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丝萝》黛如青

9、鹤鸣九皋（一）

　　直到两人走出房门，叶萝脸上还是一副喝了酒一般熏熏然的神态。

　　阿鹤将自己的姓告诉了他，这是不是说明，阿鹤已经逐渐亲近他了？
　　姓巫……姓巫……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过不管他叫什么，叶萝都相信，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了。

　　为了避开东皇的耳目，出现上一次的失误，叶萝换了一条线路，又带着阿鹤腾空而起。
　　比起上次的头晕目眩，这次阿鹤看上去习惯了不少，虽然仍然是脸色苍白，并不往下看，可毕竟没有再直直拽着叶萝不敢动了。

　　叶萝怕他害怕，握住阿鹤的手腕，感到他的手温润微凉，像是握住了一块玉，不过……

　　“你的内息……又不一样了。”叶萝疑惑道，他确认似的再次捏了捏他的脉息，的确不一样了。
　　以前的阿鹤，一探即知，他是略微习过武，不过内息和璇玑湖中人相比，简直可以算得上没有一点根基。
　　如今的阿鹤，虽然一丝内息若有若无，可叶萝凭借多年来在大司命手下的耳濡目染，也绝不会弄错。

　　比起上一次感受到的，阿鹤的内息竟然在逐渐增强。

　　他难道是在练武么？
　　“……”叶萝疑惑地看着他。
　　阿鹤的眼神微微一闪，抽回了手：“你看着我做什么？这不是到了？”

　　叶萝醒过神来，果然已经到了璇玑湖边。

　　“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带我来这里？”阿鹤看着湖水，轻声问。
　　“因为我觉得这里最有趣。”叶萝回答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这里是璇玑湖最好玩的地方。”

　　“你每天就在这里玩？”阿鹤不能相信，有人的生活会贫乏无趣至此，“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除了风景的确很美。

　　“可多了！”叶萝像献宝一样，拉着阿鹤蹲到湖边，正巧一尾鱼从湖中跳出，朝两人跃来。
　　叶萝出手如电，一把攫住了那条鱼，将它的嘴掰开，献宝似的给阿鹤看。

　　“你看！”

　　那鱼的嘴中，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齿，这竟然是一条食肉鱼。

　　“这湖里的鱼，都是这种样子？”阿鹤讶异。

　　“是啊！”叶萝很开心将自己的玩具分享给阿鹤，“我以前，给这条鱼身上绑一点肉，再把它放回湖里，这样，整条湖的鱼都会来咬这条鱼，有意思极了！”

　　阿鹤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并不觉得多有意思。

　　“还有，”叶萝说得兴奋起来，“以前有人不听话，被绑来这里，就让他站在湖水里，给他身上只要割一刀，鱼儿就都来咬他的腿和脚，一时半刻也死不了，特别好玩！”

　　“……你……”阿鹤惊异于他无知的残忍和满脸的天真愉悦，他是真心感到快活的，然而在这种略带恶心的惊异中，他又产生了一丝奇异的怜悯。
　　叶萝从小在这里长大，他被人像女孩儿一样养大，是这里的“妖怪”，可他又天真得像个孩子，因为无知，所以更加残忍。

　　“你知道外面的人是玩什么的吗？”阿鹤想了想，柔声问他。

　　“玩什么？”叶萝的神情让阿鹤觉得，他像是在教一个小孩子，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哥哥家的小侄子。
　　“就是那种和女人玩的把戏吗？”叶萝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东君带我去过，他给我找了一男一女。”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皱眉道：“那地方的气味太熏人了，比……”他的声音轻了一瞬间，“比东皇的味道还……”

　　阿鹤失笑：“那是秦楼楚馆，一般人是不玩这个的。”他想起那位东君风流的神态，果然是个多情的人，“你这个小妖怪去那里……”他笑着摇了摇头，“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我把他们都赶出去了，一个人睡了一觉。”叶萝看阿鹤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

　　阿鹤笑着摇了摇头。

　　叶萝不答应了：“你快说！”

　　阿鹤于是说：“我以为，凭你的性子，杀了他们才是正经。”

　　叶萝原本以为有什么好话，听了这句，脸涨得通红，他就算再不懂，也知道阿鹤是在讽刺自己，虽然他觉得杀人的确算不了什么，可听阿鹤这么说就不愿意。

　　“行了，我知道，你不懂，我来告诉你。”见他这样子，阿鹤也不再取笑他。

　　“春天的时候，可以去赏花，风一起，漫天的花瓣四处飘散，就像是一阵花雨，这时节，最适宜女子结伴出游，有时你去桃林，满树下都是女子掉下的花钿。”
　　“夏天的时候，和家人一起在廊下避暑，若是晚上，听着虫鸣看着天空的星子，旁边再摆上一大盆冰和冰湃的果子再好不过。”

　　叶萝坐在他身边，听得入了神，他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多玩乐的东西：“夏天哪里来的冰？”

　　阿鹤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冬天存下的，埋在冰窖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神情变得十分怀念与悠远，“我家以前还有一座亭子，从山里引来泉水自亭顶流下，整座亭子夏天凉快极了，就像在一座瀑布里避暑一样。”

　　叶萝呆住了，没想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奢侈高雅的娱乐，但他不想让阿鹤觉得自己太没见识，纵然心底满心疑问，也不再提问。

　　两人坐在湖边，叶萝的裙角浸到了水里，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只是专心在听阿鹤说话。
　　阿鹤说话的时候，神情罕见地柔和下来，叶萝私心里觉得，他的声音也变得特别温柔，即使本来就很好听，此时也好听了一百二十分。

　　“……冬天时，若是下雪便可以出去玩，若是不下雪，在屋子里烧了暖炉，房间里放一瓮苹果，用它的香气来熏屋子，又暖和又好闻……”
　　阿鹤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叶萝听得有趣，催促道：“继续说啊！”

　　阿鹤摇了摇头，拎着一角裙裾在叶萝面前晃了一晃：“你的裙子浸到水里了，你不知道？”

　　叶萝这才反应过来 ，碧青的裙子一半已经湿透了，他站起身来，开始脱裙子。

　　阿鹤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叶萝看了他一眼，疑惑道：“脱裙子啊，湿答答穿着多难受。”

　　说话间，那一条裙子已经被他解下，露出浅灰色的裤子。

　　阿鹤摇摇头，道：“你若是穿着姑娘的衣服，就更应该注意些。”

　　“我又不是姑娘。”叶萝毫不在意，“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外面一般人都那样过吗？”

　　阿鹤眼眸闪动：“……也差不多吧。”

　　叶萝的眼睛中第一次出现了热情：“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他攥着阿鹤的衣襟：“可惜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阿鹤静静地看着他：“你就没有想过离开璇玑湖？”

　　“离开？”叶萝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些迷惘，“……可是离开了我能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鹤紧紧地盯着他，声音更加柔和：“离开璇玑湖，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普通人的……”叶萝想了想，“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外面吗？”

　　阿鹤怔了一怔：“不……也不是。”
　　他腮边鼓起了一块，像是咬着牙在说话：“璇玑湖纵是有万般不好，也有一点好。”

　　“哪一点？”

　　然而阿鹤不说话了。

　　叶萝看出他的情绪忽然变得不好，便凑上前来，想方设法要讨好他：“不如我带你去后面的瀑布看看？”

　　他向前方一指，阿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璇玑湖的另一侧，便是一道高悬的瀑布，从上方的山崖上直直挂下来，飞珠溅玉，在阳光下映射出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那里？怎么过去？”阿鹤怪道，那瀑布前方和两侧都是湖水，后面是高崖直立，怎么想也不是个能过去的地方。

　　“我用轻功带你过去。”叶萝兴致勃勃，“你想学轻功吗？”
　　“你已经有了一些内息，学这个很容易的。”

　　阿鹤没有说话，他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移开地

　　过了一会儿，他问叶萝：“那瀑布后面是什么？”
　　“这你也能看到？”叶萝有点吃惊，瀑布后面原是一个天然的山洞，以前也曾有人进去过，那山洞里，还有一口深潭，与璇玑湖的水源同出一脉。
　　阿鹤的目力竟然这么好，可以看出那瀑布后的山洞，不得不令他惊讶。

　　“我们去那里看看罢。”阿鹤轻声说。

　　叶萝听了他的话，像得到了什么旨意一般，握住他的手腕，将一缕细细的内息传了过去。
　　“你提起气来……轻轻的。”叶萝说，“将气息凝聚在丹田中。”

　　阿鹤依言而行，果然感觉身体好像轻了不少。

　　叶萝右足一蹬，带着阿鹤腾空而起，像湖水掠去，左足在湖水上轻点，像是一只轻捷的小鸟儿一般，点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这对他来说，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于是便分出一半心来去看阿鹤。
　　他总也看不够阿鹤的样子。

　　阿鹤感受到他的目光，但身在半空，也不敢偏头，凝神聚集着内息，只是微微侧过眼睛。
　　叶萝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倾过身去，贴在他耳侧道：“你别这么紧张啊。”

　　阿鹤的耳根子红了一片，嘴唇抿了起来。

　　叶萝忽然觉得他这样羞愤的神情也很好看，便将提起的一口气忽然一撤。
　　两人立刻朝湖水中掉了下去，激起的湖水溅了满身。
　　然而就在那片刻之间，叶萝便又提起气来，两人又从水中升起。

　　阿鹤满脸都是溅上去的湖水，叶萝的衣服湿了大半，湿哒哒黏在身上。

　　“你！”阿鹤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但转眼看到叶萝也是一副狼狈样子，不知怎么，反倒好笑起来。
　　两人相对望去，唇角都止不住带上了笑意。

　　此时距离瀑布不过短短几尺路，已能感觉到轰鸣的水汽带着水珠落在脸上。

　　叶萝看着阿鹤白衣翩跹，在湖上宛如一只白鹤，晶莹的小水珠挂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日光下射，折出七彩的光芒，真如天人一般，忍不住在他的侧脸轻轻一吻。

　　阿鹤没有避开。

　　他再也没有之前的疏离，双目看向前方的瀑布，轻声道：“小妖怪，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的姓是早已告诉你的了，现下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要记好。”
　　“我双名九皋，鹤鸣九皋，巫九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