望之色,孙青霞有些歉然。毕竟他们的出现应该是一场希望,但此时此刻,他带来了失望。
“还请再坚持一下,探查灾情完毕后,我们会立即制定方案,组织救援。请各位相信我中国解放军身为人民子弟兵的责任感。”
这句话,让目光再次集中在了孙青霞的身上。而相较于上一次的沉默,这次更多的是吵杂。痛哭、大笑、叫嚷……一个穿着囚服的彪形大汉蹲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们相信,只能相信!到了这种时候,他们除了人民子弟兵还能相信什么?所以,所有人开始忙着感动,感动终于有种信念可以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们,可以活下去。
“我们警力实在有限,需要尽快转移囚犯。” 趁着这场小骚动,狱长凑到了孙青霞旁边。“现在他们是被地震给震怕了,再缓缓就该集体越狱喽。”
“我离开监狱就马上向上峰汇报,先组织机降一批兵力过来。”孙青霞拍了拍狱长的肩膀,对方布满灰土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狱长同志,您反映的问题我们认为十分有必要,现在我就帮您请求一批空投物资。”孙青霞转身掏出一个本子,“还请您写下现在最需要的物资,我们尽量组织空投。”
孙青霞突然的转变,让狱长有些疑惑。不过他还是接过了本子,在拿起笔的一瞬间愣住,然后迅速低头写画起来。
“我们这次的任务包括恢复中断的通信,请问您这里有技术人员吗?”
“通信的技术员没有。咱们这种地方,有点学问的就一个藏族的物理学家喽,不过是研究放射物质的。”
“懂物理啊,起码能看懂电路吧?能懂电路就行。”
“你们,把34235何刚毅带过来。”
“多谢狱长,您可帮大忙了。” 孙青霞装作欣喜的点点头,将笔记本上方应看批示的犯人调取证明收了起来。
出发前,方应看担心河冈义裕会被SAD先下手为强,所以特批了一纸调令给孙青霞,要他如若有可能,尽量带回河冈义裕,但前提是不影响救灾任务的前提下。要说方应看的运气实在是好。灾区地面情况恶劣,有些既定路线已经不可通行,孙青霞只有绕行,但谁都没想到,这一绕就绕到了阿坝监狱。
至于申请程序,事情其实不是一定要这么麻烦。直接出示调令抽调河冈义裕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孙青霞还是谨慎的选择了秘密进行。毕竟对于监狱的情况,他们完全未知;对于河冈义裕这个人,就更是知之甚少。一旦表明意图,让对方在监狱里的同伙狗急跳墙杀死河冈义裕,那方应看可就真是黔驴技穷了。孙青霞想,虽然他找的这个借口一点都禁不住考究,但他又不是方应看那种脑子里弯弯绕的人,能有个说法就不错了。
所以,孙青霞带着“何刚毅”甚为满意的走了。
“解放军好哦,人民子弟兵好哦。”狱长看着众人走远的身影,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成都军区来的奏是快。”
“狱长,蓝天利剑不是成都军区的。”刚才的小武警又涨红了一张脸,刚刚狱长问人家是不是成都军区的就够丢人的了。“空降15军隶属空军总部,驻地孝感。”
“啊?那我怎么觉得那个拿枪顶着你的小子,在成都军区见过?”狱长奇怪的看了一眼小武警,小武警这才想起来狱长也是从军队退下来的,而且刚刚孙青霞介绍自己是15军的时候,狱长根本不在。
“完了,他们的调令我没留底。”狱长的血压飙升,小武警刷白了一张脸。
带着狱长和小武警的悔恨,孙青霞背着河冈义裕再次战斗在了泥石流、塌方和余震之中。余震带来的飞石,暴雨冲刷下的泥石流,还有背上那个行将就木却唠叨不休的老头子,孙青霞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单纯的用狼狈不堪来形容了。
“你们不是找我来修电路的。”河冈义裕是个明白人,对方没把他拉到偏僻的地方解决掉,反而一路保护着他行进,他没理由还猜不出对方的意图。
“你可以选择让我把你绑在那条宽5米的地表裂缝里,三天后再来提人。”孙青霞没那个耐心跟这个恐怖分子解释。“不想死就闭嘴。”
“其实,活着与死,对于我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河冈义裕的话,让孙青霞心生警觉。 “看来你是想让我卸掉你的四肢加下巴了!”
“咳咳,那样我可说不出来话了。”
“你本来就该闭嘴。”
“可我还有些话想说出来给个人听听。” 河冈义裕趴在孙青霞的背上,不理会孙青霞的郁闷,开始絮叨起来。
“我一直觉得科学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科学让我们征服了海洋,跨越了高山,在一切物种中成为霸主。我们利用风、利用水、甚至连雷霆的力量我们都可以躲避。我们让在世界这一端的人能和另一端的人对话,我们让北半球的食物到达了南半球。我们造汽车、造飞机、发射火箭,研究导弹。我们甚至让从未想过直立的人学会了奔跑。”
“我现在也能让你学会奔跑。”孙青霞不知道这老小子发什么疯,咬牙切齿的幻想着自己拿着枪跟在他身后,让他也来次山地障碍跑。
“你们刚刚救的那些小孩子……”
“那是大学生!”
“还有你们刚刚救的那些游客……”
“你丫不是里边有同伙吧?”
“不是那些人,救我的会是个长俩酒窝的小伙子。” 河冈义裕费力的倒着气息笑了两声。
“谁告诉你的,你在监狱和谁接触过?”孙青霞猛地停住了脚步。
“已经死了,地震的时候就压死了。你们什么时候把人挖出来了,我倒可以再认认。”
孙青霞沉默了一阵,扶正了在后背的河冈义裕,继续向前。他有些想不明白河冈义裕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所以只能沉默。
但河冈义裕的表达欲显然尚未尽兴。
“一开始,我还抱着希望出去,继续我的研究。可人死过一次,就想的不一样了。原来自然从未被我们征服,在他真正显示自己伟大力量的时候,我们毫无自保之力,看着那些被困的小孩子,才发现原来生命比一张纸,一块玻璃还脆弱。”
“刚刚我给那小孩子包扎的时候,她说,谢谢你教授。呵呵,被当成勘探地质的教授了。不过我真的当过教授,以前在东京大学教课,可惜后来不教了,因为走错路了。”
河冈义裕见孙青霞不搭话,自嘲的笑了两声。“我知道你觉得我担教授这个名头很可笑,教和授这两个字我都担不起。”
“你就是个恐怖分子。”
“哈哈哈,对对,咳咳咳咳。说出来你都不信,我这个恐怖分子在日本那个地震频发的国家,居然从来没有遇到过地震,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自然到底有多恐怖。我所做的一切研究都只有一个目的,更大的破坏力。可现在呢,我终于,在中国,见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巨大破坏力……”河冈义裕哽咽地停顿了下来,孙青霞感觉有水滴到了脖子上。“我以前觉得,生命的破坏是大神赋予人们最美丽的暴力,可其实死亡一点都不美,除了伤痛,还是伤痛。”
“别告诉我你顿悟了。”
“哈哈,顿悟轮不到我这种人来说。”
“嘁。”
“你这小伙子不赖。”河冈义裕突然说,“你知道半导体发光纳米材料吗?”
孙青霞脚下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