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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灰姑娘的水晶鞋 ...

  •   逼仄的空间里,男人点燃了第三根烟。

      墙角的空调正在咻咻运作着,吹出燥热难耐的暖风,混着浓烈且呛人的焦油与烟草味,灌满整个屋子。一个工作人员看了看自家老板的眼色,贴着墙偷偷溜出去上洗手间。门打开的一瞬间凉气趁虚而入,但很快就又被暴戾强势的空调风吞噬了。

      “万一……”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万一真的像传言那样,Hertz打算买下羚合,那咱们跟他们刚谈的合同,还有效吗?”

      男人沉着脸把烟灰敲进纸杯里,手指不小心勾了一下,纸杯摩擦桌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令他更暴躁了。

      “你问的什么废话,凭什么无效?合同摆在那里,敢违约,他这是违法!”

      问话的人声音渐渐小了:“可是咱们这个合同,也不是多合法啊……”

      “不合法?”男人哂笑一下,“有本事你就去翻翻刑法民法合同法,你要是能拎出来哪条证明我这合同违法,我明天就把你送去法务部当部长!”

      “导儿,您也别太生气,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都是常有的事嘛。”

      “小鱼吃虾米……”男人冷笑着重复一遍,“他算什么东西,敢把电视台当虾米?”

      那人缩回了脑袋。

      男人神色越发冽厉:“Hertz敢这时候来掺一脚,不也是看上了羚合这块肥肉么,别跟我整什么优化整合那一套说辞,放屁!都是为了钱,谁能比谁高贵?”

      没人回话,没人敢回话。

      臧春冬和钟子期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纪良拍桌子喊的那句“放屁”。门吱呀一声。

      “……我把他带过来了。”

      屋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很怪。空气浑浊,气味呛鼻,大多数都是脸熟的人,似乎在谈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每个人周身无不散发着窒闷的低气压,但见钟子期进来,却纷纷摆出笑脸相迎,嘴角牵强地扬起,看上去比不笑的时候更加凶悍。

      纪良和蔼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沙发,示意钟子期坐。

      “子期,我替节目组问问,你在Hertz的合约还剩几年?”

      钟子期老实回答:“两年零五个月。”

      “哦?还有这么久啊,那你参加这节目,公司那边没说什么?他们可一点也不划算啊——”纪良叹一声,“你知道的吧,我们这节目出道后直接跟电视台签约,一签就是两年,活动收入和电视台平分后全部归个人,没你公司的事儿了。”

      “嗯,我有听说过。”

      “那Hertz会让你在合约期内跟电视台签约吗?”

      钟子期闻言,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贝齿,笑得天真无邪:“导演,您的意思是我一定能出道吗?”

      纪良也笑,他反问:“那就看你自己了呀,你想出道吗?”

      “当然想,怎么能不想呢,来都来了。”

      “你想的话就好说了呀,比赛考的不就是斗志么。继续保持吧,多少孩子就是因为被耗光了热情才最终淘汰的,都是实力不错的孩子,可惜了。”

      “我记住了,导演放心。”

      “嗯,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这边看你的数据也一直非常好,出道的事,我个人持乐观态度。”

      “哇,真的吗?谢谢导演的肯定。听说定位评价开始票数会清零重算,我还担心新数据太难看,丢人现眼,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你是钟子期诶,还怕这个?”

      “说实话挺怕的,但有了导演这句话,我以后就不用怕了。”

      “哎,别,坏了坏了,我不该提醒你的,哎你就当我没说吧,不能因为我懈怠啊,那我可就害了你了。比赛还有一半呢,谁敢保证没有意外?干咱们这行的都得小心为上,世道多变,太多新状况亟需处理了,知道你也很辛苦,但是,还是得专心训练哈,千万别分心,安心比赛,晋级要紧……”

      “嗯,请导演放心,我一定戒骄戒躁,认真对待比赛的。”

      钟子期说话时始终保持着刚才那纯良无害的微笑,既没有半点减弱,也没有加深分毫。

      两只狐狸之间的对决,玩的就是话里有话,表面上说的是这一种意思,但其实都还藏着另一种意思,他们彼此虽然了然于心,但旁人是根本无法参透的。

      一屋子人包括臧春冬,就只是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往,春风和煦般聊起闲天儿来,一扫之前屋里积攒起的阴霾。

      不知不觉,谈论的话题已经脱离了钟子期本人。

      “听说你几个月前换了位经纪人,是新经纪人送你来上这个节目的?”

      钟子期想了想,觉得也没说错,遂点头:“对。”

      “新经纪人叫什么名字?我这边也从来没见过他,一直都是你们那个助理出面。”

      “姓童,叫童上水。”

      童上水。纪良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他在林林总总的记忆里寻找这个名字,然而始终未果,它就像是一块虚构的云朵,萦绕在脑海里飘忽不定,扰人心神,却始终抓不住。

      他决心不继续折磨自己,等以后有空了再想。

      想了解的也了解的差不多了,其实从听到“两年半”这个回答时纪良就已经找到了事情的转机,后面的嘘寒问暖,不过是出于对钟子期这个人的好奇罢了。还别说,经这么一探,倒也发现了许多平时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他能将微笑连续保持四十八分钟而不会嘴角抽搐,比如他说谎时会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比如他一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抠字眼,再想方设法把问题扔回来,比如他并没有当偶像的欲望,参加比赛不过是一个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务。

      那又如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都是有理由的。

      纪良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钟子期离开导演室的时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四十五分,快到零点了。

      练习室里的聚餐估计也已经结束了,钟子期走在空旷的走廊里,眼睛里布满血丝,唇角发麻,脸颊都已经僵硬/了,他揉了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些,却把之前极力隐藏的疲倦揉了出来。

      体内尚未消解的酒精又开始作用,钟子期有些犯困。和见多了妖魔鬼怪的导演聊天就是累,此时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浑身肌肉跟着酸麻无力,光是从一楼回六楼的那段路,他都走得异常艰难。

      已经零点了,队友们也都该睡了,月色凉凉,夜幕下坠,推门进屋,应是一片寂寞冷却的景象。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钟子期刚踏进六楼,就听见一阵诡异的咚咚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持续撞击墙壁发出来的动静。大冬天的,肯定不是节目组突发奇想录制纳凉特辑,能搞出这种动静的人很有可能是在梦游,据说梦游的人是不能被强制唤醒的。

      接着,那声音忽然停了,过了两秒又出现了,甚至比之前的频率更快。钟子期后背的冷汗唰地流下来了,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贴着墙根挪步。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无论是钟子期的脚步还是那闷响声,都不足以点亮它。

      钟子期摸黑朝宿舍走去,绝望地发现自己似乎离那个声音越来越近。

      他默默祈祷那梦游的人早日归家,终于来到宿舍门前,准备输密码开门,忽然感觉脚边有异动,他哆嗦着,颈关节仿佛生了锈的铁链般艰涩,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往脚下看去,只见一大团黑影就缩在门旁的墙边,那灵异的声音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

      一下,两下,再一顿,又是一下,两下……

      钟子期凝神听了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动,俯身靠近。

      “银河?”黑影动了动,露出侧脸来,钟子期倒抽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银河!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啊?”

      银河面壁蹲着,拿额头往墙上一下一下地磕,磕一下,就闭一下眼睛。

      他半小时前就来了,本来是站着,站累了就坐着,坐一会儿便开始犯困,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就干脆面朝墙蹲着,以这样粗暴的方式来保持最后一丝神智。家里规矩不可幕天席地,他倒是记到了心里。

      “你在干嘛啊?”钟子期慌了,拉扯着银河的衣服不让他再继续往墙上撞,拉不动,只好把手掌垫在墙和银河的额头之间,“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天哪你别吓我,银河!银河?!”

      走廊的灯蓦地亮了几盏。

      “嗯?”银河这才听见有人喊他,他停下动作,头抵在墙上想要支撑身体,然而一扭头哐地坐在了地上。

      银河揉揉眼睛,把从眼底涌上来的混沌和翳塞物揉下去,这才渐渐有了清廓,看见了钟子期的脸庞。

      “你在这里干什么?”钟子期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幸好没有肿起来,“在等谁?”

      他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起来,先进屋吧。”钟子期也不等他开口了,两手穿过银河的腋下,把他从地上带起来,银河的呼吸洒在他的鬓角与脸颊,潮湿而炽热,裹着一股酸涩味道,钟子期脸色登时变了,“你喝了多少?!”

      这一身的酒味,绝对不是喝那杯尿色凉白开喝出来的!

      “谁让你喝的?!“

      银河对他的错愕与震怒统统视而不见,他竭力驱逐掉自己的睡意,扳住钟子期的肩膀:“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钟子期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他让自己冷静片刻,又试图开口问些什么,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银河都快支撑不住了,没有了疼痛的刺激,他的眼皮如同千斤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合上了。

      钟子期淡淡地说:“好,先进屋,进去说,外面容易着凉。”

      银河顺从地跟着他,好似一条大狗被牵进屋,钟子期带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右手边的卧室住着他、关晗白和袁洋仲三个人,但现在那两个人竟然都不在。钟子期没空考虑为什么,他把银河领到自己的床边,扶他坐下。

      钟子期随手拉上窗帘,屋子霎那间黯淡下来,与世隔绝般的静谧。他犹豫了会儿,又把窗帘拉开了。月色清疏,夜风轻微拂过窗棂,几不可闻地发出些微轻响。钟子期检查好窗户是否关紧,又回到床边,距离银河大约隔着半掌远,坐下来。

      直到做完这些,他这才敢开口问:“为什么突然要道别?你要去哪儿?很远吗?”

      银河努力望着他,即使已经在昏厥的边缘徘徊,却仍然要强撑起精神回答他的问题,他煞有介事,像是在做一个艰难却不得已的决定。

      “已经零点了,我得回家……”

      钟子期怔然,完全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银河见他没反应,忽然一把抓起了钟子期的手,紧紧地贴放在胸前,焦急道:“我是灰姑娘,已经零点了,我得赶紧回家……”

      “……?”

      半晌后,钟子期眯起眼“嘶”了一声,回过味了。这可能是银河的酒疯,日后统统算作黑历史系列之变身童话故事里的傻白甜。

      钟子期的疲惫感终于在那一刻冲破了最后一道心防,一股脑全涌了出来,他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虚脱地说:“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等了会儿,却没听见银河再有动静,他扭头看,正对上银河的目光,大大的眼睛闪烁着的大大的期待。

      “怎么不走了?”

      银河还攥着他一只手,歪头道:“走呀!”

      钟子期跟不上他的戏,莫名其妙地说:“……那你走啊。”

      “走呀!”银河拔高声音又重复一遍,还是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

      钟子期突然福至心灵,打量着银河的唇角,思考到底要不要给他“离别吻”,就和童话里一样。接着又觉得这个猜测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人家王子好歹是个绅士,所以他也打算礼貌性问一下:“我问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银河用力点头。

      “我是谁?”

      “你就是我的南瓜马车。”银河斩钉截铁。

      “……”

      钟子期长长的、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低下头,五指颤抖着,用力掐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

      银河的角色扮演游戏仍未结束,他就像刚从一个神秘人口中得知自己就是那拯救人类的超级英雄,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兴奋。

      但钟子期也不知道一个男孩子成为灰姑娘这种玛丽苏人物到底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银河时而感慨身世。

      “是我姐姐告诉我的,原来我就是灰姑娘啊……”

      “她是我二姐,我有两个姐姐……”

      “还有一个后妈……二姐说让我对后妈好一点,她其实很善良,一点也不凶,就是长得黑了点儿,糙了点儿,其实后妈还是很喜欢我的……”

      时而倾诉自己的艰难处境。

      “我的水晶鞋丢了,我来是来找我的水晶鞋……”

      “没有水晶鞋,我进不了家门的,偷偷告诉你,水晶鞋其实不只是水晶鞋,它还是我家开门的钥匙……”

      “别跟后妈说,她块头太大了,我好像打不过……”

      时而向旁边被他认成南瓜马车的人寻求帮助。

      “你是我的水晶鞋吗?”

      “你认识我后妈吗?她真的是好人吗?……不是吗?和我二姐说的不一样啊……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就是我的父亲吗?”

      钟子期机械地回答着他千奇百怪的提问,最后因为剧情被扯得太偏,只好用是和不是来敷衍。再后来,看银河还是没有闭嘴的意思,他开始想怎么样才能在不伤害银河的情况下把他打晕,好让自己耳根能清静会儿。

      “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吗?”银河攥在胸前的那只手已经被捂出了手心汗,像一条黏滑的鱼似的从他的手里逃脱。

      钟子期揉一揉被捏出红印的手背,淡定回应:“不是,我就是一南瓜马车。”

      银河望着他,几秒后,怏怏不乐道:“哦。”

      “小公主,南瓜马车现在就带你回家,路途遥远,你也累了,先睡一觉吧,睡醒了,你就到家了。”说着,钟子期趁其不备反手就把银河往自己的床上摁。

      银河拼命挣扎,死活不从,最后干脆勾住钟子期的脖子同归于尽,将他往自己身上压。钟子期没站稳,小腿磕在床沿,疼得他不停抽气,在这个空档,银河已经爬起身背靠着墙,继续拿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

      钟子期在银河面前简直就是个活菩萨,都这样了也还是能忍住火气,他耐着性子坐下,问道:“既然不想睡,那你跟我说说,现在想做什么?”

      “帮我找水晶鞋,”银河竟然回答得相当有条理,完全遵循了原来的故事情节,“透明的,亮晶晶的,只有我能穿的水晶鞋!”

      钟子期死死盯着他,目光好似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焰。

      在这样的沉默注视下,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无聊的银河又开始犯困了,眼皮一沉,打了个小盹。

      只有几秒,脑袋一坠,又惊醒了,他晕乎乎地抬起头,问:“找到了吗?给我穿上,我得穿上试试……”

      钟子期叹一口气,帮他把鞋子褪下来,银河见脚上的束缚没了,愉悦地蜷起腿,找到个更舒服的坐姿,继续一边打盹一边用胡言乱语折磨钟子期。钟子期卸力般垂着肩,坐在床边发呆,他已经放弃继续同现在的银河交流。

      他好像永远也看不透这个人的意图,无论是清醒的时候,还是不清醒的时候。

      是想要得到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为什么总是这样做呢?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银河的每一个行为似乎都那么的不合常理,望着他时,同他讲话时,深夜说要为他按摩手腕时,亲吻他的额头时,将手伸进他的睡衣时,抱住他安慰时,坚持要爬他的床时,钟子期无法从这些坦荡、直白却又足够暧昧的行为里找出有迹可循的规律。

      对银河而言,做了,就是做了,没必要合理化,没必要找借口,不会觉得羞耻,不会觉得惭愧,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如同一张纯白色的纸招摇地悬挂在展览墙上,任凭过路看客给予评价,是浪漫的白,也是端庄的白,是潇洒的白,也是粉饰的白,还是冰清玉洁的白,或者是平铺直叙的白。

      钟子期想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只是一张再简单不过的白纸而已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在他的身边,有新人,有旧人,有好人,有坏人,有像华宝这样的人,也有像陆小辰那样的人,五彩斑斓的性格,怀揣着五彩斑斓的目的,他们都比一张白纸要复杂得多。

      或许那样纯粹的白色也曾经出现在他们这些人的灵魂里吧,可能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时刻。只是那太古老了,太短暂了,以至于他们自己都不一定察觉。

      他应该保护好这样的珍贵物种,钟子期这样想。至少——至少也该为他提个醒,别因为一秒的疏忽误入歧途,别重蹈他们那些血淋淋的覆辙,别被坏家伙盯上,蒙蔽了心智却还傻傻不自知。

      钟子期忽然甩掉鞋子,也爬向墙边,挨着银河的肩,抱膝坐好。

      “银河,小灰公主啊,你觉不觉得累了?要么你歇一会儿,换我给你讲故事吧,南瓜马车从来不跟人讲睡前故事的,你是个例外……听完这个故事,就去睡觉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小孩,比你的年纪还要再小一些,大概可能十二.三岁的样子。

      有一天,这个小孩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跟他说,老天派我来送给你一份礼物。

      他递过来一个特别漂亮的盒子,小孩高兴地收下了,抱进屋后怎么看怎么喜欢,他觉得既然是来自老天的馈赠,这里头装的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于是,就在当天晚上,小孩把他的父母和周围的邻居、小朋友全都叫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好奇地对那个精致的礼物盒指指点点议论着,等待小孩和他们分享那所谓的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有的小朋友听说只有他一个人收到了老天送来的礼物,对他投来了嫉恨或者羡慕的目光,还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一会儿让他也摸一摸这份礼物,沾沾喜气。还有人直接跑他面前一拍胸脯,说,咱们做朋友吧,我也很厉害的,可以保护你和你的礼物。

      小孩拒绝了他们。真是一群幼稚的跟屁虫,小孩想。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怎么能妄想跟他成为朋友呢?他已经是老天选中的幸运儿了,多独特啊,多骄傲啊,多值得炫耀啊。他就这样想着,满心欢喜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另一个漂亮的盒子,再将它打开,又是一个更小的盒子,他当着众人的面,不断地打开,不断地看见新的、一模一样的、只是大小不同的盒子。过了很久,他终于打开到最后,呆住了,因为那最后一个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大概是比失落还要再不堪一些的……就用狼狈来形容吧,很尴尬,又很委屈,有些恼羞成怒。满屋子的人都看到了啊,不管他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

      他不甘心啊,明明说好是一份礼物的啊,是老天骗了他啊。于是,他就去质问老天,为什么你给的礼物里面什么都没有?

      谁知道老天却反过来责怪他,我只说给了你一份礼物,你却如此贪婪,非要打开它。

      你看,一切都是这个孩子自己的错。

      他不该贪心,不该好奇,不该期待,不该去四处炫耀,不该相信那份礼物会有多大的重量,不该嘲笑别人幼稚,不该轻视别人的示好。倘若他只是把礼物抱回家,好好珍藏起来,日夜守护着它,偷偷惦记着,想象也好,思念也好,总之不要打开它,兴许那里头真的有天底下最美好的东西。

      “所以啊,银河哪,”钟子期的声音如同叹息般糅进了无边夜色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栋楼,它只是一个漂亮的盒子,我就是被套进盒子里的另一个盒子,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想法不过都是企图打开一个又一个盒子,这些,这一切,包括你,你也是一个盒子……”

      “不,我是灰姑娘。”银河还没有忘记他的公主身份,纠正道。

      “……”钟子期哽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对,抱歉,我忘了,你是灰姑娘,不是盒子。”

      “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银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瓮声道。

      好吧,他压根没在听。

      钟子期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可去他妈的吧,干脆打一顿锁屋里让他自生自灭算了。还没等他动手,银河猛地打了个喷嚏,钟子期下意识去摸他的额头,心头一跳,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银河的额头上测温。

      那是完全于计划之外的呼吸交/缠,就在他朝银河的额头探身过去的那一秒,湿热的气息瞬间侵入了颈侧的肌肤,抽打着他的神经末梢,生生扯断了他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钟子期一个激灵,停下了动作。

      说起来,故事里的孩子也早该长大了。他吃了惩罚,认识到了错误,已经改邪归正,发誓这辈子要努力做一个好人,不再招惹是非,要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可是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贪婪的孩子啊,贪慕美好而特别的礼物,即使明知道不该却还是想拆开它占为己有,那是他无论怎么掩饰也剔不掉的本性。沉疴难返,被压制已久的贪念一旦有了动摇,只会变本加厉地反噬回来,吞没掉他所有脆弱的矜持。

      要么就不做好人了吧。钟子期想。

      他的脸颊抵住银河的额头,确实发烧了,应该是在走廊里拿头撞墙的时候着了凉。就这一会儿功夫,银河感冒症状越来越明显,呼吸渐渐粗重,他好像意识到难受了,无力地耷拉下眼帘。钟子期一时没忍住,用指肚轻轻拨弄两下他的眼睫,如鸦羽般的睫毛便在他的指间极其微弱地颤动起来。钟子期盯着看了会儿,忽然一个翻身,跪立在银河旁侧,把月光挡在了身后,转瞬间,他与银河都被藏进了那抹不开似的浓稠厚重的夜色里。

      “反正本来也不是啥好人……”他轻声地说,对自己说,“所以趁人之危这种事……”

      钟子期缓缓托起银河的下巴,恬静、无辜,甚至带着一点病痛的悒郁的面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他以一种亲密却又居高临下的姿势,低下头,久久凝望银河的脸庞,手指附着在他的耳畔,温吞而闲散地,抚摸他柔软饱满的耳垂。

      银河的半张脸贴在钟子期的胸前,倚靠着他,已经沉沉睡去。

      这分明就是对侵犯的默许,对他旖/旎邪念的纵容啊。

      钟子期试探着亲了一下银河的唇,果然毫无反应。钟子期又低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似乎对这种程度的进犯不太满意,再次俯身,如同森林深处母鹿为小鹿舔舐伤口般深情用心,他沿着银河微微翘起的唇线,一丝不苟地缓慢吮舔,直到那两瓣薄唇变得湿漉漉的,在昏暗中泛起鲜亮剔透的水光。

      “小灰公主啊,水晶鞋给你找到了,我们到家了,要进门吗?”

      睡梦中,银河拱了拱脑袋,不知含糊了句什么。

      “那我可放你进来了啊,你可想好了,进去了,就不要走了……”

      寥寂依旧,能回答他的,就只有那安稳沉定的呼吸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灰姑娘的水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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