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没有误差的齿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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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子期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千钧一发之际，他仅用一秒时间，迅速权衡了利弊。
如果承认，看导师兴趣盎然的样儿，一定会顺着这个问题继续提问，什么时候创作这首歌，与三文鱼乐队什么关系，现在翻唱自己的作品是什么心情，到处都是可以发挥的话题。
如果不承认，也就能讨回点只有自己知道的尊严感罢了，就跟上回一样，哭成那副德行也咬死了不解释。成千上万的人会和银河一样相信他，在未来数不清的日子里，他终究要为这个本不起眼的小谎圆出其他的谎，雪球越滚越大，费心劳神。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蛤？我写的？您从哪里听说的？”
“这你就甭管啦。”那位偶像前辈平时习惯了走嘻哈路线，此刻坐在导师席也姿态随意，他歪着脑袋一个劲地盯着钟子期看，手中的笔又转了几圈，啪地点在桌面上，颇有威严，“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那一刻，汇集到钟子期身上的目光，总共有三道。
第一道来自于摄像机，仿佛安排好了一般，黑色的机器在导师话音落下的一霎那准确捕捉到了钟子期的脸，不过还是错过了他零点零一秒的错愕，那瞬间垮塌的表情出现得太短暂了，短到哪怕是一帧一帧地找也不一定找得到。
第二道来自于偶像前辈导师，他作为发起者，在提出问题的同时便退出舞台变身旁观者，一言不发地等待钟子期开口，他从接到节目组剧本的时候心中便打好了算盘，对导演选中由他来主持这种热闹事的决定相当满意。这是一门好生意，保证他自己的出镜率，保证节目组的话题性，还保证了钟子期的热度。他想，讲真的，这孩子应该感谢我的。
还有一道目光，极其直白却又极其复杂，夹杂着震惊、迷惘、顿悟和慌张，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它直直地射向钟子期的侧脸，几乎是攫住了他。这是最不合时宜的一道目光，特别是在前有导师旁有摄像机的现在。银河盯着钟子期，以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他以为凭借这段时间积累的默契和自己的聪明才智，至少能看出来接下来的回答是谎话还是实话。
但他看到，钟子期对这三道目光均毫无所动，他镇静至极，和煦的微笑依旧牢牢地镶嵌在他柔和温润的五官之间。
“不是啊，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呢。”
钟子期笑着说道。他的两手在身前交握，恭恭敬敬地。
“不过这次小组评价的编曲确实是我负责的，我确实很喜欢这首作品，所以选择保留了原有独立乐的框架，但是为了呈现更适合我们小组的舞台，斗胆在编曲上做了一些修改，万一有幸被原作者听到，也希望不要怪罪……”
钟子期眼神诚挚，语气正式，夹杂着恰到好处的倾吐心事的羞赧，以及恰到好处的隐约的自豪。
这些玲珑话钟子期信手拈来，毕竟再不济也是从成熟的偶像体系中训练出来的，什么话是对的，什么时候说是对的，怎么说才是对的，他比谁都清楚。
导师席上，董林知越听越心生喜爱，她端正了身子，微微前倾，托起一边腮如同怀春少女一般，笑容更甚。
而偶像前辈导师就不一样了，原本挂在脸上的自信笑容慢慢地裂出无数条裂缝，他有些无措地朝旁边蹲在摄像机后边看戏的节目组导演方向瞟了一眼。
当年梁小仙立下的那一套规则在关键时刻救了钟子期一命，但谁又能说她的理念已是万无一失呢？她能帮忙拦住的，不过是一无所知又无关紧要的路人和局外人罢了。
想知道的人，挖洞三尺也要知道。
钟子期说话的时候视线就牢牢钉在他的脸上，导师的这一眼自然也是被他捕捉到了。这下不用顺着看过去也心明如镜了。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节目组下的套，真是越来越有水平。
男导师见钟子期顾左右而言他，干脆又换了种问法：“你和三文鱼乐队的成员，也是我们这个比赛的另一位选手束慈的关系很好？”
“对，我们是朋友。”
“什么时候成朋友的？”
“我初二左右的时候吧，记不太清了，差不多就那时候。”
“怎么认识的？”
“他爷爷是我爸的妹妹的邻居，他堂妹是我初中同桌的对门儿，我们偶尔会互相串门……”钟子期惊奇道，“难道老师您就是因为我们关系好才……”
那位导师对这乱七八糟拐来绕去的关系表示怀疑，然而却没法矢口否认，他也不知道节目组哪儿来的证据，自己只是按剧本办事。
“真不是你写的？”
那位偶像前辈已然有些慌神了，节目组安排的这出戏，剧本到这儿还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重头戏呢，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接下来要问钟子期是不是三文鱼乐队的前成员，“为什么退出”这句话旁边还加了一个硕大的星号。可现在流程居然还卡在第一步。
——节目组没跟钟子期商量好吗？
他对钟子期挤挤眼，他的表情在挤眼的瞬间显得比平时丑了许多，但此刻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把信号传给钟子期。
——不应该啊，难道他忘了该配合自己把剧本演下去？
“真不是啊？”那导师又问一遍。
他因为焦虑，问话时语气里都带着微微的逼迫，钟子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坐在那人身旁的董林知有点不高兴了。
“差不多得了，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能把曲子改编成这样已经足够证明有天赋了，何必苛求呢？”
平时里，董林知总是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予计较的爽快印象示人，鲜少有人见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像这种人，不怒则已，一怒惊人。此时，尽管董林知依旧一副慵懒腔调，觑眼撅唇好一番娇态，但说这话时，却教人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恚责。因为陌生，所以又更引人打怵。
偶像前辈导师也非浪得虚名，早年海外打拼，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在这些练习生和钟子期这样的选手面前，叫他一声前辈不亏，叫他一声导师也合情合理，可面对董林知这位国内偶像领域的王母娘娘，在座的各位就都成了虾兵蟹将。
节目组的安排事小，未来前途安稳事大，大家以后都还要混日子，之前又不熟，谁知道这位“大姐大”以后会不会给自己穿小鞋呢！
况且钟子期咬死了说不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么爆炸的话题他都不珍惜，反正他是理解不了这行为，那算了，反正丢的不是他的热度，权当是给节目组当预告片的背景板了呗！
偶像前辈导师看清形势赶紧认怂，打个哈哈就直接顺着董林知给的台阶下来了：“哎呀，就是觉得这首歌被子期改编得太漂亮了，完全不像是第一次写歌，……啊？以前也有试着写过？你看吧！我说什么了，他一看就是老手！未来可期啊未来可期！”
自此起，直到录制结束，他都没再往导演的方向看一眼。
*
《京城堂会》组是中期评价的最后一组，结束的时候天色已晚，董林知临行前回头多问了他们一句是否准备去吃晚饭，只是拉家常般的语气而已，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少年感性的错觉，站着的这十一名练习生中，有几个竟然从导演组的脸上敏锐觉察到了一丝略显不悦的忌惮。
但就像比赛过程中发生的千万个插曲一样，这也只是几秒内发生的事情，无人记挂在心上。
从大练习室出去，队长钟子期尽职尽责，抓紧时间给每个人做了评语和总结。
先是抬头用下巴点点华宝。
“华宝，气息不稳，还是发音训练不够的原因，剩下几天继续给你开小灶，早点起……不愿意也得愿意！早上开嗓才能找到你嗓子的最佳状态！睡你妹的美容觉啊睡！”
他又转向金乐咏，拍拍他的肩膀。
“然后是乐咏，没大问题，总体来说发音还是挺标准的，没事儿，电视上都有字幕，咱们只要能保证台下坐着投票的观众听清就行，嗯，问题可能还是出在‘鸡’和‘西’上，一会儿回去我教你吧。”
接着侧过身，冲祝玉书打了个响指。
“还有小祝，不错不错，写的歌词都能融到整体意境里，看得出来是下过功夫的，你的实力就不多说了，就一句，听着极其舒适！太专业的你比我在行，但咱歌词还是要背熟哈，上台没有提词器的，不能像今天这样读稿了，董老师也是这么说……”
等他再次转过脸时，浅浅的笑意漾起来，瞳仁晶莹发亮。
“至于银河嘛，表现很好，某种程度上说你就是我们组的作弊器了，放轻松，也别太轻松，稍微有点压力是对的，压力转化成动力嘛！到舞台上精神点，眼神耍起来！这回说不定能给你争个组内最高分！”
本来已经认真接受了批评的华宝和祝玉书顿时被这双标狗秀得目瞪口呆。
两人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洞悉一切并十分嫌弃的表情。队长对某队员的偏爱简直明目张胆，都不担心会遭到其他队友集体抗议的！
他们愤愤对视，确认了眼神，转而想去拉新的盟友凑成三对二的优势局，然而金乐咏置身事外，低头喃喃着他始终觉着拗口的几个中文音节，对他们俩的离奇愤怒并无所知。
他们干脆直接把妒火指向了银河，怒目而视，用眼神警告。
银河倒是没觉得钟子期说的有什么不对，对投向他的两束小小的目光浑不在意，他有气无力地拉了拉钟子期的袖子，一心只想约饭。
“我有点饿了，陪我去食堂找点吃的吧？”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等他们去了食堂，里头就只剩下些残羹剩饭，冷冰冰的难以下咽。阿姨们见他们结束的晚，心生可怜，询问他们要不要热一热吃，只是这些练习生们见导师时紧绷的神经尚未完全放松下来，除了还在长身体的银河，其他人都没什么强烈的食欲，再加上不好意思麻烦阿姨们重新穿上制服给他们单独热几份饭，便纷纷借口离开了。
华宝说自己肠胃不好，吃不了生冷，他打算去别处蹭零食，刚才正巧提到了束慈的名字，此刻倒还真有几分想念。
祝玉书得知食堂打烊了，松一口气，他的社恐症在前一天与关晗白交谈共餐的那几十分钟里达到了巅峰，直到现在还有点阴影在，他要早点回宿舍再缓缓。
金乐咏说他有约了，估计不是跟梁渊就是跟关晗白，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所以队里队外都人气颇高，整天就像个间谍似的，三天两头地往别的队伍里跑。
最后食堂里只留下钟子期和银河。
他们也没让阿姨们重新工作，只是不声不响打了饭，银河刚一坐下就问出了积攒大半天的疑惑，像是有备而来：“你刚才在导师面前是不是撒谎了？”
钟子期心道银河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他把嘴里涩得发苦的白菜帮子默默吐出来，包在纸巾里攒手上，决心今晚还是只吃果盘吧。
“你撒谎了。”银河又道，比刚刚更确定了。
“什么啊？”钟子期不得已，只好开口，回以问号脸，“我怎么啦？”
“就是刚才，”银河说得更直白些，“你说那首歌不是你写的，这句。”
“怎么会呢，镜头不是开着的吗，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观众呀。”钟子期笑，从银河的餐盘上拿起筷子递到他眼前，“快吃一点，别吃白菜根，叶子和肉都还能咽下去，趁着现在米饭还没完全硬，你刚才不还叫着饿吗？”
“你看，你还是在回避我的问题。”银河接过筷子，又放回了餐盘里。相处这么久，他终于彻底找到了钟子期的言谈规律，都不用等钟子期辩驳，笃定道，“刚开始听见导师提问的时候你就犹豫了，还重复回答了三遍不是你，这说明你也在说服自己。而且，你心虚的时候眼神从来不乱飘，反而更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你刚刚说话的时候盯着导师看了好久，一眨不眨。我都看见了，所以我觉得你在说谎。”
他连询问钟子期的机会都不给，半点犹豫没有，直接下了结论。钟子期想起来银河说他的成绩在区里名列前茅，他有点信了，那种情况下都还能发挥如此犀利的观察力，可见一斑。
“你说是就是咯。”钟子期扁扁嘴，无所谓道。
银河的双眸仿佛刹那间被点亮了，在那一刻犹如璀璨星河揉进了一双眼里，他的喜悦呼之欲出。
“果然是你！导师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你写的？”
但这种喜悦来得毫无理由，放在此刻着实荒诞又突兀，把钟子期给看蒙了，他奇怪地望银河一眼，回问：“如果我说是……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银河笑了起来。那是钟子期都从未见过的笑颜，纯粹，透明，发自内心毫无遮拦，它甚至让银河的脸庞都随着嘴角的弧度变得浑圆饱满，就好像是藏在玻璃瓶里的花被人取了出来，曾经远远观望的人终于见到了花原本的样子，甚至还能嗅到花的香气，那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让钟子期也情不自禁地想探过去轻轻摸一摸，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银河微微扬起脸，倚靠在椅背上，语气叫人分不清是期待还是自豪，他继续说道，“那你可就拦不住我了，我想怎样的事儿多了去了！”
钟子期没听明白，一怔，把刚刚抬离桌面的手又悄无声息地落了回去。
冥冥之中，就像总是因为分毫的错位而发出滋啦滋啦不和谐声响的两个齿轮终于在某一天的转动中找对了正确的位置，那些银河曾经以为的只是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在霎那间冲回了头顶，盘旋徘徊，它们纷纷排起了队，就像那些被调整好误差的齿轮。
若说是没奇缘，为何偏偏遇他。戏里唱的果然是对的。
*
在那个对于钟子期而言如同噩梦般的2017年盛夏，在平京某条胡同尽头的一座戏园里，一位名叫银河的少年光着脚坐在凉亭里的摇椅上，抱着半个大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得正起劲。
那是父亲叫他新认的徒弟蔺生送来的，那个夏天，蔺生几乎是一天送来一个，他话不多，每每都是在不远处银红敌意满满的盯视下，放了西瓜就走。蔺生比银河大六岁，进园已有八九年时间，几个星期前，他刚从学徒升级为沈知秋唯一关门弟子，尽管园子里一时盛传沈知秋这时候认徒弟绝对是冲着继承沈园来的，但在正经“少东家”银河眼中，蔺生从来就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
这种明显为了刷脸的做法反而让银河更瞧不上，但他不会跟西瓜过不去，看到蔺生抱来了就伸手接过，自己切，自己掰，再自己吃。
有一天，梁小仙喜气洋洋地从屋里跑出来坐在他旁边，拿了个MP3，把耳机往他耳朵里塞。
“快来听听，用你六岁的录音带做的前奏，觉得怎么样？”
银河二话不说，唰地把耳机拔了。
自从蔺生出现在正院之后，银河就再也没唱过旦，也再也不想听自己唱的旦。那段时间，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上个月还可爱乖巧的银家小儿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少了笑。
那应该算是他整个青春期的伊始，伴随着父亲领了一个陌生的男生进家门。那是敏感、细腻、多疑、迷惘、落差、孤单、懵懂、稚嫩、青涩等等一系列形容词放在一起都无法一揽而括的犹如猛兽般的生长痛，他骤然被吞没，束手无策，而他的父母，一个没空，一个没心没肺，其他人呢，都被姐姐银红拦下了，她被小时候诱拐银河的那些人吓怕了，认定所有接近他讨好他的人都另有图谋。银河就这么被保护着长大，又像是被禁锢着，没有人与他分享这些已知的、未知的、美好的和不美好的事物。
梁小仙MP3里的这首歌就这么从天而降，一如后来的后来，《美丽新世界》开始的第一天，那个在候场时故意跑他面前笑了两次的钟子期。
不会有人知道的，在无数个蝉鸣赢赢的夏夜，那个从小被管教在玲珑塔里连情窦都无处开的少年，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后退键，偷偷地将里面的一段新奇惊艳的钢琴旋律听了四百七十七遍。
他从没告诉过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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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子期低着头戳餐盘里的白菜，脑子一乱，回了一声：“……哦。”
“你别哦，你就是写了那首歌。”这下银河连钟子期的脸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他的发旋，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发挥，“是你写的歌，你会弹钢琴，那段钢琴独奏就是你弹的！就是你写的！”话音刚落，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犹如拍块升堂木般决绝。
钟子期看着他因为兴奋而渐渐染成淡粉色的俊朗脸蛋，这个人实在是太单纯了，怎么能这么单纯呢？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事情都仿佛非黑即白，干净到钟子期宁愿忍着心口的一阵阵巨痛都舍不得叫他停下闭嘴别再说了，干净到让人有负罪感。末了，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摇一摇头，颇为无奈地笑了：“银河啊，你再这样你得学理去了你知道吗，真的，你去学理科吧，平京现在高中还分文理吗？你高考报志愿记得一定要选心理学，将来定当大有可为。”
钟子期慢条斯理，导致银河还真仔细想了一下，其实他对学文学理都没什么执念，他不偏科，哪门课都能学上一点，再说了，现在连高一都还没上呢谈论这个为时尚早……
银河蓦然回过味儿来了：“你怎么又转移话题？！我选文理我自己看着办！现在是在聊你的问题！”他猛然一滞，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我怎么又要读大学了？！又要浪费四年！！凭什么？我不！……高什么考？什么高考啊？怎么就高考了？我怎么还要高考？？”银河满脸的愕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不能怪他激动，毕竟他们的和谈确实只进行到让银河高中毕业的部分。
银河还在埋怨钟子期说话不算数，硬要讨价还价推翻之前和谈好的条件，钟子期嗯嗯啊啊应付着，心里早就乐得东倒西歪，怪不得很多大人一看见小孩就两眼放光，这逗小孩的快感是会上瘾的，他深以为然了。
“好好好……”欣赏够了银河脸上精彩无比的表情，钟子期这才安抚道，“我就随口一说，提个小小的建议嘛，万一你突然想读大学了，推荐你选心理学专业……还是说你要去读京剧专业？”
这回银河吃一堑长一智，抿着嘴没吭气，稚气未消的脸颊肉微微鼓起来，眼神倒是很严肃，但放在他的这张脸上却被中和掉了，变得毫无威力。
“哟，怎么还生气了？”
银河闷着声音反问：“你心里装那么多事，都不说，不累吗？”
钟子期略一思索，摸了摸下巴，既然不允许开玩笑转移话题了，他干脆老实回答：“其实也没装多少事，不累啊。”
这下银河彻底黑脸了。不管钟子期再说什么，银河都不予理会，只是垂眸专心挑拣他餐盘里还算能咽得下去的米粒和肉沫。
“真生气了？”
银河依旧不理。
钟子期想抽掉银河手里的筷子，结果没抽动，说：“别吃这些了，放那么长时间容易吃坏肚子，一会儿哥带你去抢华宝的零食，或者给你点个外卖，让华宝把他手机偷出来……”
银河忍不了了，抬眼怒瞪：“刚才不是你让我吃的吗？！”
钟子期淡定回道：“此一时彼一时。”
银河重新低下头捣鼓盘中餐，看起来还在生闷气，手紧紧抓着筷子，保留着刚才的姿势，死活不松。
钟子期又试着抽了抽，依然纹丝没动，他是真不懂这人哪儿来的执念，僵持半天，还是他妥协了：“行行行，承认了！我承认了！我承认行吧？我写的！都我写的！”
银河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他似乎对答案本身已经失去了兴趣，皱着眉，表情十分费解：“我就是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肯说，当作曲家很丢人吗？比偶像的待遇低？可是你也不是光看钱的人吧，我觉得作曲家的地位应该很高才对，至少比偶像要高吧……”他边思考边分析，临末了还要扎一回心，“你该不会是青春期叛逆吧？让你说什么你就偏不说……可是按你的年龄青春期早就过了呀？”
钟子期看着丫一脸天真地质疑，把作曲家和偶像之间的地位差距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团无名火正欲燃起时却在他说最后一句时被当空浇灭，一时间竟然有点狼狈。
银河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放在两年前，钟子期自己可能都理解不了，为什么他要来当偶像，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变得一击即碎，为什么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也总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为什么插科打诨嬉笑逗趣的目的不是获得快乐而是伪造性格，他也很困惑啊，他本来不是这样的啊。他也曾像银河这样美好过，也曾是那个敢于在歌词里表达对蓝莓的无限热爱的心思简单的孩子。
“银河啊，”他叫出这个名字，那一声轻得好似叹息，“你不是上回都看到了吗？这歌我弹不了了，不光这一首，很多曲子我都弹不了了……还问吗？继续问，我这青春期叛逆今天还就有问必答了，你问吧，可劲儿问。”
“因为手腕的伤？”银河还真问了。
“嗯哼。”钟子期挑眉。
“因为樊嘉木？！”银河闻言挺直了背，恚然再问。
“不是，”钟子期从他的反应里居然感受到了些许安慰，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态度骤然温和下来，“要比那早很多。”
“那是……”银河总算是看对了一回眼色，猛然顿住，“算了，我不问了。”
“怎么不问了？”钟子期奇道，“别啊，继续问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明天我可就要青春期叛逆了，到时候你可别再跑我面前发脾气啊！”
听着钟子期的警告，银河的眼力见儿在那一瞬间如同开挂般再次显灵了，他摇头又摆手：“不问了不问了……”
钟子期静静看着他，好几秒后，又轻轻叹息一声，但也可能是舒了一口气。
他们心有灵犀般各自安静下来，埋头吃起面前味同嚼蜡的晚餐，食不知味却又十分融洽的沉默着。
等他们草草果腹收拾好餐盘离开食堂时，银河顺手关了灯，满堂恍惚而耀目的白炽光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瞬间熄灭，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沉下，空气也被震慑得静止下来。
银河有一瞬间就被淹没在这静止的黑暗中，钟子期眨了眨眼睛，想在黑暗中分辨出银河的身影，他抬起手，不小心触碰到了银河袖口冰凉的衣料，又在黑暗中悄悄收回了手。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什么？”银河没听清。
钟子期清了清嗓子，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又问了一遍：“我是说，如果换成是你，某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做你喜欢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不能弹钢琴吗？”银河知道他问的意思，想了一下，“我大概会换种乐器学吧，二胡啊、古筝啊，吉他之类的，”就跟他不想学旦了便打算改学小生一样，对钟子期来说，换一件乐器应该同样没有难度，银河这样想着，回答得理所当然，“总会有别的乐器和钢琴一样适合你，多试试呗！”
钟子期愣在了原地。
长久以来堵在他心口、把他的生活变得无比混沌的、令他寸步难行的那些暴风雨与惊涛骇浪在他愣住的那一瞬间归于平静，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好似从未发生般，该云开的云开，该雾散的雾散，倏尔重见天日。
钟子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银河茫然回头看过来，钟子期的眼睛彼时已经适应了黑暗，他抬起手，准确无误地压在银河的头顶，用力揉着，久久不言语，只是在笑，眼泪差点流出来。
钟子期后来回忆过，还举了个例子来形容。
就比方说你在很久以前听到了一个笑话，但却没能及时笑出来，就这样过去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已经忘记了你曾经还听过这样一个笑话时，你忽然想明白了，忍不住笑出来了，边笑边想，自己怎么这么蠢呢？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笑话当初都没能听懂呢？怎么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上耽误了那么长时间呢？就这样，你会连带着对愚钝的自己的无语和嘲讽，笑得变本加厉，停不下来。
他说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没有误差的齿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