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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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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寂静的寝殿中,只坐着一个对镜画眉的单薄女人。
殿中极阴冷,春风也不愿度。
嬴政走到她身后,哂笑似的语气:“嫪毐已死,吕不韦出逃,你妆扮得如此精致,是要给谁看?”
他还记着赵姬背叛他的仇。
而现在的赵姬,贵为大秦的太后,却活得不如赵国的阶下囚。
她失了爱人,眼睁睁看到嬴政杀了自己那两个年幼的孩儿,多少个彻骨的寒夜,她都会想起嬴政狠下杀令时那一脸遥不可及的凛然神态。
可眼前这个双手沾染了兄弟鲜血的人,确实是她怀胎九月、辛苦养大的儿子。
赵姬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又抹了点口脂涂到唇上,淡淡地说:“纵然你杀尽天下人,我也要画给自己看。”
嬴政冷笑一声,道:“那你便好生画,别画得太不像你自己,他日见到了你那两个孩儿,他们该认不得你了。”
那两个无缘的孩子,是赵姬的底线。
嬴政性子随赵姬,倔强孤傲,无论对错都不肯低头服软。自嫪毐谋反兵败,赵姬便被幽禁于此。嬴政因她受了世人多少白眼,如今都一一回报给她。平常她很难见到嬴政,但每隔两三月,嬴政都会来她别苑中。他从不坐下,只屹立在她身后,居高临下看她形销骨立的身躯,再像现在这般,说些轻视侮辱的话。
赵姬最害怕听嬴政提起她那两个命苦的孩儿,纵使是她和嫪毐所生,到底也是嬴政同母的亲弟弟啊!可他就那样下得去手,当着她的面……
两行泪从她的眸里滚落下去,她已老了,却还是这样貌美,就连眼眸也还清澈如初。
“你走吧!”
赵姬放下手里的胭脂盒子,神色黯然。
“你最知道怎样让我伤心,政儿,你赢了。”
嬴政反觉神伤。
只有他自己清楚,秦王政,从未赢过。
出了赵姬的宫苑,嬴政稍感温暖。这明明是夜里啊!殿内竟比外头还冷。
他唤赵高离自己近些,吩咐道:“差人把这里好生修葺一番,尽快去办。”
赵高应一声“诺”。
这世上,没有人比赵高更了解秦王,如若今天他说想赵姬死,谁要是敢替他办了这事,那人必定会被五马分尸。
身后又隐约传来琴声,应是赵姬在弹奏赵国的旧曲。
她那样无情的人,也会思乡吗?
自她离开赵国,已在秦国十年,故国的曲调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赵国有什么好?
赵国没什么好,只除了一个司马启伽。
前236年。秦王政时年二十三岁,平长信侯之乱,废吕不韦,亲政一年整。自此之后秦国的疆土,再无人敢对他说一个“不”。
整整十年,自秦王政登基,总对赵国使臣较为宽宥,也不过是为了能多向他们问起赵国之事,尤其是司马将军的家事。
然居于高位,顾忌良多,又不愿使臣去赵王处诟病司马尚通秦卖国,渐渐地,便也不再过问。
秦国效商君之法,万事皆以法度国,自古礼法不分,秦人怕违法,自然也守礼,他们笑起来不敢露齿,稍有表情便拿大袖遮掩,生怕落了旁人口实去。
其实在赵国,也大都这样,他所见过的敢咧嘴大笑的,也不过司马启伽一人。
没有人知道赵国那寸明月光曾照上秦王的心头,嬴政只同近侍赵高说起过一次。
那日国宴,大臣们劝饮,他便喝多了些。嬴政面色微醺,坐在梨树下显得异常俊美。
明月白,梨花白,残雪白,这秦宫里一切的纯白都让他想起邯郸城里那张皎洁无暇的脸。
那是他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如今算来,司马启伽该有十五岁了。再过繁琐的礼节,再难理解的诗文,她也都该学会了,那个在马背上想他行揖礼的玄衣姑娘,是否也和旁人一样把酒藏在袖子下面浅酌?
若如先祖所言,此时赵国的上空升起的,亦是秦国的明月,那赵国将门的女子,是否也可踏入这半点生趣都没有的秦宫?
而赵国夜色中的梨花也是雪白。
启伽已长成,可毕竟只有十五岁,她身量小,连撑起参加国宴的礼服都难。那张脸还是白皙无暇,只是消减了小时的婴儿肥,眉目也更清丽了些。
司马启伽喜爱女子的脂粉,却也爱着男装。试想一个妙龄女子扑了脂粉,画了黛眉,还涂了亮丽的口脂,偏偏总束着单髻,穿着玄色或白色的男装,那该是多么诡异!
姣姣也笑她说:“姑娘生得美丽,又喜妆饰,穿着男装也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这可如何骗过旁人呢?”
启伽自己也以为好笑,飞快环顾了四周,见没有父兄在,便“哈哈哈”大笑了几声。
随后,她便耷下头,咕哝道:“我不想骗过谁,我就是喜欢穿男装,也不知为何,小时候看一个大哥哥穿,当时只觉得好看,现在却改不掉了。”
那个大哥哥,听说他也长大了。
“若是再相见,我一定不认得他了。”启伽又没趣地否定自己,“我真笨,怎么还能有再见呢?”
那个儿时的玩伴,父亲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同年赵国君主更替,年仅八岁的公子迁登上王座,实权都握在太后手里,大臣也都知晓,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能做出什么政绩?不惹祸就已是万幸了!只不过是先王宠爱姬妾,废了原太子公子嘉,偏要让姬妾生的幼子坐上那王位罢了。
君王的更换于启伽而言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无论谁做了国君,司马尚都是重臣,她也都必须继续学习名门贵女那些繁复的礼仪。
她只是常常听世人说可怜那公子嘉,那样聪颖的一个玉人,就这样落得了个被废黜的下场。
启伽知晓赵嘉不多,他只比她大两岁,幼时很难见到,除非有国宴,那会儿他还是太子,她和哥哥都得向他说些称赞的话,她自然不记得说的是些什么,都是阿思叫她提前背好的。后来先王废了他,他们反而见得多些。
前年赵嘉出宫自己开了府,吃穿用度都还体面,奴仆陈设也一应俱全。
去年开始,启伽总是在围猎时遇见他,后来李严打听到,他是专程为了启伽去的。
李严对此颇介怀,总是试探启伽的心意。启伽尚不懂男女之情,只觉得可笑。
李严说:“你若真不喜欢那公子嘉,就留在府上好好练练你那把瑟。等你弹得让我满意的曲子,我便带你去梨馆看舞。”
启伽闻得“梨馆”二字,眼睛都在发亮,非得逼着李严再说一遍。
李严便又说:“我带你去看舞,但是你得先练好你的瑟。”
赵国的舞姬是出了名的善舞,可除了正式的宴会,她很少有机会看到。那些水嫩嫩的美人儿,是如何把袖子舞得那样轻盈飘逸的?莫不是天上的神女下凡吧!
她喜欢,就想去学,司马尚不让,说那不是正经女子该学的东西。启伽向来不知什么才是正经女子能做的,仿佛非要拿个大套子把人套里面才算得上正经。
因李氏兄妹都已成人,再不需要司马家的照顾,早迁回了李家。李牧常年戍边,又早没了夫人,府中无人打点,陈设破旧不堪。李严重装了一番,大体是没变化的,只多置了好些启伽喜欢的玩意儿。
这个季节的风极其温和,不紧不慢吹着,凉爽温暖随意转换,都是让人舒服的。
李长定在案几边上跪坐着,认真翻阅书简。即使见启伽来了,她也没有起身,只颔首致礼。
启伽小跑过去:“长定姐姐,你哥哥适才说要带我去观舞,你可去?”
长定放下竹简:“我还是不去了吧!我已到了嫁娶之龄,更要注意德行,不能丢了父亲的颜面。你着男装倒是无妨,可我却不喜穿男装。”
那么标致的一个美人儿,总爱把自己禁锢在礼节里,真是可怜!启伽劝说了好几回也无用,只得惺惺离去。
“启伽!”长定叫住她“你腰上系的那串小铃儿,可还是秦王政给你的?”
启伽眼睑下垂,好似被人问及了一个伤到心底的故事。
她点点头,答:“是。”
长定目光渐定,又问:“那近来,你可曾听人说起过他?”
启伽低头摇了摇自己的小铃儿,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他走的第二年托人给我从秦国带了几件骑装,之后便再没有秦人来过。我最近一次听人提到他,还是去年在长街上,那时他刚刚亲政,罢免了吕不韦。”
这些,长定也知道。
她幼时最羡慕的,莫过于启伽穿着嬴政送的骑装,跟着哥哥们弯弓骑射。她却没有那样的勇气,启伽不怕惹人笑话,她怕——世间任一个女子都怕吧?
如启伽所说,嬴政待她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那时她最年幼,更加照拂她罢了,回去秦国,终究也把她忘了。
启伽独自出了李府,门下立着一人一马,那人一袭白衣,衣袂因风吹起,当真是无双君子。
那是公子嘉,是赵国最俊美的男子。
他身量很高,启伽又娇小,两人站在一起,足足差了一个头还有多余的。
启伽回神来胡乱行礼,赵嘉却说:“司马姑娘不用如此,如今我不过是一个落魄公子……我……”
启伽顿松了口气,肢体也不似刚才紧绷扭捏。
“早说啊!我最不喜这些礼节……你来找我长定姐姐的?等了多时了吧?她这会儿刚看完书。”
公子嘉说:“我是来等你的。”
他的风雅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即便是落魄了,也带着贵气。如此深陷困境却魄力逼人的,启伽只见过两个。
启伽懵,问:“你等我干什么?”
这个丫头委实好笑,她马上就要及笄,心思却全然不在儿女私情上,适龄的公子在门下站过整个午后,除了等自己心仪的姑娘,还能等什么?
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注意她的。
初见那回,她四岁,在国宴上饿得大哭,他便觉得好笑。去年见到,她已长大,一张脸蛋纯净姣好,偏又穿着男子装束,实在太过博人眼球。
后又见了几次,那时他早已不是太子,这大大咧咧不知礼数的姑娘,在旁人提起废太子一事是却可以无比自然平静地将此话题引开,他们不相识,她却愿帮他解困。就像赵国的春,天寒地冻数月之后,终于有一缕阳光照进他的心底。
启伽恁了很久。
“公子嘉,父亲常说我顽劣,你快离我远些,不然别人该说闲话了!你这样好的人,不该受我拖累。”
连赵嘉的侍从于姚都听得出,她是在婉拒。
赵嘉从大袖子里掏出一串金铃:“我每次见你,你腰带上都系着这铜铃,我看它破旧,叫人打了串新的给你。你看,喜不喜欢?”
启伽摸摸了自己的小铃儿,再看看赵嘉那串。
“真好看,可是跟我这串不像。我还是更喜欢我自己的。”
再好的东西,都不是她喜欢的。
再好的人,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
此刻微风乍起,落花簌簌,飞洒在这白衣少年的肩头上,像极了十一年前的咸阳城下。
一日,嬴政朝退众臣,只留下一个蒙恬。
自登基,嬴政便有志一统天下。十一年间,蒙恬命门客遍游各国,回来后将了解到的每国情况一一道给秦王听,大至朝堂政事及其国君秉性喜恶,小至该国风土人情水文物产。
嬴政问蒙恬:“你去了那么多地方,是不是只差一个赵国了?”
蒙恬答:“是。”
嬴政单侧嘴角上扬,异常邪魅。
他说:“国事暂交于你,赵国,寡人亲自去!”
当夜,秦王政出了咸阳城。只他一人,带了些盘缠和几件换洗的便装。蒙恬不傻,拨了一骑虎贲军乔装作路人模样,暗中跟随秦王,以便时刻保护他周全。
嬴政一路探访暗查,等到了赵国境内,已逾月余。走时春花落,而今夏花开。
午后暑热难耐,嬴政喝光了携带的水,在这无垠的田地间四处寻水源。可他运气不好,这是旱田,不是水田。
远处似有马蹄声渐近,他仰头,强烈的阳光直射他的脸,眼前一时昏白,待他狠眨了几下眼,再睁开时,便于朦胧中见一身材瘦小的玄衣男子坐在马背上面朝自己。他再努力想要看清,也只能见到玄衣男子头上笼罩着光晕。
那男子开口,却分明是娇弱女子的声音,她的厉声相问掩盖不住嗓音本身的柔美
。
“你是何人?为何至此?”
知来人是个女子,嬴政放松了些许警惕。
他行拱手礼,道:“我原是秦国蒙恬将军的门客,前来投靠你们赵国的贤德贵人。没想到迷了路,又找不到水源,烦请姑娘指路!”
女子随即下马,走向嬴政。
她惊喜不已,直问:“你是秦国人?”
嬴政心中猛然一颤,似曾相识之感愈烈。
那女子又追问:“那你可知秦王?你若告诉我,我就给你水喝!”
“你与秦王何故?为何问他?”
女子离他更近了些,他方才看清她。
这女子着一身玄色骑装,身形娇小,身量只到嬴政胸膛。梳单髻,髻上冠白玉,像是世家子女。她容貌美丽娇俏,肤色白皙,眼眸清亮,未施粉黛,整张脸上唯一的妆饰便是那抹樱桃红似的口脂。
这模样,甚是熟悉!
她说:“秦王政,是我儿时的玩伴!你若能告诉我他的近况,我便带你去这里最近的果林请你吃果子解渴,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一大片都是我们司马家的封邑!”
弱风夹着热气,吹拂过她的脸庞,那样骄傲神气。她身上挂着的小铃儿因风作响。
嬴政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神情得意嚣张,却令人无法讨厌。
“我叫司马启伽!”
他自然知晓司马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可就是想听她亲口说出。
分别时启伽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难以记得,何况十年过去,人的容貌总会有变化,她不记得自己,是情理之中。
启伽看这陌生男子高大英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见他穿着玄色衣裳,便问:“你也爱穿玄色吗?”
嬴政恁了半晌,尤沉浸于失而复得的惊喜交加之中,答非所问道:“你也……你也爱穿玄色吗?”
原来你也,从未忘记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