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路转星移再相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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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和卿，江宁府的一位县尉，依仗自己的兄长吕惠卿而为非作歹，不顾圣上命令，抛弃法令制度，与知县张若济朋比为奸，强借江宁府小本商人共五百万购买田地，然后招募百姓前来耕作。但是进入那里的百姓就好像进入了牢笼，没有任何自由，辛苦劳作也只是果腹而已，收成全部归于吕和卿和张若济。事实上，找百姓前来耕作也只是为了走个形式，表面上是分产到户，实际上还是地主模式，甚至比地主模式更加危害前来劳作的百姓。
尚恒的父亲尚福泽就在这些小本商人之中，他原先还不知道知县张若济和吕和卿猫鼠同眠，写了份状告呈于张若济。可等来的却不是他预想的自己可以讨回公道，相反却是吕和卿派人的连夜追杀。
听到小春向自己叙述这些事情，尚恒的心里像是大坝决堤，山洪瞬间袭来，让人无法承受。
随着小春从床边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柜子边，从里面拿出一份契约，交到了尚恒手里:“小恒，这是我在老爷衣服里面发现的，上面是当初吕和卿借钱时的条约。”
把手中的簪子放进衣服内，尚恒双手颤抖着接下那一份契约，白字黑字红手印，一切是那么清晰。他看着这张纸，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很快浸湿了眼前的字，他不想自己的泪水毁坏这张契约，于是赶紧用手去擦眼角的泪，可不知为什么这泪却越擦越多，而且似乎比屋外的飘雪还要多。
户主不知道这件事的缘由，讲了一段时间便不再说话了，众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这火炉旁，看着木柴燃烧时产生的火花慢慢升空，然后熄灭，最后化为尘埃。或许在这人世间浮沉的我们，到头来才发现自己终究也只是这样的一粒尘埃。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马车上的尚恒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正盯着自己的郑侠。记不清自己昨天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很累，头很疼，灵魂和身体不像是一体的了。
郑侠看着他，满心的心疼，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想起昨天他在自己父母坟前嚎啕大哭，全身抽搐，泪水融化了身边的积雪，最后终于挡不住这严寒，抵不住这伤感，倒了下来，郑侠就感觉内心像是被一把很钝的刀片在一点点地切割。
“尚恒，我与你春姐姐已经说过了，以后你和小粥就和我一起生活吧。”
“......”
“什么时候你想回来看看，就和我说，我和你叔婆会带你过来。”
“......”
“以后你就安心的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吧，人各有命，生死有时并不由我，既然他们未能陪你度过余生，可你也不要就此沉沦啊，你要带着他们的那份期盼勇敢地活下去啊！”
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或者还是伤心过度，尚恒一句话也不想说，就那样一动不动，手里拿着母亲的那个簪子，带有血丝的眼睛再一次落下泪来，可这一次确是那么的悄无声息......
路上有积雪，马车行驶很慢，手里拿着玉雕的梅花簪子，寒风透过窗帘的缝隙，却比不过心凉。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可这世间怎么会让一个人就这样伤心下去呢？三年后的尚恒更加的成熟，然而这成熟的灵魂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种让人却步的气场。
城门上，喝过茶水的郑侠望向草棚处，然后对尚恒说:“李大人今天又在那里施粥了，李超然他们应该也在那里，你和小粥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吧。”
“好的，叔父。”
自去年到如今三月份，天公就一直不作美，数月未雨，赤地千里。百姓无以为生，城外常常是风起沙飞，天昏地暗。加之保甲法的不理想实施，城外施粥处的流民又在日益增加。
季春三月，寒意褪去，轻衣薄衫。李超然和尤希言跟随李大临正在草棚处施粥，十七岁的李超然完全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大人般的成熟。他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盛粥，然后慢慢地递给前来的流民。尤希言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可一眼看去，李超然这边的人要多很多，可能尤希言散发的气场让这些饥饿的人也无法承受吧。
可能是忙着手头的工作，没人注意到尚恒和周行的到来。尚恒看着眼前的李超然，过往的画面一幕幕地呈现:由当初对他的不了解，到后来知道他内心的孤独，再到三年内的嬉闹玩耍，逐渐地也明白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求。到了读书的年纪的他没有像儿时的玩伴那样选择仕途，相反只是跟着自己的父亲做一些小事，渐渐地，身边的人一点点离去，一步步走远。
抬头间，李超然看见了尚恒，然后脸上立刻闪现出了一抹笑意，恰似这三月春风，抚人面，挠人心，惹人怜。李超然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尚恒他们完全放下了心底的防备，或许是那天尚恒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哭着对他说:“我没有父母了”，亦或是初见面的时候吧。
那年的冬天，尚恒一回到京都便躺在床上，不吃饭，不说一句话，任小粥无论如何大哭乞求、白氏和郑侠无论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郑侠便找来和尚恒岁数差不多的李超然前来劝慰，起初一两天也还是没有什么用，李超然也没有什么办法，于是便和他讲自己的故事，从儿时的欢乐到如今的孤独一人、朋友离去。他说他也渐渐地明白了父亲对他的期待，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一生不要为官场中的尔虞我诈所累，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安地度过一生，即使做一个平凡的人。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对自己的人生迷茫，也会感到世界这么大，我又要去哪呢？
又过了两天，再等李超然前来看望尚恒时，身体微弱的他在床上躺着，手里还是拿着手中的簪子。听到李超然再次喊起他的名字，他不像往常那样一动不动，反而是艰难地转过身，一下子抱住刚刚沿着床边坐下的李超然，内心一直坚持的那个防线也一下被击破，泪水决堤似的在两颊滚滚而下:
“李超然，我没有父母了！”
终究只是汴京寒月，即是岁月不居、人面不知，仍有桃花依旧，笑看春风。
“超然哥哥，叔父让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帮帮你们，我和尚恒也给你们带了些茶水。”
小粥依旧保留着脸上的婴儿肥，生性活泼的人到哪里都会给别人带来快乐吧。他看到尚恒和李超然两人默默地看着，脸上带着不知所以然的笑容，但两人却只是那样看着，可是他却没有他们俩那样的耐心，于是打破了这奇怪的宁静。
“那谢谢小粥了”李超然也很喜欢和小粥在一起玩耍嬉戏，小粥这孩子，没有那么多的杂念，大脑简简单单，内心也简简单单。和他在一起，李超然不会有太多的假装，不会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怒哀乐，全身心都会很轻松。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想看到站在小粥身边那个人的笑容，哪怕只有一刻，却很安心。
李大临看见尚恒和小粥的到来后，便让李超然和尤希言停下手中的工作，让家仆代做了。
把碗放好，茶水也依次满上，尚恒端起一杯向李超然递去，并说:“近来大旱，流民增加，你们恐怕是很忙吧。”
“父亲之前带着我们做过相似的事情，现在只不过是在重复罢了，已经习惯了，倒也不是很忙。况且父亲月俸也不是太多，做这些事情的机会也并没有那么多。”
“还是超然哥哥一家人最好了，不像那个王......谁谁谁，天天颁布法令，也不知道心疼我们这些百姓”小粥本来想说出‘王安石’的名字，可被尚恒的一个冷眼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当然，也不必小粥说出来，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的，王安石近年来频频颁布诏令，特别是保甲法再遇上如今的大旱，百姓们更是苦不聊生。朝廷上的官员反应更是响烈，可变法依旧在当权派的推动下进行。就算是当初后宫中的太后高氏和太皇太后曹氏连同劝谏皇帝赵顼，也只是暂缓了几个政策而已，他对王安石的信任却毫不动摇。
听到小粥的话，李超然的脸上闪现出笑容，然后笑着对他说道:“难道你郑叔叔不好吗？”
“当然好了！那好了，你们家是第二好，我郑叔叔才最好。”
等小粥说完，李超然笑的更厉害了，尚恒也起了笑意。
只有尤希言坐在那里，端着盛有茶水的碗，像是春风都吹不化他脸上的那层冰。不过他们也都习惯了，尚恒是从第一次与他见面时便已经感觉到了他的脾性，当时他在京都的街道上，与李超然打招呼时，尤希言就站在李超然的身旁，似是终生皆静，风也不动，幡也不动。
但是小粥却一直不依不饶，即使是每次都被无言应对，他依旧不失热情，经常在他耳边说:“希言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啊。”
喊的次数多了，尤希言还不觉得什么，倒是李超然听腻了。然后他就直接回了小粥一句:“你不用再喊了，他是个哑巴。”
没有看到尤希言对李超然那个冷冰冰的眼神，小粥还以为是真的。
直到那年的上元节，沉闷了一个冬天的尚恒在李超然他们的陪伴下到了街上玩耍。
小粥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手里拿着孔明灯，一蹦一跳的，像个兔子一样。四人来到一片空地，先在孔明灯上面写了字，然后准备点燃升空。可到放的时候，小粥却发现尤希言的孔明灯上面根本就没有写什么字，于是便问他:
“你虽然是哑巴，但你不会连字都不会写吧？”
“......”不出意外，又是一片无语。
“那我就替你写了”说着小粥便拿起笔，尝试着在已经充满气体的孔明灯上写字。看着他写下的“祝愿我能说话”，尤希言不禁汗颜，然后说出了对小粥说着的第一句话:“我不是哑巴。”
小粥听到他说话，十分惊讶，然后手就抖动了一下，把尤希言手中的孔明灯顺势给放了出去。
看着远去的孔明灯，小粥脸上充满笑意，转过头对尤希言说:“希言哥哥，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虽然又是一阵冷静，但小粥心里却莫名的兴奋、莫名的高兴。
其实，尤希言也想在上面写字，只是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写。
尚恒和李超然这边，也写了字，放走了孔明灯。
两只孔明灯渐升渐远，慢慢地又像是有什么引力一样，靠在一起，上面可以看到有字体在火花的映照下显出黑色。只是，这两只孔明灯飞的太高了、太远了，上面的字体也难以辨认。
他们俩没有说话，各自看着远去的孔明灯。
尚恒不提他写的“人间”，李超然也不提他写的“余生”，也就只有黑色在宣告着它们自己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路转星移再相逢(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