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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普通妖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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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的天山脚下,植被茂盛,绵延万里,草甸与花海在微凉南风下摇曳生姿,饶是在终年严寒的雪山下,也始终避免不了春日灿烂阳光的波及。
天山一脉是妖界与仙界的临界点,是妖界身份最显赫的王族所居的领域。
赤豹妖王的宫殿就建在天山之中的万年不化的山巅上,遥遥望去,那座宫殿仿佛一座水晶宫,折射着自上而下来自九重天的阳光,熠熠生辉,是妖界,乃至仙界最显赫之地。
躺在花海之中的小憩的少女忍不住抬起手臂,挡了挡在眼皮子上跳跃的光线。她皱着眉,极不情愿的睁开眼,从指缝中望去,便看到了山巅上那座晶莹剔透又不失威严的宫殿。
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转过,她打了个呵欠,正值春困时,没有哪只猫是不犯懒的。虽说她只是半个妖精,但却也改不掉遗传自母亲猫妖的习性,每每春困秋乏冬打盹,一年四季,没有一日是睡得够的。
今日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天山脚下甚少有这样明媚又不刺眼的阳光。灵修拿起一块帕子盖在脸上,正欲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却听见了不远处有少女在叙话,那肆意的笑声和银铃一般的嗓音,令她忍不住动了动耳朵,侧耳去听。
“再过半年,就是昆仑仙山上的凌虚派在三界之内广收门生的时候了,只要入了凌虚派,那以后要是想为神为仙,就是易如反掌,可比我们苦哈哈的修炼个千万年要容易多了!”
另一人听后笑她,“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凌虚派每隔六百年才收一次门生,每次名额不过三十,这三十个名额可是三界之内人人抢破了头也争不到的,你我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又听一少女娇笑道,“我看呀,比起上凌虚宫做弟子,怕是要比做妖王后还难呢!”
“哎呀,妖王都七千岁了,年纪也太大了些,要做就做大皇子的妃子,来日还不是妖界的王后?”
这话一出,众人都哄笑起来,个个骂她痴心妄想,灵修远远地听了这些话,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她拿起帕子重新挡住了脸,仍有阳光透过手帕落在她的眼皮上跳跃,灵修先前听那些小妖女们说妖族大皇子,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朝朔那张讨人厌的面孔来。
灵修正神游着,忽然感觉到之前照在她身上的阳光竟然慢慢消失了,猫是极其依赖温暖的阳光的,她不由直起身子来,将覆在面上的手帕拿去,抬头望天:
只见刚刚还碧蓝如洗的天空,此时竟有几块黑压压的乌云从西南处徐徐飘来,沉甸甸的黑云中时不时有闪电从中劈开,击向大地,如同一条猛烈的银鞭,霎时间在地面上砸出一道黑色的深坑。
“呀,好像是‘不毛之地’那边飘来的黑云!我们快走吧,万一那雷电击中了,恐怕小命难保。”那几名少女说完之后便四散奔逃了。
灵修从花海之中起身,用手将被风吹乱的鬓间发丝撇在了耳后,她直视着那片黑云,看着紫电如同利剑刺破长空,心中升起了异样的感受。
“黑云都要来了,你还打算站在这里到几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人声。
灵修随即转身,只见一身穿绛紫色长衫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那人黑发黑眸,眼睛是细长的丹凤眼,一对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肌肤白皙的如同身后万年不化的冰川。男子的唇抿成了一条缝,配上如此风情的面孔,倒有些不相宜了。
灵修见来人是流影,便放松了警惕,答道,“只不过想看看罢了,我还没有傻到想去挨雷劈。”她的目光落在流影身上,只见他虽是一副人身的模样,可周遭围绕着森森的寒气,好像刚从某个严寒的洞窟之中爬出,连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眼底,也仿佛结了冰一般。
她问道,“你这是闭关了还是去冬眠了?身上这样冷,像一根蛇棍。”流影听了她这话忍不住挑起眉,抬手就去拧灵修的耳朵,“你这丫头,说话没规矩,赶紧跟我走,万一真被雷劈成了猫干,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流影说罢浑身环绕过紫红之气,随即身后生出一条粗壮的黑紫蛇尾来,将他的上半身蓦得拔高了几尺,居高临下的望着灵修。流影现出真身,用长长的蛇尾将灵修一卷,灵修惊呼,“别!我能自己走……!”
然而这大蛇根本不给少女反驳的机会,蛇尾将瘦弱的女孩缠住后,流影匍匐下身子,在草甸上犹如一匹飞驰的骏马,以极快的速度远离了那片雷鸣交加的黑云。
只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流影就携着灵修返回了她所在天山脚下的家中。
流影收起了那骇人的蛇尾,重新幻化做一位容姿俊美的男子,他不知从哪淘来了一把绢扇,执在手中徐徐摇起。流影撩起绛紫色的长袍,随意落座在了院内的石凳上,慵懒的眼神望着正对着古井整理鬓发的灵修,忍不住蹙眉。
“下次再遇见那些黑云就不要站在那里看热闹了,不想被雷劈死去陪你娘,就夹着尾巴给我跑快点。”流影一双细长入鬓的眉挑的老高,甚是不满地盯着灵修。
灵修整理好了刚刚被风吹乱的头发,听到这话后微微一怔,有片刻的恍然神色从她面上凝固,继而不以为然地笑了,“放心的,我只是看看,又不会真傻到站着不动被雷劈。不说我了,今日还未到惊蛰,怎么你这条大蛇就提前出洞了?”
一句玩笑话,仿佛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先前冰冻霜打一般的尴尬,流影神色不改,仍以一副倨傲的模样,用那绢扇遮住半张脸,“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
灵修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少女噗嗤一声的笑了,她上前扯住流影的袖子,手指抚摸过光滑的缎面,揶揄道,“今日怎么没化作女人的模样?是不是怕贪恋你美色的人太多,无暇脱身了?”
流影用绢扇将她的手打开,扬眉道,“死丫头,没规矩,我是什么打扮还轮不到你做主。”
灵修笑了笑,一双灵动的双眼弯成了月牙般的形状,浅色的瞳仁清澈又透亮,像那天山山巅的冰晶。只不过她甚少笑,平日里总是摆着一副厌世的脸,仿佛谁都欠她八百吊钱一样,不甚讨喜。
流影徐徐地挥动扇子,拉长了嗓音缓缓道,“说正经的,我今日前来天山,是因为明日便是妖王后的生辰,各族长老都前来庆贺,我也不例外,是要前去客套一番的。”灵修本在收拾着晾晒在屋顶的小鱼干,听了他的话之后倒也没太大反应,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所以这就是你今日没穿女装的理由?”灵修随口开着玩笑,将小鱼干收好放在筐子里。
流影看着少女纤瘦的背影,恨铁不成钢似的摇摇头,“明日过生辰的,好歹是你正经的表舅母,你就不打算去拜寿么?不是我说你,这些礼节还是要有的。”
灵修的母亲乃是赤豹妖王的远房表妹,说来的确是沾亲带故的,可自从五百多年前,灵修的母亲做下的那桩令仙妖两族都蒙羞的丑事之后,妖王便也没有理会过她的小女儿。或许说,从一开始灵修的出世,就注定了她今后的孤独。
妖王冷落了她们母子许久,直到灵修的母亲死了,妖王才想起她这么个孤女,从前妖王也想将灵修接到王宫居住,却被她年少倔强给拒绝了。这百余年来,妖王也曾明里暗里给过她许多接济,也被灵修一一回绝,她像一株生命力极强的野草,自我的生长,孑然一身。
灵修无所谓地一笑,从筐子里择了条小鱼,放在唇边咬了一口,“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人家压根没有邀请我,我何必去自讨没趣呢?就算我去了,还要去看妖族内其他长老的脸色和白眼,我犯的着吗?我看妖王根本想不起我这便宜外甥女,我才不会去眼巴巴地讨人嫌呢。”
着实的伶牙俐齿,倒让流影无话可说了,他抿着唇,心里有气也对这个丫头使不出来,最终化成了一句叹息,“罢了,我也说不动你,你这丫头倔的很。”
灵修嚼完了一根小鱼干,走到流影跟前,在他膝前匍匐趴下,像一只小兽依偎在人膝上,“我知道有你对我好就够了,比起山巅王宫内的妖王,你更像我舅舅。”只见少女轻轻靠在流影的膝上,那一把绸缎似得长发辫成了个辫子,长长的拖曳在她的腰间,流影抬起手,轻轻的抚了抚少女的头发。
流影本还有些感动,但是越听越不对劲,他拧了一把少女的耳朵,呵道,“你给我起来!什么舅舅,我哪有这么老?”灵修笑嘻嘻地从流影膝上抬起头,双手扶着他的腿,口无遮拦道,“的确,你应该算是我的小姨才对,当舅舅可惜了你这幅好皮囊。”
灵修的话实在没错,因为流影的容貌在当世的妖界来说,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好。
蛇族本就生性妖娆美丽,法力越高强者,样貌姿态自然越美,更别提流影乃是蛇族的族长,更不能与寻常的蛇妖相提并论,若他一心修仙问道,恐怕现在早已位列仙班。
可惜流影从不恋取九重天上的净土,反而在人间流连忘返,而且不知这位蛇族长老有什么癖好,明明是一条公蛇,偏偏喜欢化作女儿身,在人间妖界四处留情。传说他荤素不忌,男女通吃,实在是妖族的一大祸水也。
两人在一处闲话了许久,又一同用了午膳,流影这才起身告辞,临走前他扶着门框,对灵修再三叮嘱道,“明日的寿宴,妖王必定会邀请你,若你能来是最好不过的,若是不能来……”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灵修推出了门,“行行行,我知道了,您走好,不送了!”
流影的叹息隔着一道门,灵修也听见了,门外的人留下了一句“死丫头”后,也扬长而去。灵修关好了门,去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她刚打好了井水,将碗碟扔进木桶之中准备洗刷,只听见大门又被人敲响了。
灵修以为是流影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她,于是去而复返,于是她一边说着“来了”一边去开门,可是大门一开,外头站着的并不是流影,而是个身材挺拔,面色不善的少年,他额前一绺赤色的长发格外显眼,那双金色的眼瞳,望向灵修时咄咄逼人。
“怎么是你?”灵修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唇角的笑意也忽然收敛了,她看了一眼门外的少年便要关门,谁知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按在门板上,硬生生地将一条腿挤进了门缝,牢牢地卡住了。
那少年说话的语气比他的眼神更为的凌厉,劈头盖脸地对灵修道,“你以为我想来你这破地方吗?要不是我父王逼我来给你送请柬,我才懒得踏足你这茅屋一步。”说罢他不耐烦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流光溢彩的折子来,没头没脑地往灵修手中塞。
“拿着啊,这是我母后寿宴的请柬,明天给我出席,听到没有?”少年不可一世地态度惹恼了灵修,她仰起头,眼中不耐烦的情绪一览无余,灵修忍着胸腔中的怒气,用十分不讨好的语气说道,“那我要是不去呢?”
赤发少年听了她这话,不仅不气,反而眉开眼笑,他将请柬甩在地上,倚在门边笑嘻嘻地道,“不来最好,你个扫把星,你以为谁多想看见你似的?”
这句话也着实将灵修噎了一下,她怒极反笑,将倚在门边的少年使劲往外一推,差点把没有防备的少年人给推一个趔趄,“那正好,我也不想看见你,以后少来我家给我送这些破玩意儿,看到你我就烦。”
说完灵修便要关门,那少年脚下生风,又一伸腿卡住了大门,两人僵持不下,那少年的个头又比灵修高上许多,像是在她面前横了一座大山,投下了一片的阴影将她笼罩住。灵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人,“大皇子,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来人正是妖王的嫡长子,名唤朝朔的,说来灵修和他也算是沾亲带故,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表兄妹,二人年纪相差无几。
“你这死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朝朔伸出一根指头,在她的鼻尖指指点点,“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父王唠唠叨叨的嘱咐我要把请柬亲自交到你手上,我才懒得跟你说半句话。死丫头,明天正午我要看到你准时出现在危辰宫,否则我亲自来扛你。”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灵修是不信的,朝朔一向和她是针尖对麦芒,彼此都看不顺眼,她才不信朝朔会吃饱了撑的亲自再下山一趟来逮她。于是灵修先应付下来,把他打发走,“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吧?”
“等等。”朝朔站住了脚,将灵修从头到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打量了一番,随后嗤之以鼻,从身后拿出了个包袱,塞进了灵修手中,态度高傲地指点江山,“明天去赴宴,别穿得这么寒酸,我们家可没有你这个穷亲戚。”
灵修一肚子气的接过了那个包袱,料想里面也是一些衣衫首饰,尽管她很想把这些玩意儿砸到朝朔脸上,但此刻还是忍了下来,心平气和的道,“东西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么?”
“谁愿意在你这破地方呆一样,走了。”朝朔瞥了她一眼,鼻息之间发出一声哂,随即挥了挥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少年的背影修长挺拔,放在人间也不过是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这等十七八岁的年纪,尽管朝朔却毫无文质风流的气息。
他身为妖族大皇子,在妖界横行霸道,欺行霸市,为所欲为人尽皆知,灵修和他也算是少年相识,放到人间的诗文里,也算是“总角之交”。
可二人打小就互相看不顺眼,也曾在危辰宫你来我往的大打出手过,从未有什么竹马青梅的情谊。自从灵修的娘离世之后,灵修便离开了危辰宫,一晃百余年过去了,她与朝朔也只有过寥寥几面之缘,从前话都未曾说过,如今话倒是说上了,可还是像从前一样夹枪带棒的。
灵修凝望着朝朔离去的背影,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