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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泗安城张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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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在红木回廊上倚栏远眺,一池芙蕖尽收眸底,张生半抬眼皮,目光一派清冷,波光流转间,狭长的丹凤眼勾人。他浅唱低吟,两片唇开合,正是一出《霸王别姬》。
倏地,一道高大身影压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捱着。
“风大,当心着凉。”男性雄厚的嗓音,令人不自觉安定下来,大手为张生削瘦的身体披上大氅。
张生那骨节分明的手抚上肩头的大氅,传来一阵顺滑触感,是袁桀南下平定云南一带动乱,途径一处湿地,打下一只黄头鹭,甚是高兴,回来命人制的大氅。
那黄头鹭两肩各有一束蓑羽呈淡黄色,向后披至尾上,配上袁桀高大的身材,好不威风。而袁桀手握重兵,盘踞在东北一方多年,在如今军阀势力相斗的年代,地位举重若轻,这件黄头鹭羽氅常年随他出入战场,已然成了主人身份的一种象征。
“袁司令的好意,张某人承受不起,这泗安城里想拿司令命的人多了去,要是哪天潜伏进府,伺机暗杀,在下可不想被当作司令你,做了冤死鬼。”张生嗓音冷冷清清,没拿正眼瞧对方。
“没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你。”袁桀也不动怒,语气平静地回了句。
张生阴阳怪气地笑了声,手一拽,将那大氅摔在地上,转身而去。
袁桀俯下身,拾起大氅,掸去上面沾着的灰尘,对着湖光潋滟,指节在栏杆上轻叩,开口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泗安城袁司令府上的张生,当家名旦,尤擅唱青衣,《霸王别姬》里他的虞姬扮相妆容精致,唱腔哀绝,连女子也自叹弗如。在被袁司令收入府中之前,也是人前人后捧着,那些个达官贵族、政界人士,有事没事就喜欢去听他唱一段。
袁桀一日承朋友之邀,去了梨园里头,正逢是张生的主场,也是孽缘,只道惊鸿一瞥,再难相忘。
张生被接进司令府后,万千风姿尽为一人独有,旁人再无缘窥探其中一二,时人不少扼腕叹息。
隆冬大雪,泗安城银装素裹,不久前袁桀准备把自己的老母亲从老家接过来,那是东北偏僻一角叫不出名字的屯,于是司令府张罗了开来,好生迎接老夫人,期间一些闲言碎语流传不断。
他张生是谁,充不过是个有几分名气的戏子,还是个男人,又不能给司令生儿育女。百行孝为先,等老夫人一进来,对这男媳妇哪哪都看不顺眼,赶出去还不是时间的事?
而当事人张生该吃吃,该喝喝,袁桀身边的刘参谋还送来一只波斯猫,他见了欢喜,就带在身边,闲暇之余就拿逗猫棒与其嬉闹,好不自在。
“我们一班子师兄弟,小时候哪个不是家里揭不开锅,食不果腹,才被父母送到师父门下学艺?……人前风光,必定人后吃苦,我还记得,哪怕在这么冷的天里,天还黑着,我们就站在院子里吊嗓了,师父手里拿着板子在旁边站着,唱不好就打手心,公鸡打鸣三遍后,师父觉着满意了,方可去吃早饭……”张生立在廊前,波斯猫蜷在他怀里,地上烧了火盆,四周暖烘烘的,嗓音慢条斯理。贴身伺候他的顺子立于一旁,垂首恭敬地听着。
好一会儿,张生也觉得无趣,只叹了句:“许久没上台,倒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
他转身回房了,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顺子立马到袁桀跟前,把张生的话转述了一遍。
不多时,袁桀推了手上的事务,坐上私人司机开的轿车,带上张生,一路驶向梨园。
下车后,张生一身长衫,腰板挺直,面庞白净,不亢不卑地跟在袁桀身后,而袁桀身上依旧是那件黄头鹭羽氅,衬得其愈发高大,剑眉斜飞入鬓,眉宇间几分英气。
察觉到两人拉开的距离,袁桀转身,伸手欲拉,平声道:“你过来,与我一道走。”
张生在对方指尖要碰到自己身体的一刹那,往后退了一步,只是笑:“您是堂堂司令,驰聘沙场,叱咤一方,张某人自知身份卑微,还是懂规矩的。”眸中自嘲之意愈发浓。
袁桀没说什么,生气与他似乎是不着边的,不管是张生,还是手下人,都很少见他动怒。他收回手,径直往前走。
梨园的洪老板和戏班班主迎面而来,向袁桀抱以虚礼,道:“袁司令大驾光临,实乃蓬荜生辉!”
刘参谋上前,与他们客套了几句。
“洪老板眉头紧锁,是有什么烦心事?”袁桀倏地开了口,语气淡淡。
洪老板干笑着,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袁司令的眼睛,让司令见笑了!小的听闻粤北一带地方武装军造势,进抵湘鄂地区,闹得好生厉害!我家眷都在长沙那边,这几天收到电文,一颗心真是悬在那儿不上不下呀!”
“洪老板只管宽心,那股子小势力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就算长沙哪天守不住了,洪老板大可把家眷搬至泗安城,有我们司令的庇护,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刘参谋笑眼眯眯,推了推玳瑁框眼镜。
洪老板点头称是,转身小声嘀咕了句:“他们打着北伐的旗号,说要打倒一切军阀呢……”
张生恰好听见,对这句话留了心。
今天要唱的是《玉堂春》,袁桀点明让张生上场,于是戏班子的一众人甘愿沦为绿叶陪衬,但当事人并没有想象中的欣然接受。
“司令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张某人勤学苦练十几年,是为了凭本事养活自己,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的。司令当初说一句要我,就把我当金丝雀一样给豢养起来,现在又说一句想解闷,又要我喜笑颜开,上台为您水袖轻舞,呵,敢问这是否过分了?”张生胸膛起伏着,怒极反笑,一双凤目咄咄逼人。
袁桀已落座,腰板挺直,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或许是长期待在军营里的缘故,整个人雷厉风行。他感受着上方投过来充满恨意的目光,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只是以为你会高兴。”
张生后退了几步,猛地咳嗽起来,心脾脏腑什么的都要咳出来了似的,仿佛听到的东西有多可笑。他手扶着木椅的靠背缓缓弯下腰,摇着头苦笑,好半天没说话,只觉满腔恨意。
“张老板,现在就等着您了,不如先随小的去后台那边准备?”这时,戏班子那边来了一位后生,手脚干练,在张生面前垂首道。因张生在梨园里头也是名声大噪,尽管现在跟了袁桀,后生还是恭敬地唤了声“张老板”。
“我……!”张生回头狠狠瞪了眼,在看清后生的眉眼时,愣了下,但很快掩饰好,他立时敛了怒意,只是冷着声道:“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