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吴歌》clay

3、楼中人

　　这是临江仙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整栋楼，从二层开始，住的就是姑娘。越是受欢迎，住的楼层就越高。所以，花魁自然是住

　　顶楼了。自然，等到风月不再，任是什么人也要一点一点从高处挪下来。所谓竞争，也就是如此。
　　关忆如今，就住在临江仙的最高处。
　　扶苏跟荷华刚踏进屋子的时候，听见叮叮当当一阵悦耳的声音，是风拂过前面那道贝壳串成的帘子发出来的。屋子里弥漫了

　　一种淡淡的香味，有一丝甜，又一丝酸，仿佛要带人回到遥远的过去一般。
　　两人拨开帘子走了进去，见一个背影，无限柔美。徐徐清风撩起她身后的长发，洋洋洒洒。然后她回过头来，果然是颜色倾

　　城。娥眉臻首，一抹薄唇描在脸上，不着脂粉，却另人惊艳。
　　她款款走过来，指间一点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也在茶几旁找来个蒲团坐上去。
　　荷华发现她显然是刚起床不久，头发没有绾，只在藕荷色的里衣上加了一件白袍，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关忆一句话也不再说，认认真真的给他们泡茶。七八道工序下来，两人也不去打扰。等到茶烹好了，她才端到他们面前，纤

　　纤素手一恭：“请！”
　　扶苏跟荷华轻轻抿一口，果然是好茶。便也笑起来。
　　“从来没有人早上来找过我。”关忆自顾自的说起来，“他们总是说，我累了，早上需要好好休息。所以，一年来，我每天

　　早上都见不到任何人。”
　　“那为什么今天……”扶苏淡淡的问。
　　“那是因为，他们说你们有钱。”关忆眼皮也不抬，继续说，“还说，偶尔在早上见见客人，对我

　　有好处！”
　　“哦？”荷华好奇。
　　关忆摇摇头：“谁不知道他们是想再给我找个有钱的主顾，可我看，你们不像是那种闲来无事逛窑
　　子的富家子。所以我请你们喝茶。”
　　荷华听了点点头，又抿了口茶，问：“若是旁人，你请他们喝什么？”
　　关忆想了想，说：“喝酒。”
　　说罢她站了起来，走到栏杆前扶上去，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扶苏瞟见远处，那个青衣少年已经出来，手里抱着一坛酒。
　　不动声色的，荷华突然问到：“忆姑娘会唱歌么？”
　　关忆顿了顿转过来，舒了舒眉回答：“不甚精通。怎么，二位想要听曲？”
　　荷华摇摇头：“不。只是，前天夜里我们在楼下不远的渡口靠岸时，听到一阵异常优美的歌声，以为这一带，就是在这里了

　　。所以问问。
　　“哦！”关忆笑笑，她笑的时候，眼波流转，“或许，是别的姑娘吧。”
　　静静坐了一个时辰，两人才找了借口出来。出门是那个小二还殷情的招呼他们常来。
　　慢慢走到江畔，扶苏低下头来问荷华：“看来是她了吧？”
　　“该是她了。”荷华说，走了一会又突然停下来：“你还记得那个少年？”
　　扶苏点点头：“你是说，他？”
　　“关忆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院子里栽了几株桃树，正值晚春，风一过，落英缤纷。
　　荷华倚在树下的靠椅上，闭着眼睛闻花香。扶苏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边喝茶边赏花。
　　“唔……你说，这关忆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荷华闭着眼，连扶苏都以为她睡着了，却冷不防听见她这么一问。
　　“这个……”扶苏笑笑，“你总说我没你聪明，连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呆子！”荷华扑的坐起来，“你我不知，总该有人知道的吧？”
　　扶苏定了一会，终于缓过神来，吐一口气道：“姑娘，想叫我再跑一趟，开口好了，何必再给我下套子？”
　　荷华红了脸，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坐下：“你也知道，白天去断断查不了什么东西的，所以……”
　　“所以，你要我晚上，等到酒酣神醉的时候，再去套话，是吧？”
　　“唔，不错。”荷华点点头，“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扶苏盯着她，好笑的点头：“我想，那地方，只要是个男人，就不该会反感。”
　　荷华听了，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继而又扑哧笑出来，她边摇扇子边往屋里走：“既然这样，那倒是合了你的心愿了！”

　　于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扶苏再一次来到了临江仙。
　　门口，大红的灯笼已经燃起来，上上下下一片喧腾，立在门口的老鸨龟奴点头哈腰的迎客入门。在这种地方做事，首先就是

　　要识相，也就是看人。看人得有章法，第一，人靠衣装，要看这个人是否真的有料，首先还是看衣装。若是蓬头垢面衣衫蓝缕

　　的，连这台阶也是上不了的。第二，人们都知道，有些有钱人天生不喜欢摆阔，他们中意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尽量不显出自

　　己的阔气来。于是乎，要分辨这样的人，就得看举止气度了。扶苏这天就是钻了这样一个空子，着装简便却又风度翩翩的架在

　　了人群中，摇着把折扇进了临江仙的门。这样进出既不受阻，藏在人群中又不会被人过分关注。
　　大厅里白天用栏杆分开的地方，到了晚上是一个戏台。屋子里隐隐约约飘散着令人陶醉的甜香。
　　扶苏找了个较为偏僻的位置坐下来。那时桌上已经坐着一个人，正往嘴里抛着花生米。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上的轻歌曼舞。
　　伊咿哑哑唱了一段之后，那个人终于回过神来，又嚼了一粒花生米，摇摇头咕哝到：“没劲！”抬起头来，发跟前不知道什

　　么时候已经坐上一个人，正摇着扇子瞧着自己笑。
　　他上下打量那个人，浑身上下浑无杂质，给人一种极其干净的感觉，然后又摇了摇头，这回却是大声的问扶苏：“请问你也

　　是来这里消遣的么？”
　　扶苏好笑：“既然人都坐在这里了，怎么不是？”
　　那个人又摇了摇头：“不像，真不像！”
　　扶苏定了定，说：“也许是不像，因为我是第一次到金陵来，更是第一次上着临江仙。”
　　“哦！”那人大舒一口气，“原来如此。那么，想必小弟一定很想知道关于本地的一些掌故吧？”
　　扶苏点点头：“正想向大哥请教！”
　　那人大啖一口酒，开始说道：“你既然来到着临江仙，那边从着临江仙开始说吧。要知道，这临江仙，它为什么要叫临江仙

　　？你瞅瞅外头，秦淮河，坐落在江边自然是临江了，再说这仙……“
　　“楼子里美女如云，笙歌燕舞，酒酣神醉，所以称‘仙’，对么？”扶苏淡淡的接了那人的话。然后便看见那人缓缓放下了

　　花生米，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吭一声：“你真是个读书人！所以，我说嘛，你不像是来这消遣的人！”
　　“读书人就不来这消遣了，不一定吧！”扶苏指了指旁边右手划拳左手搂花的几个人，皆是一身儒袍。
　　“他们？”那人屏弃的用嘴努了努那一桌人，“他们顶多算是些识字的爬虫！什么读书人！”
　　“好吧，不说他们。”扶苏喝了口茶，“到这儿来，其实就是想看姑娘、听姑娘的，大哥还是说说这儿的姑娘吧。”
　　“你小子！”那人用手指着扶苏，咧着嘴笑，“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样子，骨子里也是这么的……急不可耐啊！”他摇摇头，

　　终于开始说正题：“要说姑娘，你可知道如今这临江仙最红的是哪位？”
　　“关忆，忆姑娘。”扶苏头也不抬的回答。
　　“呀！”那人又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扶苏轻轻一笑：“那水牌上不是写着么？关姑娘怎样，你说。”
　　那人于是“哦”一声，接了下去：“那忆姑娘，可不比一般的秦楼楚女，那原来也是知书答礼的大家闺秀啊，只因为三年前

　　家里的一场变故，才沦落风尘，堕落此地啊！”
　　“听着像是戏文里唱的。”扶苏不在意的笑到。
　　“你可别这么说！”那人脖子立马红了起来，“忆姑娘是怎么样的人，谁不清楚？你这么说可不好！”
　　“算了，算我说错了！大哥您还是往下说吧！”扶苏好笑。
　　“哎！”那人叹了口气，“关家原本也是经营买卖起家的，生意大得不行。整个金陵数十家铺子，原来都是关家的呢。本是

　　欣欣向荣的一家，可是也不知道为的什么，从五年前起，大大小小的铺子开始关门，到最后，居然穷的连老宅也当了去抵债了

　　！原先的关老爷，到最后也连一口气压不下去，死了。留下一女一子，孤单单无依无靠的。关小姐本是许了人家的，可是后来

　　婆家见他关家衰败至此，便臭着脸硬是退了婚。关小姐没得办法，还要拉扯一个未成人的小弟，什么办法都试过，最后仍是不

　　免要卖身来了这里。哎！你说，这种世道，女人除了这样，还能怎么样？”
　　“唔……”扶苏听着若有所思。
　　“再说，那关少爷，原本也是个心性极高的人，知道姐姐的钱来得不干净，死也不肯要。末了还气呼呼的跑上楼来，劈头盖

　　脸的将姐姐骂了一通，然后冲了出去再没回来。听外头的人说，好似在南边见过他，还说他练了很厉害的功夫，能十步之外取

　　人首级！你说稀奇不稀奇？”那人摇摇头，又说：“但也不一定，因为又有人告诉我，说他曾在洛阳见过他，不仅没了脾气，

　　而且还一身邋遢的捧了只破碗在大街上行乞。你说稀奇不稀奇？还有的说，他是看透了世事，出家去了，因为曾有人在杭州灵

　　隐寺见到他披着袈裟在敲木鱼……”
　　那人说起来喋喋不休，扶苏也不打断，任他天上地下的说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四周划酒令、耍酒疯，还有女人的娇嗲声

　　因忽然间一齐停了下来。一瞬间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江上的风呼呼的响。
　　那人也有些奇怪，四周猛的安静下去，他也不好意思再大咧咧说下去，先是奇怪的回过头，然后便痴痴盯着戏台不再出声，

　　连口里的花生米都忘了嚼。
　　扶苏也望过去，原来是关忆出场。在轻飘飘的帷幔背后携琴而来。一句话不说开始抚琴。虽然只隔着一层薄纱，可周围的人

　　还是恨不得扑上去，扯下那一层纱，看个清楚。可琴声淙淙串来，再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响动。
　　曲子正是一首《临江仙》，伴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和隐约的潮声，格外引人入胜。扶苏低下头，趁着众人的如痴如醉，悄悄离

　　去。
　　扶苏拐过大堂的玄关时，见到了早晨的那个少年。他也定定盯着戏台上的那个人，只是表情怪异。
　　扶苏并不惊动他，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大门口。

　　回到租来的那套小院，很奇怪一盏灯也没有点。他路过荷华的房间，定下心来，只听见里头呼吸均匀。原来那个人睡死了。
　　扶苏摇摇头，心里不是滋味。随便梳洗了一翻，倒在床上也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