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芦花[剑三]》楼望秋

13、第十二章海角天涯，一种相思两处情（四）

　　“呀，他来了。”明月还想看，女鬼却不许了。

　　眼前春日美景寸寸破裂，明月一瞬间以为自己堕入宇宙罅隙，猩红的血液从缝隙中渗透出来，画面里飞快的删过了什么，似乎是一轮明月，又很快不见了。

　　他觉得一阵窒息，大口喘着气睁开眼。

　　逆着光，有人正站在他床头。

　　“唐芦。”

　　“谁？”明月以为是幻觉，又闭上眼揉揉脑壳儿，再一睁开，那人还在。

　　看来是个活人。

　　那人失魂落魄，看着他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隐约有泪迹。再仔细一看，竟与明月刚刚梦中的少年有一两分相似。

　　“唐…随安？”明月不太确定地吐出这个名字，忽然想到一大早那个明教男人说的话。

　　“这是她的琴。”

　　明月觉得这人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唐随安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戴着属于唐家堡内门弟子的专属假面，被长发遮掩着的另半张脸，只能看清他湿润冷硬的唇部线条。

　　“是的。”明月只能这么回答。

　　对方似乎早已知晓了一切，听到这话，他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连应该有的反应都没有，默默拿起了琴。

　　明月忽然想起来唐门弟子会一种叫浮光掠影的秘术，能隐去身形，他看着空气中那人的身影逐渐淡去，连忙叫住：“等等！”

　　那人抬起头，看着他。

　　大概。

　　明月看不见他的眼，被隐在面具与刘海下，目光却像是透过来了，冰冷的、空洞的，像是隐没在巴蜀竹林间淡漠的溪流，像嘉陵江上翻着肚皮的死鱼。

　　“她，”明月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难道要告诉他自己是受女鬼嘱托，他能接受自己的爱人是那样的东西嘛？

　　明月不开口，唐随安好似已经知道了：“她若是拿什么要挟你了，权当没听见就是了，都是假的。”

　　“啊？”

　　“都是假的。”他念叨一句，就走了。

　　明月不知道他离没离开，脑子里第一反应却是那天光天化日之下消失的小庙：合着这女鬼下药，也是在诓他。

　　他隔着衣服，摸摸肚子摸摸腿，太阳已经开始下落了，他身上什么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

　　忽然想起唐师姐说的，死不知。

　　是幻术，难怪她换皮，还要专门挑长歌弟子下手。

　　为的是长歌幻心魔一脉的掩饰。

　　他背后一阵发寒，才发出死里逃生后的叹息：拉一城将领陷入幻术，何等可怕的妖鬼。只是这样的女人为何要徘徊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为何要造一小庙，蛊惑旁人呢？

　　这都与他无关了。

　　回了自己的住处，唐随安才拿出琴，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擦去上面的血渍。

　　她喜欢干净，喜欢漂亮的东西。

　　她喜欢他。

　　巴陵小道上，几个惯会作弄人的恶人将少年郎丢到一旁的碎石里，任由锋利的小石子磨破他白皙的肌肤。

　　“小郎君面比花娇，身子也比寻常人软上许多呢～”那人将手顺着咬侧的缝隙滑进去，像条蛇一样滑进去，不安分地顺着肌理向下。

　　另一个则反扣了他的双手，强压着他低下腰来，他想反抗的，可是那人用自己的弩箭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强烈的痛感和关节的不协调让他无法反抗。

　　被嘲弄着。

　　被狎弄着。

　　他很难辨明自己那时的心情，但猜测当时的自己想来是最能勾起人暴虐兴味的模样，因为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他以为自己要深陷其中。

　　却没有。

　　一阵琴声。

　　如无边混沌中难以辨明的低吟，流窜进众人耳中。

　　他感觉自己的神志浑浑噩噩起来，如同全身穿线的人偶，做着自己也不熟悉的动作。那一定很可怕，模糊的意识中，他勉强可以辨析那群恶人惊恐的面容。

　　等到他清醒时，正跪坐在地上，周围是一团团大型饺子馅。

　　即便接受过数年的刺客训练，唐随安也从未见过此等可怕场面。

　　反胃。

　　他跪在地上干呕，比之前更甚。

　　“不喜欢吗？”

　　是女人的声音，唐随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低垂的眼眸里，倒映出一双白色的靴子，影影绰绰地藏在绣着鸾鸟的裙摆下。他抬起头，觉得自己见到了此生极致的美好。

　　她俘获了他。

　　那女人长发束起，戴着白纱帽，精致秀气的双手轻轻托着一张琴——长歌门名琴，青玉流。

　　浅浅笑着，如明光。

　　“多谢姑娘相救。”唐随安讷讷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柔的裙纱拂过唇边，勾起少年人心中无边眷念。

　　女人笑出来，清泉叮咚。

　　“你看我，是什么颜色？”

　　他没反应过来：“呃…红色？”

　　红色！

　　他终于注意到，女人身上的鸾羽，是红色。

　　她也是恶人谷的？！

　　“我想做的，和他们想做的，是一样的事情呀～”她依旧浅浅的笑着，神色温和而端庄，用那双演奏仙乐的柔荑，抚上他面颊。

　　如同追随着韵律，一路向下。

　　他的意识再次陷入混沌。

　　在昏暗明灭的烛火旁，唐随安安静地拭着琴，哪怕上面已经没有一丝污迹。覆着唐鬼面的脸上不曾溢出一丝情绪，思想却已经融入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擦够了，抱着琴，紧紧抱着琴，开始不自知的哭泣。

　　不是已经摆脱了嘛？

　　为什么要哭？

　　自入门后极少流过泪的双眼有些干涩，他缩在榻上，喃喃着她的名字——杨嫕。

　　被训练好的刺客，只需要遵从命令。

　　于是脱离门中，他连做什么都不知道。

　　被人哄骗着入了浩气盟，每天独自一人，跑商、护镖、等待。

　　等待命令。

　　新的命令。

　　他是堂里藏起来的利剑。

　　而那个女人狡诈地偷走了他。

　　恰与他相反，杨嫕理智、冷静，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虽然偶尔的那些欲求，可怕得叫人发疯。

　　可她完美地满足了他的需求，渴望被支配的需求。

　　“你不能失手。”堂主这样对他说。

　　他听了，却不说自己早已“失手”。

　　凡人如何胜过百年幽魂，何况那幽魂还是个端方清雅的女先生相貌。

　　简直就是最完美的爱人。

　　而且，她会给他“命令”，还是个女人。香软的女人带来的压迫感总归要低于同性，他是这么以为的，然而她总能懂得如何将他逼到极致，叫他难过又快意。

　　非典型恋情。

　　————

　　“你你你，你怎么还在这里！”明月缩到角落里，一脸惶恐，任由红衣的女人翘着二郎腿霸占了他的歇息处。

　　“诶？”

　　“你难道不是住在琴里的？”

　　“哈哈，”听这话，女人笑起来，“我可是你想不到的存在，你竟以为我只是个缚灵嘛？”展颜一笑的样子，比春花朝霞都要迷人。

　　“你都找到人了，还缠着我做甚！”明月快哭了，自从知道这位“死不知”女魔头的传闻，他就觉得自己现在还活着简直是奇迹。

　　“嗯？我不找人呀～”

　　“那你……算了算了，大佬别看我，我跟您没关系，求高抬贵手！”

　　“唔，我们是没关系，不过……”女人没说完，窗外就传来了打斗声。不多时，窗子便被撞开，白日里找过他的唐门弟子架着机关翼，直直的撞过来，从女人的身影里穿过。

　　他像是根本看不到女人，拽住明月胸前的衣服，就把人带了出去，从廊道另一边突围。

　　“诶？”

　　明月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自己被带走前期，女人的身影站立在窗前，一脸魇足。他疑惑地看向唐随安，发现这人真得半点要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你看不见？”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问了出来。

　　听到这话，唐随安骤然回头，空中除了他们和几个追兵，再无其他：“什么？”

　　“女人，那个穿红衣服的琴娘。”

　　唐随安一个“刹车”紧急着陆，直直地从密林高空落下去，吓得明月大叫起来，还没喊完，脚就触地了：“这么快！”

　　他腿还软着，为了防止自己“啪叽”一声跪倒在地太丢颜面，明月牢牢抱住了唐随安的腰，手指一不小心就碰到了暴露在外的腰侧。

　　别说，这兄弟腰真细。

　　手感也挺好。

　　唐随安重重地锤了他的脑袋。

　　想喊疼，又不敢QAQ

　　“杨嫕，她叫杨嫕。”唐随安淡漠地开口，在前面迈步，明月赶忙跟上，“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他居然不假思索地接受了？

　　明月直觉这事有点怪，又不好说：“你现在让我找，我也找不回去了。”

　　“她是魑。”

　　“魑！”明月怪叫一声，“那是个啥？”

　　“……”知道这小子在敏堂的时候就不学无术，怎么现在看上去更傻了呢，“本指山怪，不过在她身上不是那个意思。”

　　他停下来，回头：“你知道异嘛？”

　　天子密诏，召天下能人异士，收揽天下奇物，后演变，称作“异”。

　　“她似乎是某个前朝的妃嫔，国破后虽死不知，仍在人间纵情享乐。”他努力回想着，许久许久以前，堂主下密令召他寻“魑”时得来的情报，“化作妖异，标为‘魑’。”

　　但她是个狡诈的“魑”，前来捉捕妖异的那一僧一道误以为她本体是琴，便安安心心带走。直到不空关破，三千守关将士死于非命，才暴露事端。

　　然，已经迟了。

　　她换了皮，混进恶人谷，凭着这份功绩霸占了“极道魔尊”的席位，直到那天小径旁，与他相遇。

　　他们的关系是个秘密。

　　表面上，唐随安依旧在逆斩堂，做些微不足道的“清理”工作，杨嫕依旧披着人皮在恶人谷扮演一位“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