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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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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已经下起了细碎如沙的雪花,又是南国岁末。
“舞妹我们必须带她回去。一是要治她的伤,二是她也有十年没回过家了,总要回去看一看爹。”严溪月目中无它物,厉然道。
“我不回去。”严照舞小声道。“你说什么?”“我不回去!”她提高了声音,傲然看着冷厉的大哥,“十年你们都没有要我回去,现在还要我回去干什么!我不回去!”
“你以为你不回去就逃得了家法么?”严溪月冷笑一声,“漱石斋管不了你,但别忘了你还姓严!”
严照舞跺脚道:“我违背哪条家规了!我跟殷白回西域,打死我也不回南海!”她求助似的地碰了碰殷白,殷白插嘴道:“溪月,照舞既然已经嫁给你大师兄了,去留还是听尘嚣的吧。”
“这件事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严溪月的指节在嘎嘎做响,“严家的脸算是被你们丢光了!舞妹我必须带走!”
一直没开口的尘嚣平静地道:“小师妹要是不愿意回去就算了,还是听她自己的吧。”
“尘嚣!”严溪月指着他,吼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轮不到你管!”
门戛然开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门口响起,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撼人的威严:“少轩,在这里跟一帮小辈吵什么?”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全都呆住了。
“爹?”
门口的两个中年人,爽朗地笑起来。目光中,隐隐有睥睨天下的傲然与自信——严兆渊与殷祯,两个足以操控天地的武林泰斗。
精心策划的闹剧,终究还是没逃过爹和严伯父的耳目。殷白抚额苦笑了。
几个人必恭必敬地站了起来,尘嚣迟疑片刻,也站到了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少轩,还在生大哥的气吗?”殷祯叹了口气,望着尘嚣。
——“殷少轩?”严照舞不禁扯住了殷白的衣袖,惶惑地看着他。
殷白低下头,没回答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四叔”。
原来……尘嚣是殷家的人!怪不得……怪不得自己总觉得殷白的眼神像尘嚣,原来他们是叔侄!而那天在正厅的闹剧,殷白让尘嚣迟疑不决的两个字,就是“四叔”!
她转向两个哥哥,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惊诧之色。漱石斋中,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呢?
“大……大哥。”尘嚣依旧站在那里不肯动,目光有意避开了殷祯。
殷祯眼睛里已经全然没有了孤傲,只有许些兄长的无奈与恳切:“少轩,什么事不能关起家门来解决,非要闹到这里来呢?大哥年纪也大了,不想再看着一家人四分五裂的了。”
“四叔,当年的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你的东西也还给你了,一家人总能团聚了吧。”殷白凝视着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四叔,脱口而出。自从他懂事起,他就不喜欢这个天性傲岸的叔叔。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太高傲的人。后来,因为和爹的一点小误会,他远走中原,多少年来,他不回一次家,无论家中大事小事,他一律不过问。爹无可奈何之际,派人劫走了他师父的遗命,为的就是让他回家。
那时,自己虽然不完全赞同爹的做法,但更加不满的,还是四叔的做法。
直到他也慢慢长大了,无数次看到父亲在无人时落寞的样子,他才渐渐明白,四叔的离开,是打破的这个家的完整。他们这种庞大的家族,其实更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照舞,你呢?”严兆渊慈祥地看着多年未见的女儿,“听说你受了伤了?”
“已经没事了。”她咬着下唇,不让别人看到她眼中的泪光。
“你要是想回南海,就跟我们回去;要是想近日就跟白儿完婚也可以。”听罢他的话,殷白愕然抬起头——这么快吗?
“我跟殷白回西域。”严照舞不假思索,静静答道。“急着嫁人啦?”严琢风刚要奚落她两句,就被大哥锋利的眼光封住了嘴。
严兆渊也有些惊诧,怔了一会儿,缓缓道:“真的……真的决定了吗?”
“算了,随她吧。完婚的事可以过两年再说,反正——照舞还年轻。”严溪月连忙打圆场。
照舞幽幽地望着窗外,恍若未闻。
黄昏的渡口,渔灯初上。河水在昏黄的余辉下宛如碎金。梢公的橹声伴着悠扬的渔歌,在河面上盘桓飘荡。
栈道上,严溪月叮嘱一翻,递给殷白一只锦囊:“这个,算是我给舞妹的礼物吧。”
殷白疑惑地倒出锦囊中的东西,倒抽了一口冷气,大惊失色:“沉嫣!”
锦囊中,是几只打造精致的柳叶,在晕黄的光下泛着翠绿的光芒。正是沉嫣成名江湖的暗器。
“不错!”溪月冷冷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你一心一意地待我妹妹!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好好照顾过她,只能这样补偿她了。”
殷白手一甩,河面上圈圈圆晕荡起,淬了剧度的暗器沉入河底:“就凭你这句话,我答应你。”
尘嚣走过来,澹然道:“按漱石斋的规矩,弟子婚嫁以后,可以自愿脱离漱石斋。你……”“我不会走的!”严照舞脸上,突然飞扬起雀跃的笑意,“扶影都不再追究我了,我为什么要走?三年以后,‘指刀’还会回来的!”
她豪气万丈地转过身,踏上泊在栈道旁的小船,朝岸上欢快地挥着手。船渐渐漂远了,她的眼底才浮起失落和寂寞,回头看向殷白。
“照舞,怎么了?”
“没事。我……我就是觉得背后冒阴风……”
殷白浅浅一笑:“那你转过来,不就变成胸前冒阴风了吗?”
“不是。殷白,你说——我以后还能再看见尘嚣吗?”
殷白笑道:“四叔已经答应回家了,等你嫁给我,不是就天天能看见他了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咬紧了嘴唇。
“照舞。”他正色问,“你是不是不想嫁我?”
她灿烂地一笑:“才没有。我是怕你不敢娶我。我大哥连沉嫣都敢动,你要是敢欺负我——”
“真的么?”她拼命地点头,一滴冰凉地泪水,却坠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
“照舞……”一阵清冷的风吹来,船头的渔灯摇荡无依。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有这孤舟一叶。——“照舞!”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恬静的笑容一点一点浸润开来,眼睛里空旷无一物,茫然遥望着空寂的天空:“大哥……大哥真厉害!这一掌折磨了我那么久……”
“照舞你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他惶恐地扶着她,思绪犹如波涛,暗流汹涌。照舞,原来她一直都知道,那一掌就是溪月打出的!是溪月为了篡位,栽赃尘嚣而打的!
任他们都是名门望族出身,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可真正称得上“兄妹”的,却是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她道貌岸然的大哥可以为了地位重伤她,她风流成性的二哥可以十年不管她,让她与其见面也不相识,她爱的人可以在需要时利用她……
“殷白,这下我估计嫁不成你了……”
“照舞你别瞎说!你哥已经把沉嫣干掉了,你要是再有事我就鸡飞蛋打了!照舞……”
她一笑,身体又抽搐起来,目光尽头,是无垠的夜空,空茫无尽。
突然,一点亮光从遥远的河岸上升起,飞快地跃到中天,又转瞬即逝。严照舞眼睛里的光华渐渐褪去,喃喃:“……尘嚣……我终于帮他刻完了师父的遗嘱……尘嚣离我太远了,我走一辈子、也走不到……”
那一点亮光已经熄灭成灰,却在杳远的天际重新燃起,绽放成烟花万千,飞落九天。
随即,无数绚烂的光芒冲上天空,纷纷在穹隆上燃烧瑰丽的瞬间,宛如无数浮花浪蕊,在高高的山崖上击落一片繁花,然后湮灭。
“殷白,今天……是破五了吧……”烟花绚丽的光华在她清丽的脸上散落一片艳丽,宛如在风中绽开的玉兰,单薄的花瓣若隐若现。
“是……”
“烟花真美……”她伸出一只手,去接那些飘落的光彩。一阵寒风吹来,掀起她的袖袍,吹落如雨花千树。那只拿了十几年刀、陪他出生入死、沾过无数鲜血、抚摩过无数奇石异玉的手,就那么孤零零地伸向天空,等待着虚幻的美丽落入掌心。
“殷白……你记不记得,以前在西域……也是那么多烟花……”
“记得。”他眼前浮现起那时的景象,恍如隔世。
——“喂,殷白你看嘛,真漂亮!”
——“我说你没见过烟花啊?兴奋什么!”
“那时……你就嫌我麻烦……”
他抬眼望着天空:“没有,真的没有!我从来没嫌你麻烦过!”回想那时,她只有垂髫之年,而他,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一直把她当成兄弟,当成并肩作战的伙伴,觉得她不够倾国倾城,不及沉嫣一颦一笑的风情……这些天发生的事,他想全部瞒住她,但她……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难得糊涂,她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烟花已经淹没在云海间,只留下一刹那的风华,凝结在她眼中,冷彻百年的孤寂。
她僵僵地收回手——万人仰望的绚丽瑰艳,到底只是昙花一瞬,最终会熄灭成灰,陨落淤泥。
“烟花……太美了……但至乐、终究是无乐啊……”
至乐无乐——他心中仿佛被利刃深深刺了一下,用力摇着她:“照舞你别说胡话啊!什么至乐无乐,全是鬼话!照舞你再挺一挺,等咱们回到西域,我带你去大漠上看烟花!照舞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她的意识彻底模糊了,苍白无色的嘴唇一张一翕:“……没有指刀……没有漱石斋……没有尘嚣……”
冰冷彻骨的风吹散云蔼,桃李漫天过眼空,冻结这千古的静寂。
爆竹声里,桃符换旧。又是一年的繁华。
港口的栈道,重复着日日的繁忙。来去匆匆的人们,无暇多看一眼擦肩而过的行者。如果人生,也只是一条短短的栈道,那么将会错过多少个旅客?起点与尽头,都只是一段残破的跳板,迎来送走碌碌众生。
酒楼上,他望着远处渡口刚刚点起的渔灯,南国温宛的寒气,也就在茶盏中悠然化开。
多少个三年才是一弹指呢?
上一个三年,早已融化在他的记忆里。也许,是他在刻意忘记,忘记那个人拔刀出鞘时的华彩。
人,原来是什么都可以忘记的。
三年里,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漱石斋仍旧独占鳌头,是武林中所有少年才俊向往的地方;武林第一才女和“指刀”的名声日胜一日;殷严两家已经准备联姻……
他的侄儿,桀骜不羁的十三少,即将和漱石斋的小师妹成婚。他们二人执意要回江南举行婚礼。两家的父母拗不过他们,也就答应了。
当年,他们临走前夜,他问自己,四叔,你需要的,真的是照舞体你伪造的师父的遗嘱吗?论德行,论武功,论才学,即使没有那样东西,漱石斋的众弟子照样会把你当作门主。你要照舞那么做,是不是计划好让她被扶影发现、来逼爹把真正的遗嘱交出来?那时,他没有回答。或许他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可他不愿承认!他只是让侄子好好待小师妹,然后逃似的出了屋子。
——但是如果……如果三年前自己挺身而出,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让她入漱石斋,如果没有自己当年的出走……然而没有如果!时间是最锋利的刀刃,留下了伤痕就不能再愈合。
滚滚红尘弄桃李,骎骎岁华非年少。谁人看破文中意,但求杯酒同观潮。
“咦,还是这家店啊!”清亮欢跃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路——是他们么?
他回眸,是的,是他们。
她微微一愣,朝身旁英俊的青年微笑:“白,是四叔。”她仍是开朗无忧的笑容,眼中闪烁的光芒,是雀跃,是满足;她身边的人,已经淡褪了眉宇间傲岸的神色——之前的二十几年都没能改变他,只有三年,却可以将他彻底改变。
殷白和他打了个照面,也笑了:“四叔,已经到了?”
他点点头。他们相视一笑,目光同时飘向了窗外的烟波浩淼。
窗外,云海翻滚,落日溶金,暮山眉样翠,冬水镜般明。
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