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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丧事 ...

  •   夏思楠一直记得那个晚上,电话铃声将她惊醒,像一场噩梦。
      小学毕业放暑假没多久,爷爷在一次常规检查中查出了肺癌中期。到初中真正开学的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
      爷爷奶奶有四个子女,夏思楠的爸爸排行老幺,上头还有三个姐姐。除了自幼残疾一直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二姑外,从爷爷病重开始三家就分了工,每天都留一个人在奶奶家帮忙照顾。
      9月27日那天晚上,在奶奶家照顾的正是夏思楠的爸爸。
      电话打来的时候大约正是午夜,她从迷迷糊糊中被妈妈摇醒,听见妈妈说:
      “快换衣服,爷爷不太好。”

      爷爷最疼爱的就是她这个孙女,爷爷身体突然不好了,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她的。
      然而她和妈妈还是到晚了一步,终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即便过去了那么久,夏思楠还是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
      寒凉的风,湿漉漉的空气,绵绵不绝的雨,漫无边际的夜色。

      J市是个小城市,夜里没有灯火辉煌的习惯,半夜那个时候,连楼房上的灯带都已经寂寥下去了。
      从小区里出来的时候街道上一片空寂,偶有的几辆汽车也行迹匆匆。夏思楠感觉有湿湿凉凉的的东西砸在脸上。不是她的眼泪,是天空下雨了。
      是秋天的雨,带着寒风呼啸,凉进心里。她坐在妈妈电瓶车后座上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自己也不知道在慌张些什么。
      漫漫夜色中,那栋楼只有四楼的窗户亮着灯。
      夏思楠的思绪突然就飘远了。漫漫雨夜独留一盏昏黄灯光,与这相似的场景里有过思乡的游子、孤寂的旅人……可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感到其中真正的悲凉意味。
      那是旧式的楼房,楼道里连照明的灯都没有。手电筒灯刺目地映在地上,上楼的时候鼻尖嗅到点若有若无的烧纸特有的味道,夏思楠心里一惊,放缓了脚步一步步踏着楼梯往上走,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有自己的另一个灵魂在天上俯瞰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冷静地像个旁观者,在自己耳边低语,告诉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无端地抗拒再往前走。

      家门是打开的。比大开的门更醒目的,是门口亮着火光的铁盆,里面的金银色纸元宝还没有烧尽,秋风一过,有纸灰四散飞扬。
      夏思楠觉得很突然,又很不知所措,站在门口愣了好几秒才进门。

      大姑姑已经到了,和奶奶、爸爸一起在里间的床边,隐约几声啜泣。二姑站在门口的位置,看见她也没说话,挪了挪让了条路出来,眼眶也是红的。
      夏思楠觉得自己的表情好像麻木了,实际上脑子好像也麻木了,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愣愣地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爷爷。不用转脸去看,也知道妈妈一进屋就红了眼眶,连从来不擅表达的爸爸声音里也带着点哽咽的意味;大姑一件件事情安排着,声音闷闷的;二姑行动不便,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也站在一旁抹着眼泪……

      她却一脸木然地站在那里,从表情看不出她有没有在悲哀。
      事实上夏思楠确实也不是因为悲伤到失语才木在那里。她看着床上一点生命气息也没有的爷爷,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想到的却都是不相干的事情。

      在最后的这几天爷爷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是睡着的。大概是前天,是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放学回家的时候爷爷正坐在客厅的摇椅上看着电视。她这段时间一直被各个亲戚教导“爷爷最喜欢你,你要多陪他说说话他会开心的”,因此就算没有话题也会努力找了话题来逗老人家说话。
      她拿了一张自己新买的邮票晃到爷爷面前:“爷爷你看这张邮票好看吗?”
      小小一张纸上画着鸳鸯戏水的图,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爷爷那天看起来精神还算好,想跟他多说几句话。
      果然老人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虽然她甚至怀疑爷爷根本看不清那上面画的是什么,但在听见那一声“嗯,好看”之后笑了。

      这就是她和爷爷最后的对话了?爷爷走的时候她都没有陪在身边,也没能再陪他多说几句?
      倒不是因为被电视剧里面感天动地的生离死别、谆谆遗言洗了脑才这样,她只是觉得这一切好像来得太快了,自己根本都没有机会反应。

      小姑姑小姑父很快也到了,夏思楠突然就觉得自己的面无表情在一屋子啜泣声中有点格格不入,可是心里平静得很,平时情感丰富的泪腺像按了隐藏键,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脑子里却乱七八糟地老是浮起一些不相干的画面,暑假旅游回来突然听说爷爷身体不太好的时候、检测报告出来家人瞒着爷爷奶奶在楼下开会讨论的时候、年幼时爷爷暴躁地冲把玩具弄了一地的自己吼的时候、爷爷健康时出门打牌回来输赢都写在脸上的时候、散步回来迟了进门就坐下吃饭的时候……
      她想,大概是因为没睡好吧。

      再次回过神来,却猛地吓了一跳。
      爸爸和姑姑在给爷爷换寿衣,是深蓝色的,带着丧葬常见的那些图案,套在那个再也不会睁眼说话的老人家身上。
      她莫名地有些害怕。眼看着套完寿衣之后又套手套、穿上鞋,终于忍不住偏过脸去不敢再看了。
      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是这样再看过去,总觉得冰冷了很多,让人莫名的感觉不舒服,好像是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眼前的人再也不是活生生的了,好像成了一个塑像、一个符号、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后面的事她就没再管了,第二天还要上学,二姑让她去另一个房间睡一会儿。
      见到她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二姑问她:“怎么了?是害怕吗?”
      她摇头,闭上眼睛。
      不是害怕,也没有很难过,也不想哭。
      就是觉得……外面那个不是爷爷了。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些现代科学也无法解释的问题她当然回答不了,迷迷糊糊脑子里似乎过了很多东西又似乎没有,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儿,又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梦缠上来。

      凌晨时分她又被叫醒了。房间外简单的灵堂已经布置好,在场的亲戚们眼睛都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一夜没睡还是哭了一宿。
      她出门先是给爷爷磕了头,然后回家拿书包,脱下身上原本粉红色的米妮卫衣,找了件灰色的套衫换上。
      再回奶奶家之后戴了孝布,白色的一圈一圈缠在头上,平白给她加了不少压抑。
      吃完饭再磕了三个头,解下孝布出门上学。

      从夜间开始下的秋雨一直没有停过,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日出,不像是本该晨曦漫天的清晨。

      程南致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个平时认认真真的同桌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样子已经到了有一会儿功夫。两个人才同桌没几天还不算熟,但他总觉得这个同桌有心思。
      想想还是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夏思楠看他一眼,恹恹地摇头:“没睡好,家里有事。”
      程南致也没指望问出什么来:“哦。要不你睡会儿?”
      夏思楠没再回答,依旧保持着没精打采的状态,嘴里还时不时念两句书。
      程南致:……好吧,可能这就是好学生的倔强吧。

      爷爷要在家停灵三天。中午夏思楠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故交来吊唁。她进了门,匆匆地戴上孝布磕头。
      她不懂丧葬的礼节,躲在二姑身后看着每个前来吊唁的人磕头、爸爸还礼,只觉得实在繁冗得很。
      中午她在房间里写作业时又来了人,她隐约听见说话声和奶奶的大哭声。
      反复了几次,她终于忍不住了,问二姑:“为什么每来一个人,奶奶就要哭一次……?”
      二姑是从来不会不搭理她的,看看她,就解释道:“这是葬礼的一种礼节。”
      夏思楠:“……”她不喜欢这样的规矩,但是“死者为大”是祖先说的,况且是爷爷去世了,她作为小辈当然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

      她没再问什么,等外面来的人走了,去给奶奶倒了杯水,又陪她说了会儿话。
      后来她找妈妈说过,没说自己不太喜欢这样的丧葬习俗也没说这样待在家里觉得压抑,只是说觉得中午去学校自习效率可能比较高。意料之中地被拒绝了。“这是爷爷待在家的最后三天了,他那么喜欢你,你应该在家多陪陪他。”
      夏思楠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是听着奶奶一遍一遍的哭声,她只觉得心疼。
      却依然流不出一点眼泪。

      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大姑来找她,带着点歉意地跟她说:“嗯,爷爷的孙子辈在家的就你一个,我们还没告诉梦哥哥璐璐姐姐爷爷生病的事呢,所以明天葬礼你可能必须要请半天假……”
      参加葬礼本来就是小辈应尽的本分,夏思楠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意见,但她还是有点惊讶:“啊?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他们一个在读博士一个在上班,平时都忙,告诉他们也没有什么意义……”小姑姑过来就说。
      夏思楠没想到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虽然有意见也不好反驳什么:“……哦。”
      大姑父就看看她:“你这个小姑娘也是的,这几天我都没看你哭过,这是我们是亲戚知道你平时什么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点都不难过呢。”
      夏思楠一愣,也没再说什么就回了房间。

      她不好去质疑大人的决定,私下却不满很久了。
      诊断出来的时候大人们聚一起讨论,她也在场。璐璐姐姐是大姑姑家的,现在在美国读博士;梦哥哥是小姑姑家的,大学毕业在D省一家相当不错的公司找了份工作。当时听到他们决定“就不要特意告诉他们了让他们分心”她就不太赞同,回家就和妈妈说:“如果以后我出去上学或者上班,家里有什么事一定不能不告诉我。”
      挨了妈妈的骂,说她不盼点好。
      可是连亲人去世这样的消息都不告诉他们是不是也不太好?
      夏思楠甚至在想,要不要由自己来告诉他们。
      但是她乖习惯了,这样的事还是做不来的。
      况且她总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过于漠然了,比如……一直都没有哭。
      这样不好。

      当晚她放学的时候就跟程南致说了一声,说了明天家里有事要请假,麻烦他帮忙记个作业、顺便上课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知识点帮忙记一下什么的。程南致看她这两天心情都不好心里也有一点数,也没问什么,就很简单地答应了一声,顿了顿还开了个小玩笑:“那你明天请假,连着后面的国庆节,不是有八天假了?”
      夏思楠挺感激他这种不一定要刨根究底的态度,被他一玩笑心情倒好了不少。
      心情一好,脑子里的思绪跑的就更快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童话故事。
      不记得是格林童话还是一千零一夜,说的是海里的人和陆上的人做朋友后来绝交的故事。绝交的缘由就是海里的一场葬礼。
      海里的葬礼是喜事,人们载歌载舞欢庆,陆上的人看了很不理解。海里的人听说陆上葬礼人们都非常悲伤,立刻就觉得很生气要和陆上的人绝交。
      书里那段话不知道从哪个记忆角落里跳了出来:“新生者的灵魂是安拉在人间的寄存物,当安拉取回他的寄存物时,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并为此发愁、哭泣呢?”*
      想着想着算是为自己这次“不哭”的行为找到了解释——虽然她也没想通为什么要找这个解释——大概是童年时在这些童话作品中浸淫得太久,改变了一些生死观念。

      沉郁的心情好像因为这个童话好了不少,这个晚上过得很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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