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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 7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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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时间,此刻应该是早朝。
蒙恬虽刻板,却也有刻板的好处,就比如此次逃亡计划经他谋划,近乎是天衣无缝。
他做了万全的打算:嫔妃们的坐胎药都是按时服用的,是在午膳后。
这几日秦王忙着商议对魏国的作战计划,没有太多空余时间去管后宫的琐事,即便哪个妃子跑去他跟前告黑状说启伽今日未送药过去,秦王也不一定得空召见她们,更不可能听她们诉苦。
唯一的可能,就是入夜后秦王或许会召一个妃子打发漫漫长夜,并且会特意嘱咐赵高,让他督着启伽记录下来。
如此细算,启伽和左芦他们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一路往匈奴方向走,能占绝对的时间优势。
且他们只有三个人,行路方便,只要进了匈奴境内,秦王就不会肆无忌惮地捉拿他们。
“那到了匈奴,又该如何?”
蒙恬说:“你们去找匈奴王的女儿,她仰慕李严,会保护你们的。”
启伽不禁潸然。
有过那样一个爱他至深的女子,他为何不肯暂停了半生的漂泊无依,安定地生活?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启伽很快与左芦和姣姣在城郊碰面,姣姣看到她憔悴不堪的脸庞,“嗬”一声哭出来。
左芦强忍住泪:“咱们快走!快走!”
这个地方,真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待。
蒙恬是那种很不会撒谎的人,说一两句假话暂时能绷住,秦王再多问几句,他就露出了破绽。
不知秦王今日为何突然说要见左芦,蒙恬扯了个把子,说今日左芦不当值。
“寡人要见他,还管他当不当值吗?你让他立刻入宫。”
“大王,他病了,行动不便。”
秦王一听就知这其中有问题。
“他既不当值,你又是如何知晓他行动不便的?”
“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蒙恬,你自己的妻子身怀六甲,也没见你向谁问起过她,什么时候这样爱管别人的闲事了?”
“我记错了,我这就回去让他来见大王。”
事已至此,蒙恬还想着尽力拖延时间,能让他们多跑出一里地,就能多一线生机。
“他们去哪里了?”
秦王暴怒,掐住蒙恬的脖子。他不知用了多大力度,蒙恬被掐得满脸通红,已然喘不过气。
秦王忽然醒过神来,松开手,又问他:“他们往哪边走了?”
这是十几年来秦王第一次如此对待蒙恬,但蒙恬更担心的是启伽他们,看秦王此时的反应,他们应该是走不远了。
蒙恬喘口粗气:“他们回邯郸了。”
“来人,往北追!”
邯郸在东,匈奴在北。
翌日清晨,启伽被秦军押回咸阳。她抬头看一眼高大沉重的宫门,心想:终究是逃不过的。
秦王飞跑下长阶,于城楼下与她相见,四目相对那一瞬,恍如隔世。
她蓬头垢面,面无血色,看样子是因为赶路一夜未合眼。
秦王一路拖着她上了城楼,像拖一条垂死挣扎的刍狗。
他将她推到椎牒上,就想当初拽着杜若那般,他居高临下地指着城楼下的左芦和姣姣,扯住她大把的头发,声音可怕得像厉鬼。
“司马启伽,你好像不记得寡人跟你说过的话了!你说,寡人是砍断他的左腿,还是斩断他的双臂?”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也顾不得这样有多狼狈。
她匍匐在地上,拼命地向秦王扣头认错,脑袋撞击石板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声声撞在他心上。
她的额头磕出一个大血窟窿,血顺着眉骨,划过她整个面庞。
“够了!”
他逮住她的头发,不让她再继续扣下去。
“嬴政,我知道我逃不过你,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与我一般计较好不好?你是天下之主,不要与我这样的泼妇一般计较好不好?”
他蹲下身去,托起她的下颌。
“寡人凭什么信你?”
她笑得凄美,宛如零落成泥的夏花。
她毅然抽出秦王的佩剑,狠狠刺向自己的膝盖。他惊异之余慌忙制止,可那把剑已经深深刺穿她的膝盖。血溅到秦王的脖子上去,他赶紧伸手捂住她流血的伤口。
“秦王政,现在我废了,再也逃不动了。”
秦王咬紧牙关,悲愤交织,气得不想说一个字。
她气若游丝,还苦苦哀求:“放了他们吧?我求你……”
秦王很想抱起她直奔医馆去救治,可他还是没有那样做。他对城楼上守值的侍卫说:“送司马夫人回去,找太医好好给她瞧瞧。”
他的转身永远不如启伽潇洒,永远都只是看起来比较无情而已。
其实除了启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一次次转身都是那么拖泥带水。
赵高还设想过,若是司马夫人能扑过去,从他身后将他抱住,一切会不会立刻变得不一样?
可惜人世间没有如果。
蒙恬没有等到秦王发布号令的手势,他抬头仰望,发觉城楼上已不见了秦王和启伽的踪影。
“放开他们!”
左芦和姣姣重获自由那一瞬,感受到的是比死亡更大的痛苦。
……
太医给启伽处理好伤口,赶着去向秦王回话。
“夫人伤了骨,若是能好生调养,以后也不能再做剧烈运动,即使走路,也不可迈大步;若是调养不当,那条腿定然就废了!”
她以后不能骑马狩猎,不能再在马背上爽利地大笑。
她以后不能舞刀弄剑,不能用她父兄教给她的拳脚去保护自己。
她以后不能大步走路,不能在花树下肆意追赶她的白貂。
……
秦王很不想承认,但他真的开始后悔。
赵高带去秦王的旨意:“司马夫人伤势未愈之前,可以暂时停了每日为嫔妃煎药的职责。”
还有一句话,他没忍心如实转告——“别落得个残废,叫天下人耻笑寡人后宫有个废物一样的妃子。”
她说:“谢大王好意。劳烦大监转告大王,该我做的事,还是一定要做的。”
这个报复的游戏由秦王开始,却由不得他结束。
她仍旧每日扶着墙为他的宠姬们煎药,除开□□的疼痛,那些苦涩怪异的药味儿一次次熏得她作呕。
秦王听小瑾说起这些,每每皱起了眉。
“夫人最近脸色难看得厉害,老是失眠多梦。不过伤势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独自走路,不必再扶着墙。”
马上就是冬天,他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个冬天,她又该怎样熬过去?从前有他的怀抱,现在她只剩下一身遍体鳞伤。
“她怕冷,你们宫里注意保暖。别让她冻死了。”
他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好像离他越来越远。而那种几近疯魔的报复欲,也在一个个寂寂长夜之后渐渐消散。
每一晚,他侧过头去,看到的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容颜。他厌倦那些女人,更厌倦了自己。
他独坐在大殿中,看着苍茫的圆月,不知所思,亦不知所想。
蒙恬轻叹息:“你这是何苦?”
他笑得难看:“寡人这半生孤苦无依,原以为终于得了可以托付此生的人,寡人以为总能得到她的真心相待……”
他再说不下去。
秦王政这一生,总是在失去。
也是多年以后,关于他的史册上,留下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死”和“叛”,爱他的人一个又一个死去,他爱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背叛他。
只是他一直不能接受,这种本该习以为常的背叛,竟会来自于司马启伽。
……
启伽被一个个噩梦缠绕着,睡着了也不停地挣扎。
她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有她素未谋面的小侄女,已经快和扶苏一般高,就在她跟前,和枫团嬉闹。
梦里也有不好的东西,比如一条巨大的红蟒蛇,它的鳞片是血一样的赤色,它吐着信子,爬上启伽的脚,再死死将她整个身体包裹缠绕。她呼救,却发现自己不能发出丝毫声音。
每日清晨,她都魂不守舍,时时刻刻都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秦王为了看她到底有多狼狈,还特地设宴为太后祝寿。
宫里人尽皆知,自太后和嫪毐那事儿之后,她就再不过生辰,如今整出一个寿宴,皆不知为何。
“他哪里是给我祝寿?他就是想看看那司马启伽,自己又拉不下脸来,才拿我当噱头。”
太后现在脾气越发像小孩儿,说得自己都气不过,将头上的珠钗拔下掷在妆台上。
“我不喜欢办什么生辰宴!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要陪这些后辈胡闹么?”
嬷嬷梳着太后花白的头发,这两年,她老了很多。
为了参加太后的寿宴,启伽特地扑了点脂粉掩盖她的倦容。但秦王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气血亏损得厉害。
冬日已来临,每个人都加了衣裳,启伽脸虽削瘦,身材看起来却臃肿了许多,秦王知道她怕冷,一定在礼服里面多塞了好几件棉衣。
就像以往任何一场宴会一样,启伽没有动筷子。
扶苏跑到她跟前,向她行过礼,盘腿坐在她身边,笨拙地替她夹菜,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心疼她。
她惊惧地看向秦王,生怕他会因此而责怪扶苏。
秦王也留意到启伽看他时眼里的恐惧不安,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好在他并没有责备扶苏,只向太后敬酒,算是默认了此事。
“明年宫里会多好几个公子或者公主,王嗣的养育,烦请司马夫人费心了。”
秦王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好像这是唯 一的话题。
启伽失了反抗的斗志,彻底认命。
她微微颔首,道:“大王不必如此生分,这都是妾该做的。”
话接不下去,秦王将酒樽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太后看着闹心,便对启伽说:“司马夫人看起来脸色不好,既然身子怀恙,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
秦王直盯着太后看,满脸皆是不悦。太后只当没看见,铁青着脸,夸赞扶苏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