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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 7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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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回宫时,已然夜深。
赵高在正殿外迎他。
“大王,适才姣姣姑娘来过,说有些话要对大王说,只是等了许久不见您回来,臣又想到她毕竟已为人妇,在宫里久做逗留总是不好,就让她先回去了。”
“嗯。”秦王问,“那你问她了么?她要对寡人说些什么?”
赵高道:“她今日看过司马夫人,觉得夫人太喜欢胡思乱想,又跟她说了好些没头没尾的话。她让奴才替她跟您求个恩典,您就是再憎恶夫人,也好歹去看看她。”
秦王呆滞片刻,叹道:“寡人倒是很想去看她,许是伤她太多,现在她一见寡人就怕。启伽一直觉得寡人恨她,现在连姣姣也这样以为吗?”
他抬头看看夜空,今天回来太晚,小瑾又说启伽最近贪睡,想必她已经歇下了。
“罢了,是寡人以前做了太多蠢事,怪不得她们错想。启伽身子亏损得严重,今晚让她安稳睡一觉,明天,她就是寡人的王后。”
秦王勾唇浅笑。
“往后,我们还有一生一世。”
……
春夜的月色最是朦胧。
启伽从窗台上爬下来,独自走到案几边上坐下。那案几上,是她能留下的所有——有两件玄色的骑装,一大一小,拆拆补补,她辛苦缝制了半年,一件是扶苏的,一件是蒂嬴的。两件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一起,上边摆放着那串锈迹斑斑的铜铃。
她穿的,还是多年前,她从赵国战场上穿来秦国的那一身骑装,同样是秦王最喜欢穿的玄色。
她将头发高高束起,梳成最简单的单髻,整张脸上,唯一的妆饰,便只有那一抹娇红的口脂。
司马尚托人带给她的帛书和毒药,她藏进了床下的暗格里。
原本她想焚毁帛书,可小瑾一整天都守在门外,若是有烟火气息,她一准儿就能发现,那司马尚和司马恕就活不成了。而那毒药乃是赵国特有,若不藏好,秦王一见就能猜到是谁要暗害他。
真是很讽刺。她的父亲只想着牺牲她、利用她,可她却不能不顾及他的生死。
这一生就是个荒唐的错误。她最亲的人,心中只有国家大事,她最爱的人,亦爱这天下远胜于爱她。
呵,终究是白活了一遭。
启伽席坐在毛毡上,眼底没有了任何神色,那些喜悦的,悲哀的,期许的,失落的,全部消散。
“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很小,总爱躲起来。你以为我丢了,急得四下找寻。你唤我、寻我,那样子真是好着急。”
她拿起桌上那一把司马尚留给她防身用的匕首,将它从鞘中抽出,那匕首在夜色中闪烁起绝望的光芒。
她笑言:“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走远。我就在不远处,悄悄地看着你。看你着急,我就欢喜。”
她不知道的是,于此同时,秦王也独坐在大殿里那冷硬的王座上,同赵高诉说着一些他们过去的事。
他说:“其实寡人知道,她只是故意躲起来,想看寡人着急。寡人越着急,她就越高兴。小孩子很奇怪,是不是?可是寡人一次都没有揭穿过她,寡人就爱由着她闹。”
他以为,她还能和他闹一辈子。
匕首划过手腕,冰冰凉凉。
血液逬出皮肉,似细流汨汨蜿蜒。
启伽还能使得上力,双手举过额头,微曲合十,右手搭在左手上,深深鞠躬。
她向着正宫的方向,行了个最恭敬的揖礼。
渐渐地,她感到乏困。
她看到杜若蹲在契守殿外,捡起她的藤球。
她唤她:“司马夫人。”
启伽说:“我不叫司马夫人,我叫启伽。”
她看到梨馆里那个最美的舞姬,她甩着长袖,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她摇头叹气:“司马姑娘,你们习武之人,动作太硬朗,你还是别学跳舞了。”启伽嘟起嘴,不悦道:“丝萝,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启伽到死都不知道,后来丝萝为了赵嘉,拿命骗了她。
她看到簌簌在花丛里放声大笑,她惊呼:“姑姑,姑姑!你看这里,哪一朵好看?我要摘了送给蒙将军。”
启伽很想对她说,蒙恬喜欢那朵红色的珠花。
她看到阿思在缝补她的衣裙,她扑到阿思怀里,仰头问她:“思婆婆,你看我今日这身,像我政哥哥吗?”
阿思笑道:“我们姑娘穿骑服,可真是好看!”
她撒娇似的说:“我才不要好看,我只要像政哥哥。”
她看到在李家的桂花树下,长定亲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泥土。
她怨她:“你这么大个姑娘,总是这般没轻没重,以后可怎样相夫教子?”
她觉得很冷,也不知长定最后那一刻,是不是也如此身心俱寒。
她还看到了李严。他在将军府门下站着,满目苍凉。
他求她:“启伽,我带你走。”
如果李严能够选择,一定也是不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见的吧?
她心疼扶苏,也心疼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儿,不知她离开以后,秦王能否善待他们。
可她最后想起的,还是她的夫君。
那个给过她温柔和伤痛的男人,那个她以为恨她至深的男人。
她明知他残忍薄情,却还是舍不得杀他。即便他早已将她舍弃,她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绝了司马尚谋害他的心思。
因为曾在洒满月光的大殿中央,她也无比爱怜地抚过他的头。
她答应过,要拿命对他好。
她仿佛看到在十几年前的咸阳城下,他们在马背上,相互向对方行揖礼。
她将头抵案几上。
再没了温度和知觉。
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的人世,已然与她越来越远,可她发现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刻,竟还会贪恋这残酷的人间。
眼角泪滴划落。
她微启唇瓣,轻唤:“政哥哥。”
双眸闭上那一瞬,还如沉睡时一样安然。
她的政哥哥,终于不会再厌弃她了。
……
破晓时分,天空透着寒气。
秦王本想说,让启伽多睡一会儿,但今日他要为她举行立后大典,有很多繁琐的程序,不得不让她早起。
赵高还斗胆调侃他:“司马夫人一直觉得大王对她情意尽了,现在突然说要她做王后,她得多惊喜呀!”
秦王并没有与赵高见气,反倒很是期待见她又惊又喜的表情。
赶过去给启伽送吉服和后冠的人又拿着东西回来,跪在正殿外痛哭流涕,推推搡搡,没有一个人敢去向秦王回话。
赵高赶紧出去询问。
秦王看他们向赵高哭诉着,心里烦躁不安。他走到门外,锁眉问道:“怎么,启伽她不愿意……做寡人的王后吗?”
赵高犯哆嗦。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秦王跟前,带着哭腔告诉他:“大……大王。司马夫人她……夫人她没了!”
他并没有相信他们。
其实他也知道,没有人敢骗他,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此去契守殿太远,他没有飞奔过去,只是将步子跨得很大。好像对于他而言,将这条路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他就能够想好等会儿如何去面对,那个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启伽她生性贪玩儿,只是吓唬他罢了。
她从小就这样,看他着急,她就欢喜。
她那么爱她的孩子们,怎么舍得死?
她以为他恨她,她那么要强,那么倔强,怎么会遂了他的意?
……
到了启伽的寝殿前,秦王突然顿足在门外,他知道,他一生最惧怕的事,真的是发生了。
偌大的寝殿里,没有一丝生气。
他的司马启伽,就伏在靠窗的案几上。
案几上的小骑装,可真是精致啊!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她明明最讨厌这些细致活儿了。
她这一身,真是好看。跟嬴政记忆里的挚爱,一模一样。
桃花不知事,零落在她身旁。
她将铜铃也留下了。她在他心底游荡了二十余年,最终什么也没有带走。
秦王见过太多的血,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恐惧鲜血。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静静地伏在血泊中,血液已经凝结,沾在案几上,沾在她苍白的侧脸上。
她真的死了?
他伸出手,很想去抚摸她的头。可那只大手悬在半空中,就在离她脑袋不过一寸的距离,停了好久,好久。
嬴政的手掌还是没能落到她头上去。
他终究,太过于怯懦。
司马启伽的身体,一定是一种让他最害怕的冰冷彻骨吧?
秦王看向那把沾满了血的匕首,心脏里的经脉牵扯着他残损的灵魂,他只觉疼痛 难忍,宛如万箭穿心。
所以在什么时候,他已见过她最后一面了?
是那次她在太后宫外徘徊,而他在她身后皱眉吗?
是那次她坐在窗台上看落花,而他悄悄躲在门外看她吗?
早知道那会是最后一面,就该多看几眼。
他没说一句话,没落过一滴泪。
嬴政黯然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他记忆里最恐怖的地狱。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也很慢。
殿外是漫天纷飞的落英。那个曾在花雨下放声大笑的姑娘,此时冰凉地沉睡在他身后那间屋子里,失去了一切温存。
秦王抬头看这晕红的桃花残朵,心房猛然颤动。
一大口鲜血从他喉腔中喷涌而出,血珠与残瓣一起翩飞,最后降落在他脚下的花泥和尘土上。
似乎有个声音一直萦绕耳畔。
政哥哥。
政哥哥?
而他还能穿一袭玄衣,坐在花树下,教她读诗。教她行礼。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