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怪物庵+夏目]魂之契》鹤田莲实

11、第十一章

　　滴答，滴答。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月光柔美地徜徉在窗边。绪方趟在沙发椅上，闭眼听着墙上钟表转动的机械音，大脑居然慢慢恢复了思考。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唇。刚刚一时的冲动之后，并没有让他后悔，反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满足。
　　几年前，他在围棋杂志上看到一篇小说摘选，当时他对杂志编辑的品味嗤之以鼻，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把虚构的妖怪故事刊登在围棋杂志上。
　　但是他读过之后，竟感到自己的心收到了冲击。
　　——一个妖怪，在围棋上执着了一千年。
　　绪方特地去书店买了整本书来看。
　　【我在十五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妖怪的世界，从没见过围棋，也不知道围棋。】
　　【那天，我在龟药堂替阿三先生治疗受伤的手臂，他和朋友说起南郊的一个妖怪。】
　　【那个妖怪，花了一千年亲手做出棋盘，却一直找不到下棋的对象。】
　　【阿三先生和他的朋友大声嘲笑起来，把伤口崩裂了，他们却把我骂了一顿，河原小姐知道后，便动手把他们赶出了门。】
　　【我心里一直念着那个南郊的妖怪。如果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我想与他下一盘围棋……虽然我并不懂得下棋。】
　　明明只是虚构的故事，作者平淡的叙述却让他不禁确信了那是真实的。
　　绪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自己，对围棋的热爱也能持续一千年吗？
　　他常常被人说是围棋笨蛋，除了围棋，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前女友这么说，连塔矢老师也这样说过。
　　——只是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笨的笨蛋。
　　绪方翻开小说作者介绍页面，上面只有一张规规矩矩的男生的证件照，还有寥寥的几句话：源雅介，高中生小说家，处女作《隐世回忆录》，夺得本屋大赛一等奖。
　　绪方一开始，对这个小作家只是抱有好奇和欣赏。
　　直到有一天，他在东京街头等人，停车靠在路边时，看到一个黑发的青年提着行李箱，一动不动地站在路灯下。
　　那个少年穿着很朴素，与东京的夜生活格格不入，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与世隔离的感觉。
　　绪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那青年就站在原地，周身的一切都与他无干系，整个世界都是鲜活的，只有他一个人寂静得仿佛正在死去。
　　【“喂。”】
　　像是被妖怪蛊惑了，绪方突然开口喊那青年。
　　青年顿了顿，偏头朝他看过来。
　　——目光相接，两人就此结了缘。
　　……
　　门轻轻打开了，绪方迟钝地望过去，看到黑发的青年朝自己走来。
　　“你干什么去了？”
　　雅介却笑道：“我去接SAI了。”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绪方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
　　“什么吗，不是你要和SAI下棋的吗，”雅介叹气道，“现在他特地赶过来，你还不赶紧坐好迎接人家。”
　　绪方立刻坐端正了，把领带和衬衫都抚平整理好，问：“那他……SAI在哪里？”
　　雅介对门那头道：“可以进来了，SAI。”
　　世界一下子又变得寂静无比，绪方清楚地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门后走出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但是环境实在太暗了，绪方越想看清楚传闻中的SAI的模样，越是眼睛发胀，头晕目眩。
　　SAI渐渐走近，来到落地窗前，但是身影正好被窗帘的影子遮住，于是仍然被笼罩在一片暗色里。
　　坐在如此近的距离里，绪方终于能稍微看清楚些。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男人的手。他一双手修长，肌肤如明月凝脂，轻轻捏着一把五骨蝙蝠扇，扇面不着一点色，亦并未坠以任何点缀。
　　暗夜里，SAI的表情似乎轻微地动了动，只是绪方看不清楚。对方头顶乌帽，肩披长发，一双眼里隐隐流动着动人的光，身上洁白的狩衣被月光照亮一角，竟隐隐发出神灵般不可思议的淡淡光辉。
　　绪方看愣了，他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在梦境中一般，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我们，开始吧。”SAI出声对他道。
　　绪方如梦初醒，使劲捏了捏眉间穴位，垂下视线，将心思专注到眼前的棋盘上来。
　　一局漫长得不可思议。刚见到此人时，绪方还隐隐怀疑过这个穿着奇怪的男人，但落子后，他就确信，这个人是SAI没错。
　　“……我输了。”
　　下完这一局，让绪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这世上真的有如此厉害的棋手，他不再只存在于网络中，而是真正有了实体，甚至和他绪方精次面对面对局，而对方的棋艺精湛到、仿佛是本因坊秀策再世……
　　大概是醉得厉害，绪方愣在那里，脑中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急忙抬头，却看到对面的座椅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坐在那里过……
　　雅介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那张纸人缓缓飘落到地上。
　　“谢谢你，雅介。”佐为从座椅上站起来，对雅介露出满足的笑容。
　　*
　　江这个月没有再寄信回来，而是直接来怪物庵找雅介和晴斋。
　　“找到了？”雅介惊喜道。
　　“是的，”江接过晴斋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紧接着道，“在虎次郎……啊，就是本因坊秀策的家乡，广岛。”
　　本因坊秀策，被认为是日本围棋黄金时期最伟大的棋士，曾让佐为附身在自己身上下棋。
　　在他病逝后，他的家乡广岛也受到无数棋士的慕名前往。
　　雅介、晴斋、小光、江和佐为，一起坐车前往广岛。
　　路上，江对其余几人介绍道：“在广岛，有一清住寺，他们世世代代都一直以渡化世人为己力。据管理这座寺庙的人说，他的祖先曾在中国唐朝时期前往求取无上经文，而那经文，一直由清住寺后代完好地保存着。”
　　“那这个经文，可以帮助佐为轮回吗？”晴斋问。
　　“是的，经文中有一篇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也已经向对方确认过了，”江道，“只不过对方说，需要三月做准备，这才拖到现在才告知诸位。”
　　“……等等，你们要让佐为轮回的意思是，”小光握紧拳头，怔怔看着江道，“佐为他会消失吗？”
　　“不是消失，是轮回，获取新的生命，新的□□。”江说。
　　“不……可是……”小光焦急地看向佐为，想向对方确认什么。
　　阳光下的佐为，身体呈现明显的半透明状，小光突然想到，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身边有佐为的存在，即使别人都看不见他，但对小光来说，佐为是他最重要的、无法离开的人。
　　佐为仿佛是感受到了小光的心意，在明艳的阳光下，朝小光微微一笑。
　　“！”小光的眼眶里顿时聚集起泪水。
　　——他无法……无法离开佐为啊！！！
　　雅介不忍心道：“佐为的灵魂历经千年，已经十分虚弱，如果不是小光你的存在支撑着他，他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你甚至连再见他一次的机会都不会有……”
　　“你是说……我还能再见到佐为？！”小光抓住最后一点希望问道。
　　雅介一时语塞，不敢替他人轻易说出诺言，而这时，佐为将手虚放在小光的头顶，温声道：
　　“我们一定可以再相见的，小光。”
　　雅介睁大了眼睛。
　　阳光下的一人一魂，就好像注定同时存在的光与影，任谁也分开不了他们的羁绊。
　　——那是存在于灵魂之间的羁绊。是世间最牢固的誓言。
　　清住寺门口，面容慈祥的僧人已经等待多时，他一身朴素衣衫，双手合十，模样虔诚。
　　“请您跟随我来。”江走到佐为身前，弯腰恭敬道。
　　闻言，佐为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佐为！”
　　回过头，是小光悲伤不舍的面庞。
　　——这一定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啊，小光，所以，不要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心中有无数的话语想要安抚自己的小男孩，但佐为最后还是尽数吞咽下去，扬起自信的、从容不迫的笑容。
　　雅介在后面看着他二人，一时竟也开始怀疑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这时，晴斋拽拽他的袖子，雅介看过去的时候，男孩朝他点点头，那是让他相信自己的意思。
　　雅介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于是对已经走到寺庙门前的佐为喊道：
　　“佐为大人，委托金，来世记得付给怪物庵！可别忘记了！”
　　佐为“噗嗤”掩嘴笑出来。
　　“好。”
　　寺庙门关上后，江和佐为跟着清住寺的僧人往布置好的场地走去。
　　“到此为止，江施主也请避让吧。”
　　江不舍地望着佐为。佐为温柔地笑着说：“谢谢你。”
　　“佐为大人……”
　　佐为又道：“这句谢谢，不仅是谢谢你这两年来为我奔波，而且要谢谢一千年前，你在皇宫陪伴我那么长的日子。”
　　江愣在那里。
　　佐为继续笑着说：“虽然当时不知晓你的容貌，但是……其实我一直能感觉到——感觉到棋盘上你的存在。”
　　佐为垂下眼睑，回忆起一千年前，在偌大的皇宫里，每当夜晚降临，陪伴自己的那一小方棋盘。
　　“因为有你，所以当时的我一点都不寂寞，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对围棋的那份爱，谢谢你，江。”
　　……
　　【“是……有谁在吗？”】
　　男人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这样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寂静的皇宫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侍女玩闹的声音。
　　院里的樱花开得正艳，明明无风，却仿佛是在被谁引领着，一片花飘进屋里，落到男人面前的棋盘上。
　　男人露出微笑，一边伸手轻轻拨弄那花儿，对着不知是谁，小声道了一句：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