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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在那场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梦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化为冰雨的白月纠缠了十年。
      她赤足在灼热的地面行走着,头顶巨大的圆月素白的仿佛冰雪,但很快被火焰的高温融化,变成铺天盖地的冰冷雨水倾泻而下。冰雨落在大火上却像燃油般加剧了燃烧,火苗冲天而起,妖娆地舞动着。季燕芍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她机械地行走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只觉得滑稽荒唐。她走过燃烧的长廊、荒废的花园……空荡荡的杳无人烟,也许这就是结束了,燕芍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个扭曲古怪的、被割让出去的土地,东西方文化交织成不伦不类的声色场,在倾世的烈火中被焚烧成灰烬。她是唯一的陪葬祭品。
      可是为什么,耳际一直回响的切切呼唤那般熟悉,她究竟在何时、在何地,曾经听见过?
      曾经沉溺过的,旷世的温柔。
      燕芍睁开眼。
      夜色沉寂,没有火焰,没有冰冷的雨水,她睡在自己的床上。
      夏日的夜晚总是溽热而潮湿,呼啸而过的风都无法吹散那窒息般的闷热,燕芍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底下慢火煎熬。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汗水将丝绸睡裙紧紧裹在身上,窗外树梢的蝉鸣叫着,除了它的叫声,万籁俱寂。
      花影婆娑,高天上的明月小而圆,是块精心裁剪的淡玉色的圆缎子,没有燕芍梦中那么冰冷雪白,柔和地洒下清莹的光辉,木地板上流动着月色和金边印花窗纸的花样,是一幅抽象的水墨画。她伸出手,圈起了那个小小的月亮,一个虚伪的、悲哀的月亮,几千年前它照耀着大地,几千年后亦复如是,沧海横流,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变,那么苍凉。
      燕芍静静地发了一会呆,昨天晚上的游园会一直到两点钟才散,她自己也喝了太多的香槟,那种淡金色泛着细小气泡的液体香甜柔润,糖水般好喝,但也不是不会醉人,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缠绵的酒劲涌上来,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
      她看了看床头的黄金自鸣钟,刚过四点不久,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睡眠最沉的时候,此时季家宅院醒着的可能只有燕芍,算计、阴谋、欲望和嫉妒也在睡梦中静静地发酵,可是至少此刻,是平静安宁的。
      重新躺回床上,她闭上了眼睛,等到再醒过来,她仍旧是季燕芍,澳门交际场上最绚丽夺目的一朵名花、一颗熠熠钻石,美目流盼间风情万种、颠倒众生,穿梭在各种人之间如鱼得水,享受他们的爱慕、觊觎和太太小姐们的嫉妒和诽谤,以及她们最喜欢提及也最无可辩驳的事实——一个杂种女仔。
      辩无可辩的事实。
      混血的惊人美艳,令人鄙夷的出身。
      自鸣钟的指针滴滴答答,时光静静流逝。
      再睁开眼,太阳已经升到正当空,刺目的金色光线刺的眼目疼痛,燕芍坐起身揉了揉眼,蓝色粗夏布的裙衫从门缝边一闪,机敏的丫鬟阿细已经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大小姐,二奶奶来了,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
      燕芍点了点头,“洗漱吧。”
      简单梳洗了,燕芍走到小客厅里,二奶奶正在慢悠悠低品茶,长指甲上的蔻丹想必是刚涂不久,艳烈的让燕芍想起梦里冲天的烈焰,又仿佛是刚被上了拶刑,淅淅沥沥的血珠在指尖盈盈欲坠。
      二奶奶听见脚步声,放下茶碗,抬头朝燕芍笑道:“大小姐真是好睡。”
      “二妈且别取笑我了。”燕芍懒懒地倚在沙发上,“昨天晚上饮多了,不觉就睡到现在,您来了也不叫我。”既是燕居在家,便也不必多加梳妆,只着了件软滑的春绸对襟,轻薄的衣料勾勒出曼妙浮凸的玲珑曲线,因是混血的缘故,燕芍的肌肤白腻,几乎有了苍白的意思,若说当地人是泥金塑像,她就是石膏塑成,身形也更高挑纤长,眉眼深邃,一双绿阴阴影沉沉的大眼睛,像是水下一闪即逝的青光,浓酽酽的妖娆,棕褐色的波浪鬈发流水般披泻在肩头,眼角眉梢似蕴冷煞,美得肃杀。此刻靠在这白色的软皮子沙发上,就像窝在云里,是幅西洋的油画。
      二奶奶点了点头,拾起身旁的芭蕉柄象牙丝小扇,将那扇子柄在双手里反复摩挲着,看纯金的光线漏过象牙丝的缝隙,丝丝络络地印在地上,似谁无从说起的纷杂不安的心绪:“这阵子是忙了些,游园会、舞会都集中在一块了,咱们家也就只你能出面应付——这么好的资质,可惜了……”猛地刹住话头,拿眼觑了觑燕芍,见她仍然是慵懒的模样,似乎并未注意自己刚才自己说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我们也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式人家,女儿家还是要在社交场上多走走,见识见识。”
      燕芍含着个无谓的笑容,漫不经心地拿手指轻轻叩着沙发的扶手,可惜么?那个女人死了,她就这么孤单单的、无人注意的长大了,长成了朵绝艳的仙葩,开在香梦沉酣时节,蜂绕蝶围,但没有人真心实意地为她筹谋。她不死呢?只怕也没什么太大区别。燕芍的生母是季老爷的三奶奶,原本是澳门赌场里一个发牌的荷官,身份微贱,不知怎的就被季老爷看上了,硬是带回家门纳作三奶奶,那时老太太还在,听说在家里闹出好大的风波……
      自古至今红颜多薄命,就连洋人也不例外,三奶奶只过了几年好日子,生了个女儿后不久就得了重病,中医和洋大夫连着请了好几拨,还是连新年都没熬过就撒手人寰。她的遗珠就给了太太抚养。
      大太太与季老爷年纪相若,岁在四十上下,娘家亦是澳门上流社会中的显赫门户,容长的鹅蛋脸,杏眼的眼梢儿略微上挑,配上一双蛾眉嵌在白净面颊上,实是生得不差,可惜美人迟暮,膝下无所出,心灰意懒下信了佛门,做了代发修行的俗家弟子。
      燕芍虽说是养在太太膝下,但太太常年吃斋念佛,万事不理,多了个孩子也还是天天茹素,燕芍哪里受得住顿顿这些白菜豆腐,梦里都是油腥。反而是二奶奶经常将燕芍领去,小孩子喜食的菜色、赛璐珞的玩偶等等应有尽有,因此燕芍和二奶奶更亲近些,二奶奶自己也生了个女孩,同是从了姜家的“燕”字辈,起名燕瑾,姐妹两个年龄相近,燕芍不喜燕瑾的敏感纤细,燕瑾也看不惯燕芍游走风月场的玲珑手段,二人相处的更像陌生人。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女子脆笑和琵琶的琳琅琤瑽,二奶奶面色变了变,淡淡的阴霾笼上她仍旧姣好的面庞,“我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过来坐坐,也就只你这能清净片刻了。下午汪太太约你去霓裳社,你可别忘记了。”她摆摆手不要阿细相送,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开。
      燕芍目送那玫瑰紫的艳丽背影离开,花园里的鲜花已经全部盛开了,花匠依照季老爷的吩咐,将个花园修整成了英式庭园的样子,两方规格严整的草床,几株疏疏落落的长青树,细长的枝条无所顾忌地向天空伸展,然而花卉大的品种各式各样,鲜丽的玫瑰、鸢尾、百合……颜色亮烈的几乎从柔嫩的花瓣上流淌下来,灼灼盛放,玫瑰紫在其中也不过是种色彩罢了,且带着点儿迟迟的暮气。
      她当然也听见了珠落玉盘的琵琶声,也知道二奶奶为何匆匆离去。季老爷喜欢鲜艳明亮的东西,喜欢青春和活力——诚然二奶奶保养得宜,仍旧明艳妍丽,可是无法避免的,她还是见老了。
      于是在几个月前的一次晚宴上,为了歌舞助兴,从广州请了几个琵琶仔和粤剧名角儿,季老爷被其中一个十八九岁的琵琶仔迷得五迷三道,三魂七魄齐齐出窍,不顾二奶奶和四奶奶咬碎银牙,当即就决定纳为五奶奶。
      燕芍将手抚上脸庞,或许她该庆幸自己粉白黛绿的姿容还未被似水年华消蚀殆尽。
      ***
      指尖轻轻一挑,艳若凝霞的胭脂粘在指上,她将胭脂拍在颊上,一抹轻红斜飞,敷粉凝香。到底是富贵人家,便连女子妆奁中的琐碎物事都这般精致,不同于她在大寨中的脂粉,那些廉价的、死红的脂粉……再是清秀的容颜都被遮盖在石灰白的铅粉妆面下,油腻腻的红点缀着唇,千篇一律的傀儡面具。
      她的神思悠悠地回到久远的过去,住在珠江边的穷苦人家,傍晚时分趁着暑意消退,坐在简陋的屋前乘凉吃饭,粗糙的糠饭配着咸菜辣虾酱,有些甚至连这些也不如,他们黑黄枯槁的脸木愣愣的毫无表情,同身上的黑拷绸衣服一样毫无生气,草地上熙熙攘攘开着细碎的红花,热辣辣地延申至天际,烧得轰轰烈烈,将暮色遍染的天空都染红了。在寨中,虽离锦绣金彩近了,但一个瘦弱的琵琶仔,还是只能看着红姑们光艳迷离地在那些衣着华贵、出手阔绰的客人中穿梭,自己只能被呼来喝去的使唤打骂。
      而如今,幸好那些粗鄙的喝骂、被鞭笞的疼痛和浸透着霉湿的肮脏黑暗的睡着几十个女孩的大通铺,都离她很远了,远得仿佛前生茫茫的记忆。
      只有这胭脂的甜香,为什么仍会让她想到死去的花的精魂,被从阴世里召回,馥郁里坟墓中的死亡味道。
      就如同这深广的偌大宅院,无论哪个角落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来自墓地的阴腐之气。
      五奶奶深吸口气,袅袅娜娜走出房门,迎面便看见二奶奶款款走来。
      二奶奶看见自己心中天字第一号的小狐狸精慵慵倦倦、浑身仿佛没有骨头般妖娆走来,心里便堵上了,沉沉的难受怨愤,却还是强笑道:“刚听见了琵琶声,娇红妹妹今晨兴致倒高,怎么这会子又停了呢?”
      五奶奶娇红眼风飞快掠过二奶奶,无情无绪道:“不想弹便不弹了,哪里有那么多原因。”俯身摘了朵凤仙花在鼻端嗅闻。
      二奶奶的笑容彻底僵成了面具,敲上去似有“空空”声,娇红的肤色不算白皙,是个黑里俏,眉睫和眼珠黑如无光的暗夜,偏又穿了身织金十样锦的裤褂,绣金的大团富丽花样,一股脑儿将繁花着锦的贵丽披在身上夸示,生怕别人不知她如今的身份,在毒辣日头底下金灿灿地晃痛了二奶奶的眼睛。
      “谁说不是呢。”二奶奶一字字慢慢道,“妹妹这个出身,我想着琴棋书画的,妹妹看了也觉得头疼,长昼里闲闷,老爷生意忙,不能总陪着妹妹。妹妹不如多弹弹琵琶,大宅子里死气沉沉,也多些生气,若有些舞会茶会什么的,不至于手生,妹妹也可以弹个几曲。”句句提醒娇红——你不过是个下贱的琵琶仔!
      娇红毕竟年轻,脸色青白不定,短促地冷笑了声,长指甲深深嵌进花根里,清香粘腻的汁液染了满手,她把花扔在地上,狠狠碾了几脚,负气转身回屋。
      二奶奶给了狐狸精一个下马威,心头的块结消了大半,满意地用手扶了扶髻后的老银点翠坠流苏簪子,扬声道:“老爷夜里爱食果仁蜜饼,最喜果仁捣成糊,妹妹晚上切莫忘了!”这水磨工夫磨不死你!
      青春年少又怎样?这季家管事的仍然是她二奶奶,季老爷子嗣不旺,只有她膝下有个女儿,而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是她最得意的手段,老爷的生意也少不得她的斡旋。即使老爷接连不断地往家里带回姨奶奶,最风光的仍然是她。二奶奶酸楚而骄傲地想着,只是可惜了,这个年纪,怕很难有个儿子了,季老爷如今几乎夜夜宿在娇红房中,那春宵帐中,不会记得秋闺风雨了。
      她知道来给娇红下马威是失了身份,但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当年季老爷纳三奶奶、四奶奶,她也是忍不住——可是今儿却怪了,这琵琶仔宠擅专房,却不见得对老爷有多撒娇装痴。
      她沉思着,脑中仍是娇红淡漠的、无情无绪的脸。
      午后渐渐起了阵风,虽然不能吹散暑意,但软洋洋的,足可让人心神惬意。风暄日媚,燕芍强打着精神看戏台上两个女子咿咿呀呀地对戏,经风一吹,实在撑不住了,半阖着眼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
      恍惚中觉得有人走近,正停在自己身边,鼻端嗅到冷香浮动,睁眼看时,见是遍身锦绣的汪太太,光艳艳地立在自己身边。
      “你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燕芍笑道,牵了她的手,引她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端过盏清茶。
      汪太太接过茶来,用茶盖撇去浮沫,也笑道:“对不住,今次是我来的迟了,哪还敢扰人清梦呢?”口音软糯,是说惯了苏白改不过来的旧年积习。长相也不是削颊深目的粤东佳丽,五官细柔,肤色瓷白,婉约的远山眉,凤目流光,像是前朝水墨画中的仕女,盈盈碧荷托出段鲜嫩春藕。
      汪太太原是苏州人,汪老爷当年去上海贩货,旅经苏州,在山温水软的江南邂逅了年仅十七的汪太太,当即倾倒,遂开始热烈追求,汪太太不顾家族反对毅然嫁了这个年老的广东富商做妾。也是她合该命好,嫁过来没一年,缠绵病榻多年的正房太太就溘然长逝,她又是汪老爷心里第一等要紧的得意人儿,便扶做了正头妻,又是二三年过去,老年人身子骨衰弱,汪老爷也撒手西去,撇下偌大家业和正当盛年的夫人,汪太太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一个家资丰厚的寡妇,加之她人情练达,手腕圆融,在交际场上如鱼得水,艳名远播。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正是招蜂引蝶之时,众太太小姐对她讳莫如深,只有燕芍与她相处甚是相得。
      燕芍摇头道:“不怪你来得迟,这粤剧我也不爱听,本杰明爵士要办个游园会,听讲连澳督一家都邀请来了,他的太太赶着热闹,非说不请正经班子了,就让太太小姐们票戏得了,为了在澳督的夫人妹妹们面前争表现,她们隔个两三天就来这‘霓裳社’排演一次。依我说,澳督夫人听不听得懂还两说呢。”
      汪太太正要接话,那厢戏台上的两个人已经下了场。她对燕芍小声道:“她们过来了,少不得要敷衍两句。”起身迎了上去。
      “密斯吴,密斯段,唱得可真好。”她亲亲热热携了二女的手,笑着寒暄道。
      段小姐和吴小姐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又不及燕芍出道的早,听了汪太太这番话,不由面色红了红,也笑了,“汪太太过于客气了,我们唱这个不过是玩票性质,人多闹着玩罢了,可不敢当此盛誉。你不上去玩玩吗?”刚下台来,脸颊都红扑扑的,几分羞意也不大能瞧得出来,抽出手绢来揩着脸上的薄汗。
      “哎——罢了罢了,叫我听听还勉强可以,真要唱还不是存心看我笑话吗?”汪太太笑着摆手,转身在椅子上坐了,拈了颗蜜饯放在口中。
      段小姐静了静,道:“我听说汪太太的苏州评弹极好,不知可有幸在爵士的游园会上听一段?”
      汪太太的笑容慢慢敛去,尖巧的脸儿寂冷寂如白玉凝霜,她伸手理了理袖口,淡淡道:“难登大雅之堂,一时新鲜听听还好,哪能在游园会上献丑呢。”
      吴小姐悄悄拉了拉段小姐的衣袖,向她使了个眼色,段小姐也自悔失言,不知该如何重新搭话,只能借口更衣匆匆离去。
      汪太太既然不说话,燕芍也不再开口,相交数年,自然明白她失态的原因。那时节还是宣统年间,她家中清贫,父亲是个老学究式的道学人物,满心思只要苦读圣贤书考取朝廷功名,累试不第,更着了魔似扑在书本子上,哪管妻儿吃糠咽菜,冬日里寒风哗啦啦从破窗纸里呼啸而入,连多余的棉衣也无,她的母亲又是旧年间最贤良不过的温吞妇人,只竭力俭省自己与孩子们的口粮以供夫婿,既然节流也不能不开源,最后没奈何,便让长女学了几首评弹,日日在茶楼酒肆卖艺,换得几个微薄银钱。到她渐渐大了,那等轻薄子弟、地痞无赖更常来扰攘滋事,受了不少欺侮,直到后来汪老爷相中了她,请人上门提亲愿纳作二房,一应吃穿用度都与正房太太无异。汪太太的道学父亲大发雷霆,当场便险些将媒人轰出门去,连连叫嚷着蒲家世代乃是书香门第,门第清华,即便如今破落了,哪怕让姑娘在家饿死也不允许她给人当小星。
      这是唯一一次蒲姑娘忤逆了父亲,小小年纪便历练风尘,她的双眸冷醒而不报有任何希望与奢念,这个年老的富商是她彼时能找到的可以将她带离困窘的最好的人选,她不是侯门中珍重宝珠,更何况余生、余生还很漫长。于是她毅然与家庭断绝了关系,随着汪老爷登上了开往澳门的渡轮。从此乡关路遥,梦断关山,此生只怕是山水永不相逢了。
      耳中听得锣鼓喧天,隐约能听见隔壁几个太太的谈话。“这行头都好几年了罢?你瞧瞧这线,都抽丝了,绸面都褪了颜色,要赶着做几套新的才好,到时候定要光鲜的穿出去……”“这头面首饰也该这样,这些细碎的小珠子就是不经掉,寒碜样儿!这次定要去宝华楼订制套纯银的,花多点钱不打紧,重要的是总督看了喜欢。”
      汪太太轻笑了声,转头对燕芍道:“说起衣裳可巧了,我阿弟半年前到了澳门,开了个小绸缎铺,各色花样衣料都有,更难得他手艺也精巧,做出来的成品极少有不好的。正好我们都不耐烦在这里坐着,不如就去看看?离得也不远,连汽车都不用坐的。”
      燕芍本就无可无不可,与其坐在此处百无聊赖地消磨整个下午,不如陪着汪太太去看看,自己心下也正是纳罕,闻说她与娘家早就断了往来,不知何处又冒出个兄弟来,听汪太太的语气,感情倒是不坏的样子。
      于是相携着出了门,日头已渐西偏,有了几分凉意,慢慢徒步行去也不觉暑热难熬,一壁走着汪太太一壁又开口解释道:“我知道你心中奇怪,当年我确实是与他们断绝往来,他们若是死了,好,我乖乖地拿钱出来添置寿材,体体面面葬了便是。其余的事情多说无用,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只是我这个小弟,自幼便是我带大的,情分深厚,我出嫁时他还不懂事哩。前年家里没人了,正赶上局势不稳,难免祸延苏杭,我就写信让他来了……”
      她絮絮说着原委,拉着燕芍在一家店铺前停下。平金玉色刺花的门帘垂下来,看不清店内的情状,只觉得幽幽沉沉,不似别的店家给人的感觉乱哄哄热闹着花团锦簇,反而隐匿于闹市,像是天地初开时就开始的沉静缄默。
      燕芍不禁踏前一步,在汪太太前面掀开了帘子。
      这间铺子算得上极小的,约莫二十来步见方,入目金翠辉煌,自屋顶起叠金铺玉的布料相迭从四面墙壁婉婉流泻下来,如宝光氤氲的星河浪漾,店铺正中的木台上亦是堆烟簇雪,码放着整整齐齐的各色绸料,柔蓝娇绿、圆金木红、雪青鹅黄、荼蘼月白;玉堂富贵、瓜瓞绵绵、鸳鸯比目、百蝶穿花、潇湘水云;锦缎上生起旖旎春风,珠彩照人。后头的木头架子上挂着数件成衣,燕芍本以为只有旗袍裙褂,未想到还有西洋款儿的,也不分章序名目,就这么层层铺排着,这场金梭织成日月的花事盛大到了极处,反而有了种极致的静。
      阳光透过外头繁茂的枝叶筛进细纹格的窗子内,早被滤去了刺目的光线,一径柔和下来,深深浅浅的光晕映在地上、锦缎上,头顶的栀子色毛玻璃灯雾蒙蒙的,也不见多么明亮,不知何处点着香炉,袅袅的香氛浮泛在室内,不晓得烧的什么香,甜香馥郁,深处隐匿了女子身上的脂粉气,让人身心都慵懒倦怠。
      汪太太转头向柜台笑道:“蒲老板,贵客上门了。”
      燕芍这才发觉一角影沉沉的曲尺形柜台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被阴影挡住,看不出是何模样,只知他身形高挑,柔软的衣料自肩膀垂下来,凭空多了冷峻的味道。他从阴影处走出来。
      那一刹天地俱静,风丝凝在树梢。
      燕芍不明白男子为何可以生得这样美。他长得和汪太太不甚相似,但能够确定的是,姐弟都是难得的美人,汪太太是水墨卷轴中走下来的古典仕女,是古中国才能生养出的江南灵秀,可是他只是随随便便站着,就能令看见他的人屏住呼吸,天下间再难见到的潋滟花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眸光清如碧海金沙。
      男子向汪太太颔首,“姐姐。”目光移向燕芍,“这位是?”
      汪太太挽住燕芍的胳膊,“这是季家的大小姐,岁和,还不快拿出新到的货色,若有好的,姐姐就多帮衬你几件。”
      蒲岁和。燕芍无声地重复这个名字。
      岁和笑了,一笑似悠悠春风吹放了满树桃花,摇曳出十里灼灼其华,“季小姐喜欢何种款式,不妨随意看看。”
      (谁说世间情【】事,无关色相。)
      燕芍有些气恼,这还是第一个面对她的容光视若无睹的男子,他看她就如同看汪太太,没有任何差别,她的风情她的美,在他眼里掀不起半点波澜,她感到挫败,忍不住出言刁难,遂笑吟吟道:“我只要最好的。”
      他的眉梢微挑,细碎的微芒在瞳孔深处一闪即逝,“不知季小姐所认为的最好,是怎样的?”
      “若将你这布料以女子而论,便是人间绝色。”燕芍抚过台上堆叠的匹匹绸缎,乜斜着他。
      岁和沉吟,俄顷点头道:“人已是国色天姿,自然也需最极致的衣饰才相匹配。可巧我这里有几匹新从湖州过来的料子。烦请季小姐稍候片刻。”他嘱咐店伙仔细看店,自己往后进走去。汪太太没有听见二人的对话,自顾在成衣间挑选的得趣,又翻开柜台上早已起了毛边的衣服样子,指挥店伙去寻。
      那店伙被指使的几头忙乱,鞋底子打在地板上啪嗒啪嗒作响,不多时胳膊上搭了十几件,一股脑琳琅满目地堆在汪太太面前好让她仔细挑拣。
      燕芍瞧了有趣,此时岁和从后进捧了几匹料子走出来叠放在台上,又从中抽出匹艳红的来。
      “不知这款可合季小姐的心意?”他飒地轻轻展开,满目烟霞铺天盖地笼罩,竟似是千层轻丝,经冰纬玉,飞霞断残红。
      燕芍捻着丝料,入手只觉触感凉滑柔软,轻薄如第二层皮肤,更难得叠起来这么久连一丝褶皱也没有。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惊诧间迅速收拢五指。
      暑天里他的手是那样冷的么?她的脑中突兀闪过一个念头。
      “果然是好,”她掩饰着点头道:“就请蒲老板替我做一件西洋裙装罢,不拘什么样式,只要不浪费这么好的料子便是。”若是这样的颜色衣裳,倒可在游园会上吸引众人视线。
      他拿过来的还有些什么呢?燕芍一件件细细审视,心中蓦地一动,抽出匹银色缎子舒展在眼前。仿似碧水中月华流转,莹莹生辉,上头无数暗绣的云纹流转,即将勾连又忽而柔曼地散开,清华如雪。
      她把两匹缎子摆在一处,“那匹银色的就做件旗袍罢。”岁和点头记下,那厢汪太太已选定了身松叶绿的旗袍,玉白色的小鱼甩着半透明的尾游在其中,衬得她皮肤更显白腻动人,神光夺人眼目。
      也唯有汪太太这样的美人才能穿出如此丰韵。燕芍暗赞不已。古中国式的江南女子是糯米炊出的柔软,杏眼雪肤,水墨烟雨绘就的一段写意风流。
      回家时已霞云漫天,落日熔金,万道金光熔进粉紫的云里、远方一带浓翠的山里,暑意渐消,清风流过只觉通体清凉。只是遇到的人可不让人心情舒畅——
      她的妹妹燕瑾双手环抱着本黑皮面的圣经正沿着林荫道走来。
      燕芍压下厌恶向燕瑾点头笑道:“瑾妹妹又去唱诗班了么?”
      燕瑾瞪了那精致得如同画皮般毫无瑕疵的脸一眼,怀中的圣经抱的更紧,抢先一步冲入门内。
      燕芍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跟在她身后悠然踱了进门。
      ***
      燕瑾转过十二扇薄纱绣松竹的屏风,二奶奶欹侧在桃花心木椅上磕着瓜子,她半阖双眸,懒懒道:“又去唱诗班了?”
      燕瑾的双唇抿的发白,她扭头负气道:“你凭什么不准我去。”
      二奶奶将瓜子壳儿拢作一堆,拍了拍洁白的掌心:“我也没说不给你去,然你也长成了,少年女子不在舞会、游园会上出风头,反将自己拾掇得跟个侍奉天主的尼姑一样是什么道理?我们这样的人家去教堂么,不过博取个虔诚的好名声,谁还当真一心一意的去礼拜。”
      燕瑾沉默不语,良久方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是什么样的?横竖有季燕芍一个就足够了,只要有她在,就无人注意到我。我不与她争。”我争不过她。语意酸涩,字字都艰难的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她抬起头,将双眼中莫名涌起的酸楚忍回身体里。
      她自知论起姿色,自己虽遗传了二奶奶的秀丽,到底也不能同姐姐的绝艳相比。燕芍美如暮夏开到荼蘼的最后一朵玫瑰,绚美如焰;燕瑾则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桂花蜜糖粥,舒适熨帖的好看,美也是美的,但不是那一种。
      她是她身后黯淡如虚幻的一抹影子,伸手就能拭去。不是不嫉恨的,然而她不能争,她争不过。
      二奶奶近前拉了燕瑾的手,小声道:“燕芍到底是杂种女仔,你看她那个放荡样子,你爹都懒得管她,我们季家是大户,最讲究规矩。乖女,别看你姐姐现在看起来风光,人家背地里都叫她作咸水妹,将来有她好受的!”
      句句是宽慰之言,燕瑾仍旧不是滋味。她烦躁地甩开二奶奶的手,燕芍精美如淬了剧毒的眉眼笑靥缭绕盘旋在心头,是个挥之不去的巫魇。
      二奶奶的声音遥远得像隔了重重雾气传来:“本杰明爵士的游园会快到日子了,我前几日给你做了几身新衣裳,你得空赶紧试试,有什么需要改动的也好快些改,别赶不及。”
      花影浮动,草露生香。
      燕瑾熄了灯,坐在铜床上双手抱膝,漆黑的长发如瀑布流泻覆盖周身,她在黑色的水流中睁着黑如点漆的寂静的眼。
      她比燕芍小两岁,还未毕业,学校的小教堂里也成立了个唱诗班。她也不是有多虔信天主,不过是为了卢守义。
      与卢守义的相遇,在燕瑾的记忆里总像镶着一圈淡淡的金边。他是世家子弟,又长得俊俏挺拔,是许多少女倾慕的对象,她被他所吸引,也是很自然的罢?燕瑾把心思藏得很好,从未露出一丝半点端倪,她像他身后见不得光的一个影子,无论他在哪里,她总会想方设法地多接近一点,或许有一天,她就会站在他身边很近的位置。
      今天离开教堂时,卢守义第一次主动叫住她。转头的刹那,少女湿漉漉的大眼睛里,燃烧着诗歌与火焰。
      但是他说:“季燕瑾吗?我们决定在耶诞晚会上出演一幕话剧《茶花女》,你……你能不能和你姐姐说,我们想让她来演玛格丽特。”
      燕瑾眼中的火焰一点点黯淡,她的脸色苍白,咬着唇低低道:“你还是自己和她说的比较好……”五内沸腾。
      她知道他会找到姐姐的,因为他也会参加游园会。
      与此同时,燕芍从梦中惊醒。
      这次她终于看到了火焰中的女人,那个女人被困在烈火熊熊的老屋里,热风呼啸扬起她金色的长发,刺眼的光焰中燕芍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她的脸模糊混沌,奇怪的是她能感觉到女人温柔的注视和轻柔的呼唤。她就要想起女人是谁了——
      梦境中断,所有即将揭晓的谜底破碎残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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