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风十里

5、第五章 给你一个拥抱，不要死好吗

　　“要我陪你睡觉么？”阚珈问。
　　？！
　　顾绍一难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重度抑郁症危害非常大，具有食欲消退、睡眠障碍、运动迟滞、情绪低落、自杀倾向六大主要特点……我看你手抖得厉害，食欲也不好，我很担心你。”
　　顾绍一烦躁地打断她：“用不着，OK？”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用这种态度和语气同她说话，但是他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抑制不住自己的负面情绪，他急着将她赶出去。
　　阚珈望着他的眼睛：“我可能反应有点迟钝，有时候听不懂暗示，如果你有需要，请直接告诉我。”
　　顾绍一摆摆手，将她推出门外。他是个男人，还没到需要一个小女子来可怜的地步。

　　当房门关上，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房间中的寂静开始窃窃私语，关于章悦离去所引发的悲伤、孤独、寂寞、愤怒、背叛和痛苦，又从每一个角落渗透出来，充斥着整个房间。顾绍一用毯子将自己包裹，蜷缩成一团。抗抑郁的药因为加大了剂量，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折磨还有各种难以忍受的身体不适。有时候，这些压抑的情绪并非来势凶猛的洪水野兽，却恰恰是扰人心智的肉虫，一点一点蠕动、丝丝绕绕咬食理智。
　　那些因为悲伤而破碎的记忆，此刻慢慢拼凑，每一个碎片上都折射出一张哭泣寂寞的脸。顾绍一难以抑制地呜咽着，泪水浸湿了棉毯，略带凉意。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淅沥沥的雨声此刻听来可并不是什么赏心悦耳的声音，潮湿的空气，阴冷的水雾，没完没了的滴答声，都让顾绍一内心的沮丧情绪霉菌一般蔓延。他的呜咽起先是隐忍而低沉的，渐渐的，那些灰暗的沮丧像潮水一样汹涌起来，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几近崩溃。
　　阁楼上的阚珈一直仔细感知楼下的动静，刘品青走前再三跟她交代的事，她并不敢掉以轻心。那个因抑郁症自杀的朋友的脸，在记忆的录像带中重现，她鲜活的表情和热情的语调活灵活现，一股忧伤涌上阚珈的心头。因为超忆症，不可避免的悲伤过往在众多的记忆片段里显得格外沉重，每每回忆起那些悲伤，阚珈的内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收缩，仿佛又亲历了那种悲痛。因此，她才会那么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她喜欢一切美好漂亮的事物和人，她从心底不希望有不好的记忆。

　　听到楼下传来的闷响，阚珈光着脚奔下楼。
　　顾绍一蜷缩在地毯上，浑身颤抖，阚珈一步上前，死死抱住他。
　　像沙石沉落水底，像羽毛飘落水面，像潮水褪去，像大地归于沉寂。顾绍一急促沉重的呼吸慢慢均匀了下来，泪水仍无声的顺着脸颊流下，可是被阚珈拥抱的他又莫名地感到温暖。
　　他突然想起，有多少年，没人拥抱过他了。
　　他迟疑地抬起手，同样拥抱了阚珈，他的脸颊贴着阚珈颈后的柔软的短发，有点痒却无比温馨。他的心此刻竟也柔软了下来。原来，他一直都需要一个拥抱。
　　阚珈轻拍他的背。摸摸他的头发。顾绍一又想哭了，她让他想起了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年的顾绍一，在别人眼中冷静沉稳的顾绍一，一贯冷漠理智的顾绍一，原来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抑郁再次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不堪。
　　那一晚，时间很绵长。顾绍一紧紧抓住阚珈的睡衣，头枕在她肩膀上，僵硬的身体一寸一寸松懈下来，惊惶不安的心境平静下来了，他很快睡着了。她身上淡淡的墨香真好闻啊，顾绍一想。

　　雨后清晨的阳光，带着些许泥土混合青草的味道，随风吹入房间。顾绍一醒来，睁开眼睛，阚珈熟睡的脸庞近在咫尺。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细细去看她的脸清淡的眉毛，短而略微呈黄褐色的睫毛，鼻翼因为睡眠而微微翕动，嘴唇寡薄还有些不健康的粉白色。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面颊上细细的绒毛闪着晶晶亮的光，他看的有些发呆。这种墨香，清淡典雅，和她竟是如此契合。
　　也许是阳光强烈了起来，阚珈皱皱眉，睁开了眼睛，目光对上了顾绍一有些痴的眼睛。
　　她笑了一下:“多好的早晨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像电视剧一样。我会好好记下来的。”
　　顾绍一被说的不好意思起来，他起身，这才发现尴尬的处境:两个人竟然同床共枕相拥而卧。突然记起昨晚阚珈的那句“要我陪你睡觉吗”，真是一语中谶。
　　阚珈倒很坦然的伸了个懒腰，用手摸顾绍一的额头:“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么？”

　　简单吃过早饭，阚珈收拾完碗筷。“你今天有什么安排，要出去散步的话，我可以陪你，不过时间不能太长，我这几天的进度有点赶不上了。”
　　顾绍一忍不住对她的工作产生了兴趣。“那个，我能看一下吗？”他指指阁楼。
　　阚珈点点头。

　　这还是第一次哦不，是第二次上这个阁楼。遮光的窗帘被打开，顾绍一终于能看清这间5平米的房间，地上依然是黑色的地垫，墙角的行李箱和储物箱还在老地方，这次不同的是看到了叠的整整齐齐的毯子还有几个画筒斜倚在墙角。
　　阚珈取过一个画筒，取出一卷浅黄色的画纸，在地垫上小心翼翼展开。看来平时她都是趴在地垫上作画吗。
　　“《金明池争标图》，宋代画家张择端所作，画面左下角有小字落款‘张择端呈进’，绢本设色，纵28.5厘米，横28.6厘米。收藏于天津市博物馆。很有名的《清明上河图》就是他的作品，那副图我2011年复制过，当时被一个外国人买走了。”阚珈小心地铺展开已经完成的那部分画面，如同背书一般向顾绍一介绍：“这幅画能表现出宋朝皇帝相较其它朝代更为开放，皇家园林是可以对百姓开放的。借金明池操练水军之机，逐渐演变成每年为期一个月的盛大狂欢，类似于现在的嘉年华的意思。普通百姓可以在金明池内开设酒铺、食摊、关扑、当铺、垂钓、游船、杂耍等，哦，关扑类似于现在的套圈游戏，是不是很有意思，这些活动当然官方会收取场地费或租借费，也在侧面反映出宋朝民间经济的发展，以及宋朝皇家的财政亏空。”阚珈一边介绍一边指给顾绍一看。
　　“原作是绢本，我现在复制使用的是定制的纸张，绢本已经很难重现了。”阚珈继续解说：“我的能力仅限于复制画面，接下来会有其他专家进行下一步的制作。这些复制品会被个人收藏，有时候博物馆也会需要这些复制品，在原作外出展览的时候放在馆内展示。”
　　虽然顾绍一并没有见过原作，对古画也知之甚少，但还是被眼前这副已经完成大半的古画复制品叹为观止了。
　　“这样一幅画需要多久？”顾绍一问。
　　“这幅画需要2个多月。”阚珈补充：“一般来说我一年只能画4到6副这样的画。书法作品会更快一点，画就复杂很多。”
　　顾绍一恍然大悟：“我见过你写的字条，还有门口的对联。”
　　“其实很惭愧，那些字都是出自我手的复制品，并不是我会写字。”阚珈有点羞涩。
　　顾绍一赞许地点点头，转而提议：“阁楼还是有很多不便，二楼的书房你用。猫不喜欢书房的味道，它很少去，不会打扰到你。”
　　阚珈略有惊喜：“谢谢你！我只需要再打扰你几天就好，这幅画就这几天可以收尾，五一假快到了，我可能就要走了。”
　　顾绍一本有些放松的脸，又绷了起来：“走？”他本来已经想要把让她搬去二楼客房的话说出口了，听到这句话，他生生又把一番好心咽了下去。
　　阚珈低头把画细细卷好放回画筒。“这幅画要送赶在五一前送去洛阳，之后我要去西安，有几幅字要复制。”
　　顾绍一试探着问：“还回来吗？”
　　阚珈摇头：“不回来了。”
　　顾绍一略有失望，没有再开口，脸色有点差。
　　“你等我一个小时，现在是9点半，大概10点半结束，品青姐带来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可是我不知道这附近的超市在哪，你可以带我去吗？”
　　顾绍一立刻点头。

　　其实顾绍一很少来书房，他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在律所完成，很少会带工作回家，回家也很少待在书房。这一次，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故意说要在书房看会书，硬要赖在书房里。阚珈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作画，他则胡乱取了本书坐在一边的躺椅上，看看书再看看阚珈。
　　阚珈工作的时候很专注，她的动作缓慢又柔美，利落的短发在阳光里总是给顾绍一一种她镶着金边的错觉。她皮肤有着一种苍白，大概是很少接触光照的原因，每次出现都是黑色衣服，顾绍一虽然对女装没什么认识，但也知道她可能就只有两三件换洗的简单衣服罢了。这倒很符合画古画的气质。
　　此刻，她就像是一颗温暖的散发着热量的太阳，他唯有待在她的热能辐射范围内才得以生存。
　　顾绍一看的有些发呆，直到小家伙跳上书桌，他才慌忙将目光收回，手脚麻利地抱走猫。顾绍一住院的这几天，阚珈会抽空回家喂它，好似它越发离不开阚珈了。你啊你，你到底是谁的猫？顾绍一想到这里，竟有些留恋，可明明才相处了几天而已。
　　阚珈听得动静，抬起头，笑着说：“那天，是它沾了一身血跑上来，我才知道你出事了。”
　　顾绍一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掩饰着尴尬，抱着猫坐回躺椅。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吧。”顾绍一突然闷闷的问。
　　阚珈并不惊讶，依旧专注于画笔：“会。即便和我擦肩而过的脸，我都会记得。”
　　“那天在医院，你问过我，为什么要自杀。可能是活的太痛苦，也可能是想被记住吧。”顾绍一幽幽地说，语气沉闷了起来。
　　“可是，除了我会记得你，时间对于他们来说，会抹淡一切，他们会渐渐忘了你的。”阚珈平静的说，依旧没有抬头，像是在讨论着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
　　被她这么一说，一股莫名的哀伤重又涌上顾绍一心头，他苦笑：“你真是不会安慰人。”
　　阚珈一惊，放下画笔，走到顾绍一面前，弯下腰，轻轻拥抱住他。
　　猝不及防的拥抱让顾绍一的背僵直起来。阚珈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抚摸他后脑的头发，就像昨晚那样。时间再次凝结，顾绍一又闻到了熟悉的墨香，是她身上的味道，温暖的气息。
　　“我不会安慰人，但是好像抱抱你，你情绪就能好很多。”阚珈的声音很轻，很柔，贴着顾绍一的颈后悠悠飘来，让顾绍一有些恍惚。他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此刻，他竟如此贪恋这份拥抱，明明是一个陌生人的拥抱，却也能如春风一般柔软了他的心。
　　“我小时候特别爱哭，每次我伤心难过的时候，爸妈都会抱抱我，我就不会再哭了。”阚珈轻声说：“我想，你可能也需要一些拥抱。不过，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我能记住你了，你也要为自己好好活着，好吗？”她顿了顿，艰难地说：“死，真的是一件听可怕的事。”

　　超市。
　　顾绍一推着购物车，阚珈跟在身边。阚珈默念着已经拟好的物品清单，顾绍一乖乖地跟着她走，拿过她递过来的东西放进购物车里。这样多好啊，有人陪伴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领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阚珈坚决不肯让顾绍一左手拎东西，两个人争执了一会，最后还是被顾绍一抢过袋子。
　　这个超市地处繁华路段的十字路口，要到对面去打车，必须穿过一条很长的马路。绿灯亮起，两个人并肩往前走，来往的行人太多，两个人被冲散了，顾绍一慌乱叫阚珈的名字。人群中，阚珈呆呆地站着，迷茫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阚珈，你怎么了？”顾绍一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
　　阚珈回过神来：“啊，有点记忆冲突。”
　　“抓住我！”
　　阚珈伸过手去，抓住顾绍一风衣的后襟。
　　“在人多的地方，以往的记忆总是会冒出来，有时候有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在干嘛。”在出租车上，阚珈解释。
　　顾绍一着急了：“你这样很危险，以后不带你来人多的地方了。”以后？她都要走了啊，没以后了，话一出口，他想到了这一点。
　　“没事，常有的事，习惯了。”阚珈不以为然，反倒显得顾绍一心急了。
　　顾绍一有些气急败坏，“你天天教训我，自己却不在意。”
　　阚珈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你是正常人啊，干嘛跟我比啊。”顾绍一被呛到哑口无言。

　　顾绍一不止一次从卧室走到二楼客厅，溜达到书房，再下楼溜达到一楼，送个牛奶或是去书房捉一下猫。阚珈在书房赶画，似乎对他的异常举动并没有过分觉察。
　　其实顾绍一也在矛盾的心情中挣扎，他知道自己老是在她身边转悠是想让她陪他，或许换种他自己不愿意接受的说法，就是他想赖在她身边，这样他会莫名心安。可是，这些怎么可能说出口呢。
　　阚珈终于有所意识:“太晚了么？要不你先睡吧，我还要再赶进度，要尽快完成啊。”
　　顾绍一顺势在躺椅上躺下，拿过一本杂志：“我再看会书吧。”
　　阚珈并没有多怀疑:“你要是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顾绍一眼睛盯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有点烦躁。
　　一个怒气冲冲的分身跳出来抱怨道:“你算什么，你有权要求别人为你做这做那吗？”
　　柔弱的分身慢条斯理地回应：“我也只是想有人陪”
　　“你三十了，是个男人，你还以为自己是小男孩？”不依不饶。
　　“大人就不能软弱吗？不能需要人陪吗？”
　　“强词夺理！你明明在期盼着不该你拥有的东西！”
　　……

　　阚珈终于结束了手头的活，夜已经很深了，顾绍一在躺椅上熟睡着。
　　阚珈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轻轻摇晃顾绍一：“去楼下睡吧。”
　　顾绍一醒来，原来自己也能这样不知不觉睡着，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心的睡眠了？阚珈扶着顾绍一重新躺回床上，给顾绍一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双手托腮静静看着顾绍一。
　　若是往常，被这样看着，顾绍一都要浑身发毛。他就是个矛盾体，明明渴望关怀，当真的有人关怀他，他又本能地逃避，唯独阚珈，恰到好处的关心让他如此受用，竟然完全是一种索求无度的欲望在支配，他都忍不住要求：“能不能再抱我一下。”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倍感尴尬。
　　也不是自己直白，不是阚珈自己说的吗，她听不懂暗示，需要就直接点。顾绍一这样想。
　　似乎在阚珈这里，这样的话并不存在任何的尴尬。她很自然地俯下身，抱住顾绍一，把脑袋搁在他胸口上。
　　顾绍一轻轻回应，也抱住她。人啊，想要的总比得到的要多，他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你是不是还拥抱过别人。”
　　阚珈回答：“嗯。”
　　顾绍一有点嫉妒。
　　阚珈说：“每个需要安慰的人，都需要拥抱，毕竟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不会说安慰的话。”
　　“男女有别，你不知道吗。”这话顾绍一说的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明明自己也是个男人。
　　“我知道，但是我更不想让你死。”阚珈伏在他胸口，淡淡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