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冬日里的哈根达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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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上说，平京市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这场雪十年难遇，所谓瑞雪兆丰年，主持人端坐在装满了高端器械的暖洋洋的演播厅里，喜气洋洋地表达着对明年农民大丰收的向往。
《美丽新世界》的训练基地在冷清的郊区地段，窗外没有人经过的荒草地上，被冷落的雪已经积了将近一尺厚，马路边到处都是铲雪的人，铲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壮硕的中年人迟缓笨重的背影，他们都快在雪里冻僵了，手脚从最开始如同万千蚂蚁爬过的瘙痒与刺痛渐渐变得麻木无知觉，但眼前的雪却还在不停地下，一片挨着一片，无穷无尽，着实令人绝望。
幸好昨晚坐车回基地还不算晚，不然练习生们现在指定还被困在市里回不来。
华宝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背倚着墙，寒气沿着大理石壁钻入体内，窗户玻璃上起了一层冷霜，丝丝缕缕泄进来的风若有似无地触碰着肌肤。如果不是因为冬天屁股坐在这里太凉，训练基地二楼走廊边的窗台大概会是一个热门的场地。宽敞，像华宝这样身材的练习生坐三个也绰绰有余。视野绝佳，左边是偶尔有面相漂亮的练习生们路过的“穿廊小巷”，右边是干净澄澈一望无际的“荒野平原”，两种风景，两番心境。
华宝抬手，试图将窗玻璃上阻碍视线的雾气擦去，然而手背刚碰上去便被冻得泛起粉红，忍着刺骨的冰冷触感擦完，华宝低头将自己的手背裹在手心里，安抚般的揉了揉。
他想再多看看屋外的风景，不惜牺牲掉自己娇贵的肉/体。
满眼的白茫茫，没有了市区里的高低错落，荒郊野外的雪地就仿佛是二维平面似的，一笔白色延伸至地平线，线条流畅到不似真实。画是肯定画不出来的，华宝想，这么纯净柔软的白，没有哪种颜料可以画出来，它们都太干燥了，没有灵魂。言哥呢？他能不能画出来？可是剧场用的都是毛笔和墨汁，他还没见过白色的墨汁，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孤陋寡闻。
如果换成是言哥，他会怎么画雪呢？
华宝信任言哥的画笔，他曾经见过有客人出题刁难，叫他画一幅春宫图，说只要言哥敢画，他就把接下来一年的场子包下来。后来，言哥给他画了一扇窗，窗外一株歪歪斜斜的红杏，红杏背后是一面宫墙，墙后，透过红杏枝叶的缝隙，有颗脑袋探出来张望。
华宝也不知道那位客人后来有没有如约包下一年的场，但他却对那幅画印象深刻，多有诗意啊，交/媾变窥景，原始的粗暴变成更原始的含蓄，这才让人浮想联翩。但华宝还没见过有客人请他画雪，大概是白色的东西确实不好画吧。
像今天这么大的雪，剧场应该不会有客人了，其实本来也没几个人去，一场下来观众席人数能凑齐一桌麻将都难。这对剧场能否依靠着那点微薄的收入继续经营下去的担忧，倒是和平时别无二致。
但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些雪怎么清理。剧场门口肯定积了也不少了，闹市区还有车水马龙，路上很难存下来积雪，然而新艺术园区隐于闹市区中，天气不好的时候本就冷冷清清，又禁止车辆通行，雪一来，一盖，找都找不见。
都说新艺术园区建的好，文化气息浓郁。可倘若画一张俯视图，新艺术园区便好比是铜钱中间被抠去的那个方洞，代表着铜钱形成的模样，却换不来任何价值。
往年，门前雪都是言哥自己打扫，但去年是有华宝帮忙的，以前言哥要花上一整天时间，扫一场雪，其他的就什么事儿也别干了。如今只需两三小时便完工了，可把他高兴坏了。
华宝也高兴，他看着言哥高兴自己就高兴，这样能让他觉着自己知恩图报了。
但铲一次雪，陪言哥过一个冬天，做一顿不咸不淡的年夜饭，这样的报恩是远远不够的。华宝有更长远的计划，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一本万利”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来到了《美丽新世界》。
这是一个好地方，人人都能看到机会的影子。尽管其他练习生们对这个等级森严、趋炎附势的地方穷极痛恨，华宝却始终坚信，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至少它愿意先给你看一个影子。
“嗳！听说这里可以领吃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乱糟糟的思绪。
华宝清了清嗓子，笑容回到脸上：“对哦！价值一千五百元的六人套餐，免费发放，速速领走！”
来人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好奇地伸过头往华宝身旁的大袋子里一望，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冰淇淋？”
“嗯哼，”华宝点头，顺便嘱咐道，“吃的时候小心点别被臧春冬看到了，她虽然不没收但会啰嗦很久，我领教过……”
“不是……你这大冬天的……”
那人持续诧异，表情都变得扭曲起来，他来之前是听别组的人说钟子期首轮排名拿了第一，他的经纪人一开心就甩了张法人卡让他放心大胆地花，钟子期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花钱的地方，就干脆先请全体练习生吃东西。但他也没想到钟子期竟如此硬核，大冬天的，外头还下着雪，他请所有人吃冰淇淋，还是那种八十块钱一个球、白给不要是傻/逼、不吃铁定亏大了的奢华牌子。
按照钟子期自己的说法，吃着贵族冰淇淋，吹着暖气空调，赏着雪景，岂不美哉？
华宝是搞不懂这意境美在哪，但他作为派送使者，此时此刻必须得拿出和蔼且不失热情的态度。
他把准备好的袋子拿过来往练习生的怀里塞：“拿着拿着！别跟我们客气，这可是子期的心意啊，希望大家都能从这个寒冬里品出一丝甜，感受到暖意绵绵，让我们的心被甜蜜和幸福包裹，爱他，就带他在冬天里吃冰淇淋，这不是简单的冰淇淋，这是爱啊……”他编得连自己都恶心到了，倒吸一口气，眉毛一竖，两手一摊，话锋一转，佯作要把袋子收回来，“你爱要不要，反正你不要有的是人想再多来几份……”
*
寝室窗玻璃上的雾又结了薄薄一层，还留有刚刚被人擦拭的痕迹。
银河咬下一口手里的雪球，奶香和草莓香萦绕齿间，但还来不及细品这甜味，冻得嫣红的嘴唇便开始隐隐胀痛。
带着这份甜蜜的苦痛，银河又咬了一口。
“你还别说，这感觉……酸爽，还真有点上瘾！”同寝室的邓习鸥也已经收拾完自己的行李，一边给自己洗脑现在是夏天，一边龇牙咧嘴地吃手里的贵族冰淇淋。冰齿的美味让他也顾不得平日的羞涩，整个人看上去格外诙谐。
银河冲他笑一下，配合地点点头。再过个几分钟，银河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钟子期睡一块了，不需要再找借口。
他心情奇佳，感觉自己凉飕飕的胃依旧充满了力量，至少还能再帮他干掉三整支冰淇淋。
银河已经提前收拾好了给钟子期留的床位，就在他旁边，紧挨着。分组过后，因为每组里的成员可能等级不同，因此节目组掐头去尾，将B班和C班的宿舍改造一番后，六个人一间，刚好十二间。银河不需要搬家，他所在的房间恰好分给了他们组。
向阳，敞亮，极度舒适。
“昨天简直绝了，你们不觉得吗？怎么就能最后剩下AIX和三文鱼乐队的歌，还偏偏就剩下钟子期和束慈这两组呢？”原寝室的人还没走，各自整理着行李箱，冷不丁忽然有人感叹。
一人起了头，剩下的人也接连加入群聊：“哈哈哈就是说啊，其实本来我们组想选AIX那首《问世》的，毕竟有编舞，好学，但是没敢，现在想想有点后悔……”
“为啥？选偶像组合的歌才不好吧，肯定会被比较啊！”
“比较倒是不怕，反正我肯定能比子期唱得好。”接着传来一阵会意的哄笑。
“说实话，看到《问世》和《京城堂会》出来，我觉得就算陪跑钟子期和束慈那两组也值了。”
“哦吼？此话怎讲？”
“《问世》啊，谁不知道这是打脸钟子期的歌，十六场打歌舞台，十一场都是他唱破了音，后来干脆不开麦了，你们去网上找找，有人做的MR消音视频，特好笑。”
“嚯，这么刺激？”
“可不咋的！”
“话说你咋知道这些？”
“嗐，我女朋……一好朋友是AIX粉丝，特喜欢他们，就把这事儿当可爱的趣闻说来说去，真不知道她咋想的，这种事情，对咱们这种歌手来说净丢脸了，一点也不可爱吧？”
“天！我完全不知道，昨天听还觉得这歌挺好听。”
“哈哈哈子期不得气死了，妈的这届粉丝真难带！就会拆台！”
笑声太刺耳，银河淡淡扫过去一眼，那人前一秒还倒在床上大笑，不经意间瞥到他的目光，忽觉脊背发凉，尾音登时卡在嗓子眼，呛得他咳嗽起来。等抚平呼吸，再震悚着定睛一瞧，银河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此时正在说话的人，半点异样也没有。
“那《京城堂会》呢？”
“据说这首歌是三文鱼乐队的登顶之作，”一向寡言的银河难得也加入聊八卦阵营，说话者有些惊讶地摸了摸下巴，琢磨片刻，继续道，“也有人说这首歌实际上是三文鱼乐队的分水岭，之前是梁派，之后成了赵派……”
“等等！听不懂了，什么梁派赵派？我们对乐队一无所知啊，说得简单点！”
“好好……”那人停下手中收拾衣物的动作，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认真地思考着，重新组织着语言，接着环视着周遭一双双充满了求知欲的大眼睛，清了清喉咙，准备正式开始他的科普，“《京城堂会》出来的时候，其实没多大水花，毕竟乐队音乐不比流行音乐，也就只有圈内人听听看看，但是这首歌出来的第一场演出，好像是在一个酒吧，当时有个人拿着根棍子冲上舞台一下子就砸在了键盘手的身上……”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不对啊，三文鱼乐队不是没有键盘手吗？很出名啊，圈外人都知道，‘两贝无键’，两个贝斯手，没有键盘手。”
“……听我说完！”那人三番四次被打乱思路，有些不耐烦了，“谁家乐队宁愿要俩贝斯手都不请一个键盘手？！是有原因的知道吗！”见打断他的话的人乖乖缩回脖子闭上嘴，他这才又心满意足地扬一扬眉毛，悠悠开了口，“继续刚才说的，说哪儿了？哦！就是那一棒子据说来的特别蹊跷，好像眼里其他什么人都看不见，一门心思只朝着那个键盘手的手上招呼，然后就有人来扯键盘手的头套……哦对，忘了说，当时三文鱼乐队都是戴着头套演出的，因为队里有未成年……反正场面很混乱，也就是这件事之后吧，那个键盘手退队了，乐队重组后重新出发，新人新气象，也算给自己多搞一个特色，就决定再不招键盘手了。但有点搞笑，后来来了个贝斯手，天天跟束慈屁股后头。”
“这我知道！我听说他们的经纪人因为这事还被气走了。”
“确实走了，但貌似不是因为这事。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来了个姓赵的，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梁派和赵派。‘梁派’指的是他们的第一任经纪人，江湖人称小仙姐，巨牛逼，现在当红的乐队有一半都是被她单手带出道的，‘赵派’是他们现在的那个经纪人，也是第二任，也就那样吧，行内没什么业绩，总体来说能混到现在还是沾了三文鱼乐队的光。”
“所以这首歌就这么火了？”有人听不下去他的长篇大论了，着急想要个结论。
“不是，”那人正说得起劲，再次被打断，阑珊地翻了个白眼，原本生动的语气也变得干巴巴，“这首歌能火起来是因为开头的前奏有几句小孩儿唱的京剧获得了京剧大家的一致赞赏……”
“……敢情你前面说了一堆就都是屁话呗？”
“嗐！他就是在臭显摆呢，显摆自己懂得多啦。”接着又是一阵哄笑。
银河自始至终也就插嘴问了那一个问题，之后便低着头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冰淇淋盒子，已经被他吃空了，底儿都刮干净了。
待会儿钟子期来了，他还想再问他要一罐。
会不会其他需要收拾行李的人也和自己宿舍的这几个人一样慢腾腾，聊一大堆有的没的，在背后说点别人的坏话，神秘兮兮地讲几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八卦，所以才迟迟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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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我没有读完，可不可以继续给我？”
金乐咏捧着那本名叫《飞行家》的小说，弯腰凑到了钟子期的眼皮底下。
“拿去啊，你拿着就行。”钟子期阖上行李箱的盖子，说完抬头笑了笑，“反正咱们又要住一块了，你也跑不掉的。”
金乐咏直起身，把书抱在怀里，很宝贝的样子。
钟子期看到了，问：“这么喜欢这书？好看吗？”
“嗯，好看。”金乐咏说，想了想，补充道，“有些句子，我读不完全懂，但是我知道好看。”
“虽然看不懂但觉得很有道理？”钟子期已经彻底习惯了金乐咏的蹩脚语法，做起阅读理解来可半点儿难不倒他，“就不明觉厉了呗。”
金乐咏哪知道“不明觉厉”这种网络用词，但他也习惯了钟子期偶尔不顾自己听没听明白的自嗨，迅速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钟子期又嘿嘿笑起来，他自嗨大多数时候是故意的，就想看看金乐咏明明没听懂却还是一本正经配合的样子。
他已经很久没打嘴炮了，高强度的训练和节目组或明或暗施加的压力让他近日来根本没有闲心纾解寂寞。然而，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和熟人们一起迎接美好的新生活了，想想也是宽慰得很。
这份宽慰大致能够填补上昨天录制时被挖走的小小缺口。
昨晚，在最后一个选曲的环节，节目组终究还是没有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在那罗列着的六块背景板上，两头末端上赫然写着“AIX - 问世”和“三文鱼乐队 - 京城堂会”的字样。
《问世》是AIX的成名作，它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偶像，夺得最强新人奖，并且首次登上公共卫视跨年晚会的舞台。而《京城堂会》则象征着三文鱼乐队的脱胎换骨，是让他们在一场风波过后也能顺利登至巅峰的奇迹之作。
这两首歌的确既有份量也有故事，值得被翻唱，节目组此安排看似合理——前提是，倘若练习生中没有AIX和三文鱼乐队的成员。
钟子期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像根朽掉的死木头。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习惯了这些节目组想方设法为了消费他们而摆好的圈套，盯着板子瞧了一会儿，便收回视线，垂下头，听董林知在说话，又听其他练习生在说话，还听见华宝和祝玉书说着什么，但谁的声音都没能入他的耳朵。
他尝试着从自己的体内捞出一缕算得上应景的情绪，比如羞愧、比如恼火、比如凄凉、比如哀怨，这些情绪能让他当下的感觉显得真实一些，然而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来自自尊心的拷问。就好像身体里变空了，那些最为沉重、最应该具有重量感的东西不知从何时起消失不见了。连丁点预兆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契机可言，它们就这样出走了。
钟子期不知道远在另一末端同样盯着板子上的字沉默的束慈是怎么想的，但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伏在自己的耳边，“选三文鱼乐队的那首。”
一缕鼻息轻轻扫过钟子期的鬓角，似有若无的，可那个声音实在太过笃定，仿佛终于有人伸出一只手猛地拉住了他这头风筝的线，两脚重新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继续依赖那只手的主人。
摄像机跟了过来。钟子期向后仰去，想要躲开。忽然有一只手——他觉得十有八/九是那只将他拉回地面的手——从身后接住了他，轻轻揉着他的肩胛，温柔而缓慢地一下又一下。
他动了动嘴唇。
待他回神时，那只手早就不见了，脖颈后没有留下余温，刚刚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他的幻觉。耳边只剩下董林知在说结束语。
从昨晚录制结束到整队坐上大巴车，再到返程回宿舍，换睡衣，洗漱，铺床。钟子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只手在那一刻带给他的支撑力和温度。可他实在是太堂皇了，堂皇到回忆里的细节在一个劲儿地变化，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那会是谁的呢？
不可能是华宝，他说过自己一年四季手脚冰凉，但那只手是热的，甚至，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还有一点烫。
也不可能是祝玉书，没有理由，一看就不可能是他。
金乐咏和银河，他不确定，但他经过缜密分析一番，又觉得那个人不会是金乐咏，他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与《问世》的孽缘纠葛。
那就是银河了，就是他吧。钟子期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一使劲，将箱子从地板上立了起来，咣当一声。就是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冬日里的哈根达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