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剑异闻录》生姜护发

8、拔剑（8）

　　“请用，‘我觉得人生像……’做一个比喻句。”

　　潘臣还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们的语文老师给他们上过的一堂课，那个面容憔悴但是凶神恶煞的语文老师认为，比喻是一门生活的艺术，不论同学们以后在什么场合都会遇到，并且体会到比喻的高明。

　　因此他当然记得他内心的嗤笑。

　　“我们都是一群才十岁的小毛孩，哪里懂得人生是个什么？”

　　人的一生那么长，小学三年也只不过是人漫长的一生中一瞬而过的冰山一角而已，更何况，真正记事的时候，许多人连自己小学一年级，二年级是怎么样的都不记得。

　　怎么小学生就能随意总结人生了？

　　但潘臣为了完成语文作业，他还是造了个句子。

　　他说，人生就像豆豉鲮鱼罐头，能把所有臭的，好吃的全都挤压在一个小罐头里。

　　语文老师不喜欢，在作业本上洋洋洒洒地评了一个负分，第二天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念出他的句子，于是全班同学大笑，老师甚至还借题发挥把爸爸给叫来了学校。

　　“王先生，您可要多了解一下您儿子的学习状况啊！尤其是潘臣同学的语文要好好学习啊，虽然我明白你们家庭母语不是中文，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落下了语文这一课啊！语文可是很重要的！就连高考都要考的呢！”

　　潘臣的爸爸，王查尔斯，坐在垂头丧气的潘臣旁边连打哈哈，赶忙向老师道谢。潘臣看到他这次为了来学校特地穿上了摆在衣柜里的白色西装衬衫，打扮得非常正式，仿佛自从潘臣母亲葬礼之后他就没有穿过西装了。

　　潘臣也瞄到了对面语文老师时不时盯着王查尔斯被西装衬衫勒得十分壮硕的肱二头肌和胸大肌，戴眼镜的中年女性脸上仿佛泛起了一阵红色，忙说“哪有哪有，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课下来家里给潘臣单独辅导嘛！”

　　这意味已经明显地不能再明显了。

　　王查尔斯却好像视若无睹似的转头拍了拍潘臣的肩膀，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Son，为什么会写鱼罐头啊？”

　　爸爸的问句仿佛一颗砸入水中的石子，开始在潘臣的内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对于潘臣来说，是人生也不过行进了七分之一或者八分之一的时候，如果乐观点来讲的话。

　　但是现在想来，这个比喻却又挺恰当的不是吗。

　　城市不断升起的高楼大厦逐渐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潘臣每次走在市中心的人行道时，抬起头便是望不到顶的高楼，看久了，仿佛在看一座座黝黑的尖塔，密集的塔林像是在举行什么神秘的祭祀，一点点地将他的灵魂吸走。

　　这之中还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往来的车流，学校里忙忙碌碌的他人，使得他小小的世界里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与物，就好像被挤压在小小的鱼罐头之中。

　　街道很臭，跟豆豉一样的臭，潘臣心中如此想着，自己当时的答案是因为对生活感到疲倦了吗，明明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而已？

　　他想不起来，但是这种压抑密闭的感觉就像现在握着插在石堆中的利剑一样。

　　“潘臣，去试试吧。”

　　褚良的话仿佛有魔力，潘臣的内心似乎都没有做任何挣扎就点头同意了，只是末了，他却回头看了眼正从裤口袋中掏出手机的褚良，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我啊？”

　　闻言，褚良轻声地哼笑了一声，随即带着猜不透心思的笑容看向潘臣，舔了舔自己的下嘴唇。

　　“因为好奇啊！”

　　潘臣看着眼前披散着的长发都快及腰的男生挥舞起了自己的双手，脸上写满了不可名状的愉悦，就连传进他耳朵里的声音都带着点甜腻。

　　“这个世界这么大，人类明明这么渺小，为什么可以摆出一副是这个世界老大的样子？我真的很好奇啊！有多少人能够看清漆黑的海底到底有些什么？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几万光年以外的宇宙有没有生命？更不用说亿年前的地球上究竟有着什么生物，就连‘我们‘自己不都没明白自己是怎样的生物不是吗？”

　　“人类最不明白的明明是人类本身不是吗？真的有灵魂吗？真的有神明吗？童话故事里的亚瑟王真的存在吗我真的很好奇啊！”

　　“尤其是这个，这把突然出现在西城中学里谁也拔不出来的剑，不正是亚瑟王传说里的‘石中剑‘吗！那么，我们曾经一直以为不存在的东西竟然是真的存在着的吗？有多少难以名状的物体存在于我们的世界，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既然石中剑真的存在，那么这个世界也会有‘魔法’吗？我真的很好奇啊！”

　　“可是，潘臣，你不一样。”

　　像是突然按下了暂停键，褚良顿在了一个及其诡异的姿势，四肢的伸展都明明如同广播体操一般，但是却摆出了一种神明雕像的仪式感，莫名让潘臣心里感觉毛毛的。

　　“你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如果说这个世界所有的好奇心聚集在一起而诞生了我的话，你就是我的对立面，我的镜像，另一个维度的我，是世间所有的‘无趣’所汇集而成的人体。因此，我更好奇，面对着这样的你，石中剑会如何选择呢？”

　　潘臣听完有些无奈，他确实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但似乎也不如褚良说的那么夸张。

　　只是，他仔细一想，也确实没有对任何事情感到过特别好奇，对于他自己的人生，目前都觉得得过且过便好。就连那位自己一直追更的作家蒲先生，他都不是抱有非常强烈的热情，仿佛只是无端地被他的文字而吸引，而吸引过后的感情，潘臣却仿佛没有体会到或者接触到。

　　对于这把强行闯入他平凡日常的剑，他更是想要躲得越远越好。

　　可这世间上的因果缘分却好似互相吸引一般，潘臣越不想碰见什么，就越是会碰见他们。

　　潘臣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

　　究竟是希望我拔得出来，还是拔不出来啊？

　　潘臣似乎搞错了褚良的重点，但是他依旧选择走向石中剑，双手用力握住了鹿皮剑柄。

　　然后他感觉到的，便是那阵压抑的窒息感。

　　他一时分不清，是他的身体在吸收这把剑，还是这把剑在吸收他，总之，潘臣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有些呼吸不过来。

　　于是，在下一刻，潘臣突然想到了——

　　是的，那个时候，自己对爸爸的回答是，

　　“因为看到别的小朋友在吃，所以我很好奇，豆豉鲮鱼到底有多好吃，明明那么臭。”

　　是啊，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那个时候的自己，明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向潘臣袭来，他感受到仿佛有一股外力阻碍了他的呼吸，慢慢地，就连大脑供血供氧似乎都无法满足。

　　就要失去意识了吗？只不过是拔一柄剑而已，要这么拼命吗？

　　99.99%至100%

　　没由来的，潘臣突兀地想到了这么一组数值，仿佛身体有什么东西突破了界限。

　　窒息感超过了阈值，接下去就是遁入无尽的黑暗，和死亡了吧？

　　潘臣闭上双眼，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变得对周遭的事情漠不关心。

　　“潘臣，你是不是很想吃鱼罐头呀？”

　　小男孩潘臣后来发现，他每一天放学之后，自己的书包里都被扔满了掏光了的罐头，上面还有一些臭气熏天的豆豉，而他的书桌里，鞋子里，换下来的运动裤里，都塞满了鱼。

　　被欺负了吧？

　　潘臣打开书包拉链被里面的味道熏着之后，皱着眉头看向四周看他笑话的男生们。

　　八九岁还太小，他们的恶意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潘臣抱着自己的书包，看着把他围成一圈的龇牙咧嘴的笑容，那些表情夸张的脸在他的眼里渐渐变得更加诡异，有一种莫名的寒气侵袭了他的身体。

　　可怖的笑容与刺耳的笑声成了最凶狠的利器，划破了潘臣的皮肤，侵入了他的内心。

　　一直到他抱着书包踉跄跑回到家中，也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话。

　　打开家门，也同样没有人跟他说话。

　　王查尔斯的工作一直是夜班，阴差阳错的，父子俩渐渐失去了很多话题，但相对的，对于一个单身家庭来说，王查尔斯的工资似乎能很阔绰地养活他们两人。

　　小小的潘臣把沾满了鱼罐头味道的衣物和书包扔进了洗衣机，在镜子面前脱光了的他，忽地看见手臂上多了好几条深红的划痕，他颤巍地摸向那干掉的血渍，心中莫名揪了一下。

　　没注意到疼痛是何时开始的，等注意到的时候，依然是结痂的伤口了。

　　潘臣翻出笔记本，看着老师给他之前比喻句造句作业上划的大大的叉。

　　——或者说，是不太敢关心了吧？

　　仿佛身边的景物在穿梭，潘臣从他小时候的回忆看向了另一边黑暗，或者说是景物在不停地移动。

　　透过黑暗之后，突然有一阵清风向他吹来，潘臣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于是只好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等风停了，他睁开眼，面前是一面平静的湖，和一株看不见顶的树。

　　他依稀能看见树干的背后有一个坐着的人影，但是他无法分辨那是谁，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往前踏了一步后发现自己正踩在草地上，随即他才能闻到仿佛是阵雨过后绿草散发出来的清香。

　　泥土很柔软，他能艰难地踩上去，可还是发出了点声响。

　　潘臣见到树后的身影似乎发现了他，正欲转身过来。

　　可没等他看到转过头来的身影，周围的场景却仿佛破碎的镜子般裂开，潘臣突然有种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的实感。

　　他晃过神，眼珠子还没完全停止晃动，他看到了面前正拿着手机拍摄自己的褚良，透过镜头的反光，他看到了手中正举着那把锋利长剑的自己。

　　他脑海里突然传来了那天在办公室王查尔斯的话。

　　“在不讨喜的表面之下藏着快乐，人生不就是为了寻找这种惊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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