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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韦伯的铁笼和斗篷(二) ...

  •   明简跟着谭向清夫妇去到阳栏村之前,先在高铁上干掉了一整瓶芝华士。

      她本是千杯不倒的酒量,平时碰到棘手的选题,已经习惯了用酒精淬一淬脑子,把胸口里憋的那股气给冻结实了,才能硬起心肠,和当事人面对面。

      明简太知道自己的臭脾气。这次谭向清女儿被自家舅舅长期性侵的题,她猜到自己一见到受害人谭娟,势必情绪压过理智,写出一篇字字血泪堪比庭审辩护词的报道出来。谭娟的辩护律师又是坐拥微博百万粉丝的网红公知,到时候舆论的风一刮,自己先东倒西歪站不稳了。

      她是把“professional journalism”(新闻专业主义)这个词纹在脚踝处的人,小臂还纹了一句哥大普利策新闻学院的院训:“In lumine Tuo videbimus lumen”(得汝之光,得见光明),flag立得又高又正。

      纹身这么中二的事儿明简自是要避着人的。结果陪她去纹身的方瞻嘴巴太大,编辑部团建喝多了之后什么都说了,从此之后整个报社的人看明简的眼神都像看感动中国十大新闻记者,觉得她脑后自带圣光。

      明简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谭娟母亲:“阿姨,一审开庭任期定下来了吗?你们收集证据收集得如何了?”

      听她这么问,廖美凤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难堪和厌烦,声音也低了下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小娟也不懂什么的,这事情我本来也不想太多人知道,证据也难找。”说话间,她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微不可察的抱怨,“要不是他爸把这事儿告诉你们,外面网友一下子都知道了,我们也不用起诉什么的,私下里调解就行了。”

      明简沉默地听着,笔帽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刮着笔记本的纸页。一旁的实习生庞庞已经先一步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她知道这位明老师现在火已经冲到天灵盖了,但她们毕竟有求于那夫妇俩,现在和廖美凤翻脸,等于失去了最宝贵的采访资源。

      感觉到庞庞的手,明简瞥了她一眼,老神在在地吐了口气,笑容纹丝不动:“我当然明白,廖阿姨也是担心小娟嘛,这对女孩子家的名节不好,私下解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既然现在媒体都在关注这件事了,咱们也得把程序做足,不然闹这一场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庞庞在一旁悄悄咋舌:敢情昨晚痛骂廖美凤骂到她轻度耳鸣的不是明记者啊。

      廖美凤又漫不经心地得意道:“小娟这个事儿,政府可重视咧,听说今天就要派工作组到我们村里去,说是作个调研,顺便派什么医生给小娟治疗治疗。”

      明简心一沉:以前也碰到地方政府派下来什么心理干预的工作组,治疗完了受害人就什么都不肯说了,案子也经常撤诉了事。

      她赶忙问廖美凤:“工作组?您有相关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吗?组里成员名单你有没有?”

      廖美凤看她神色慌张,有点奇怪,嗫嚅着说道:“名单他们给了我一份,我塞到行李包里去了,现在一时半会拿不出来,等到地方我再给你吧。”

      明简愁眉苦脸地捏了捏鼻梁,有些恶狠狠地想,她一下车就得飞奔到村子里去,赶在那群人之前见到谭娟,决不能让工作组半道截胡了。

      庞庞看到明大记者的脸庞有点扭曲起来,隐约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脸顿时白了起来:上一次看到明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做一家电子垃圾焚烧厂的选题。

      那家焚烧厂背后的化工集团,靠山稳固,几年来焚烧厂附近居民有三分之一都得过铅中毒,自来水烧开后也无法饮用,此事被一压再压无人报道,明老师把自己脸涂黑了,操着学了一个星期的当地方言,跟内部举报人一唱一和,扮成初中辍学来打工的农村少女。卧底了一个月,她发了一篇万字长篇,当地人倒了三趟车给明老师送来了锦旗,市里的环境部门第二天就成立了专项调查组。

      当时,那个集团的靠山打电话过来勒令编辑部删稿,明老师正好写稿子写到要砸电脑,就溜达来公司透气,听到姚总监在打电话,直接抢过话筒压低嗓子冒充谈总,把那头呛到爆了粗口。谈总知道后什么也没说,月底把“月度好稿奖”颁给了这篇稿子。

      代价当然有——这家集团动用关系,硬是斩断了《海城周刊》好几条广告链,那段时间,广告部的同事经过“云端Insight”编辑部的门口,没少飞去恶狠狠的眼刀,几乎要把编辑部玻璃门剜出一个口子。

      庞庞至今还记得当时明简表情狰狞声音柔和打电话的样子。

      她打了个寒颤,悄悄发微信给明简:明老师,你别急,要不然我到行李架上找找名单。

      明简看了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庞庞,伸爪暴力地把小孩儿毛茸茸的丸子头揉得乱七八糟,笑了笑:“没事儿,到了再看也一样。昨天你看资料看到那么晚,现在赶紧吃东西赶紧睡,一会儿就没得睡了。”

      庞庞倚着车窗睡过去的时候,心里还在叹息:我要是男的我就娶了明老师。

      特意把靠窗的位子换给自己,昨天几百页的性侵案例、刑法条款和诉讼细则,她挨个画了重点发给自己,好几条和她合作写的稿子,她都特意让编辑把自己的名字署在前面。那天问她要一个律师的电话,她把自己认识的所有律师的通讯录都发了过来。姚总监挑她采访的纰漏,明老师慢吞吞说了一句:“庞庞是我带的,是我把关不严,扣我薪水好了,人孩子够努力了。”

      大二暑假在一家杂志社苦哈哈当了三个月茶水小妹的庞庞同学,在梦里也汪了一汪眼泪:虽然每次说起这个都会被明老师毒打一顿,但她确实觉得明老师脑后自带慈爱圣光。上个星期,她也巴巴地把那句拉丁语院训纹在了身上,决定誓死跟随明老师的步伐,就做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真理斗士好了。

      庞庞半梦半醒地抹了抹眼泪,余光瞥了瞥明简,看她瞪着一双红眼睛在看书。

      那本书她可太记得了,是安·兰德的《源泉》,还是俄语版。这本书被翻得边角都毛糙了,她扫过好几眼,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每次双手插兜,脚下安弹簧的明老师蹦跳着出现在办公室,这本书势必会一起出现,给她当趴桌上打瞌睡的枕头,或者在明老师冲姚总监拍桌子时给她垫手。当然了,明老师想要揍人,这书就是最趁手的凶器,书看着又厚又沉,但磨砂书页软软的,拍在身上一点也不疼。

      那天明简又在办公室偷着睡觉,不知梦到什么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庞庞凑上去听了半天,才听到女孩嘶哑的抽泣声,指甲死抠着掌心,隐隐渗出血来。她唬了一跳,拍了拍明简的胳膊想把她叫醒,女孩却突然激烈地抖了一下,迅速睁开眼睛,“啪”的一声大力打开了庞庞的手。

      事后有幸灾乐祸的同事讲起这件事,都忘记了明简当时边睡边哭,只记得惨烈的后来:明简动作幅度太大,碰翻了手边的咖啡壶,滚烫的咖啡瞬间漫了一桌,把桌子上的插排“滋滋滋”给烧得电光四起,接着,整个四层的电线都短路了。

      那本书自然也杀身成仁——书页被浸透了咖啡,翻也翻不开。

      虽然明简后来都没对她提过这事,但庞庞无意中看到几次,明简把这本书一页页摊在太阳下晒干。听别的老师说,明简后来又把书送到裱糊相框的店修补,才又能勉强辨认清楚字迹。

      小孩儿因此愧疚极了。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她是俄语字母都不认得的人,怎么会看到那本书,下意识就认得书名叫《源泉》呢?

      庞庞费力地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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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高铁,还要倒一趟大巴,步行3公里山路才能到阳栏村。

      明简这几年横冲直撞遇神杀神的,这段路对她来说几乎不算事儿。但是昨天晚上她只睡了三个小时,今天早饭也只吃了两块巧克力,又碰上姨妈光临,现在隐隐有了低血糖的征兆。

      明简呼吸不匀,只顾低头专心走着山路,却听到前面传来了喧嚷声。她望过去,见前面的土坡上围了一大堆村民,把什么人围在中间。

      她猝然停住脚步,紧紧跟在后面的庞庞冷不丁被刹住脚,直直撞在了明简的背上。

      小孩儿揉了揉鼻子,有些迷惑地看了看明简。

      明简只是站着,离人群聚集的地方不足20米。她呼吸都轻了,脑子里却被什么金属利器搅着,那灌入神经的撕裂感,连带着把自己的嗓子也掐住了,发不出声音。

      女孩脚下生根,艰难到挪不动步,脸上也泛起了难堪的潮红,手却下意识地揩了揩额头,发现摸了一手灰。

      又要这么见面了呢。她恍恍惚惚地想着,低头看了看盯着自己帆布鞋上蹭到的黄泥,铺天涌来的温温柔柔的绝望几乎将她淹没。

      又是这样灰头土脸的自己,一塌糊涂的自己。明简头疼地按住太阳穴。就不能有一次,自己能神采飞扬地见到他吗。

      直到那个清隽挺拔的身影向自己疾步走来之前,明简还在恶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脸:真没出息,这么长时间了,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臭毛病,还是改不掉。

      下一秒,烧到两颊通红的女孩硬生生将自己身体转了方向,虚弱地倒在了身后庞庞的肩膀上,皱着眉头紧紧闭上了眼。

      走到离明简只有一步的人,眼见她晕倒在庞庞身上,僵了僵,迅速停下脚步。他克制似的紧了紧呼吸,嘴角重新挂上了清清淡淡的笑意。

      何栖迟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庞庞的方向:“整天野得不回家,没想到是跑到这里来了。也难得,你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走得下来山路。”

      看到何栖迟,何庞庞的嘴也惊成了O形。她挠了挠头,刚想说话,突然想到了还摊在自己肩膀上的明简,语气也焦急起来:“哥,你快点帮忙扶一下明老师,她好像发烧了诶。”

      何栖迟默不作声地走近一步,把烧得浑身发烫、鬓发凌乱的女孩拥进怀里。明简这些年瘦得皮包骨头,嘴唇却是营养不良的青紫色。高热把女孩折磨得双目紧闭,她难耐地皱紧双眉,一声不吭,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了拳头。

      何栖迟盯着怀里气息滚烫却不声不响的姑娘,眼底翻涌起腾腾墨色。

      庞庞被他周身的冰冷气息吓了一跳,试探性地戳了戳何栖迟的胳膊:“哥,你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戳,何栖迟仿佛乍然被惊醒,眼睛恢复澄明:“走吧,我们送明老师去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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