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瑈海暮川录》断梦残香

59、番外之 二十五

　　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
　　那天早晨，了凡的精神明显不如前一日，他躺在那儿喃喃地说头晕。我端了热水给他喝，打算请智明大师过来看看。
　　了凡拉住了我，说他可能是不适应山中夜半寡冷的气候着了凉，自己躺半天便好了。
　　我摸他额头有些发烫，心说也是感染风寒所致。于是也没太在意，叮嘱他不可乱跑，果子我去摘给他。
　　临走时他叫住我，强撑着坐起，微笑着对我说：“小心为好，太危险的地方不要去。”
　　我点点头，便是往深山去了。
　　五台山中有一种奇异的果子。它生长在岩石缝隙中，长相酷似地瓜，但比地瓜小上许多，它果肉鲜嫩，汁水饱满，有一种回甘无穷的香甜。我叫它神仙果。
　　每当我被困于群兽之中不得出，我便会去找神仙果充饥。所以我非常熟悉它生长的环境，正午之前我便摘了满满两口袋。
　　我提着果子回转。我走的山路，其实不是路，都是没有半条人影的丛林，只因是捷径能够尽快回到殊普寺。
　　大概是半路，我在松林里看见不远处的山道上有一队人马正朝山下走。
　　是数日前送觉延毒酒的那些人！
　　意外非常。
　　觉延服毒当日，他们便验过尸首，我猜不到他们仍未离开的因由。
　　我隐隐有一种不详之感，便往那些人的方向走近了，借着树木的遮挡，我顺利潜伏到他们周围，听见他们说了殊普寺三个字。
　　我听到那个领头的让手下人拿好东西，下山后交给各地府衙领赏钱。
　　我就看见他们当中一些人手上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袋子下面被暗红色的液体浸湿了，我闻到血腥味。
　　一、二、三……
　　一个跟在最末的士卒在数口袋，他对同伴说：“这儿有七颗人头，一颗值伍百俩，咱们这一趟可就赚叁千两啊！乖乖！咱们应该多斩些人头！”
　　同伴回道：“你懂个屁！只有上了通缉令的才有赏钱！其余那十几个压根儿不值钱，咱把他们脑袋砍了提溜这么远，亏不！”
　　“可惜！要是那二十四个全是有赏钱的通缉犯多好，咱下半辈子还愁？”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二十四个！
　　殊普寺内的僧人，加上我这个带发修行者，正好二十四个！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
　　我开始朝殊普寺拼命地跑。
　　那老朽的寺门，大开。
　　我冲进寺中，只见院子里横陈着僧人的尸体，有的，头不见了，有的，被砍断了手臂，更多的，是被一刀划开了脖子，失血而亡。
　　多少年前，我看过兵卒杀人，也是一刀抹开脖子。
　　不对……不对……我突然感到不安！
　　今日我不在寺中，应只有二十三人才是……
　　……了凡！
　　我疯了般地冲进房间，床上空荡荡，了凡不在。
　　了凡！我在寺中大喊，没有人答应。
　　终于，我在东南角的古井旁，看到那个少年孱弱的趴在井口，一动不动。
　　我犹豫着走过去，迟迟不敢翻动他。
　　不知我呆立了多久，我才鼓足勇气上前触碰他。
　　……那少年仿佛是睡着了，脸上苍白又纯净。
　　他的胸前有一团血渍，血已经流干了，流进了井水里。
　　我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可我叫不醒他。
　　我抱着了凡去到大殿，将他小心安放在佛祖脚边。
　　我跪在佛祖面前，重重地磕头，直到额头磕出血来。
　　“为何让了凡替我去死！为何！”我疯魔般地对佛像怒吼，接着再也无法隐忍地嚎啕大哭。
　　“文渊……”
　　靡靡中，我听见有人叫我。
　　我侧目，只见一个僧人正从佛像后爬出来。
　　“智明大师！”我认出了他，立时上前将他扶坐起来。
　　智明大师的腹部被刺，伤口血污一片。
　　他好像是在等我回来，激动地捉住我手，却颤颤地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
　　“大师，我先帮你止血！”我说着撕下一块衣袂包扎在他的伤口。
　　“是他们……”智明大师试图想告诉我一切，可重伤使他再无法多讲出一个字来。
　　“我看到了，是上次害觉延之人做的！我会替你们报仇！”我狠道，却见智明大师沾血的手指正在地上写着什么。
　　我循着那血字看去，看他写了“无名害我”四字。
　　那一刻，我猛然清醒！

　　我错了……是我错了！
　　殊普寺中的僧人的确有二十三人，可带发修行者，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无名！
　　我的师父，是寺中的第二十五人！
　　为何那班凶徒遗漏了第二十五人？
　　无名至少比我大出二十岁，而我与了凡同岁，了凡被误以为是无名几乎不可能。
　　了凡是替我死的！
　　所以那些凶徒遗漏的这第二十五人，定是无名！
　　而无名，又是除了僧人与我之外，唯一知道殊普寺秘密之人！
　　我信任的师父，竟然出卖了我……
　　我一时无从接受，只听智明大师艰难说道：
　　“下山……洛阳……六部尚书……王颢……”
　　“大师是要我去洛阳找这个王颢？”
　　智明大师点头。
　　我不解：“此事与王颢有关？”
　　智明大师半眯着眼，仿佛已使尽了力气，他长出口气，缓缓讲道：“找到他……你便可……便可知道一切……”
　　哇，他说着吐出一口鲜血。
　　“大师！”我急忙扶住他。
　　智明大师却已顾不得自己，又沾血断断续续地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暮晓川。”我跟着念，感到这应是一个人的名字。
　　“此人是谁？”我问。
　　智明大师紧抓着我，一双灰褐色的眼睛突然的惊厥。
　　“是你……”
　　“我？”
　　我禁不住又看那名字一遍，再回头时，只见智明大师双目如死灰，已然气绝身亡了。

　　我在寺中孤坐一整夜。
　　翌日，我在寺院中挖出一个大坑，将死去的僧人一一安放进土坑中埋了，又将移开的石板还原，直到完全看不出被人搬运的痕迹才停手。
　　我要把这些僧人的秘密永远留在殊普寺。
　　至于了凡，我将他葬在觉延旁边，在他坟前摆满了神仙果。
　　我告诉了凡，我要下山，也许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五台山篇》结束。
　　以下是作者的啐啐念：

　　故事正文以海瑈的视角呈现，关于晓川笔墨自然不多，只字片语不足以刻画人物复杂的内心。所以，所有番外篇中的世界，都将从晓川眼中展现给看官。
　　是的，番外不止此篇。
　　五台山的故事虽然没有海瑈，却不能避而不谈。
　　唐文渊独去五台山，是因山中有朝廷钦犯的庇护所，和有能救他性命的老和尚。
　　文渊在寂静的寺庙自我救赎，他悄悄超渡了过去的自己，弃文从武。
　　他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对抗命运。
　　那时候，对于报仇，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谋划，他需要一个契机。
　　齐大海之死，了凡之死，僧人之死，契机出现，却残忍诛心。
　　对朝廷的怨恨死灰复燃，不，那团烈火在文渊心中从未被消灭，当其重燃，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下山。
　　从此与“唐文渊”决别。
　　他是暮晓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