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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梨花 ...

  •   九、梨花
      京师中的梨花,不知如何,忽然违反天时,一夜开放。
      远远看去,一树树美丽如天上的白云落入红尘,微风一过,千百雪白的花瓣轻轻飞舞,就如同一个流光舞蝶的梦。
      忽然之间,满城花气馥郁,就像进入不可预期的神秘芳香之国。
      京中老百姓又是惊奇又是惶恐,不知道这兆头是吉是凶。
      没过多久,北方传来恶耗,大元帅林奇伟战死沙场,但北国也损失了他们不世出的兵法天才雷渊。
      曼然哭得几次昏倒在地,还好有韦家嫂子代为照料安慰,总算慢慢挨了过来。
      到得这时节,曼然忽然明白,林奇伟带她去见韦家嫂子,也许不光是要她照顾韦嫂嫂,更多的是要韦嫂嫂照顾她吧?
      那人总是如此神秘莫测,可谁又会想到他赴死之际,尚留意为她如此细致安排?
      曼然知道,他大概从来没爱过她吧。可这样的温柔——却又让她如何忘却?
      
      恒恩对着殿前被风吹来的一瓣梨花沉吟不已。
      那人已死,他总算除去心头大患……为什么,心里却空荡荡没个着落处?
      这雪白刺目的花瓣,真让人心烦意乱啊。
      是那人至死不变的忠诚么?这样不驯的权臣,居然遵守了一个死亡的承诺,实在很可笑……滴水之恩,到底他在报什么恩惠?
      琦霞听到消息后一直沉默,他看着神情恍惚的妃子,心想:“她大概很伤心吧?”迟疑一会,叹息道:“霞妃,你和哥哥的感情,真是很好。”
      琦霞忽然抬起美丽的脸儿,低声道:“其实,他不是臣妾嫡亲哥哥。当初离乱之际,我林家几乎精英尽失,我躲在乡下,总算保全性命。是他找到我,要我认他为兄。他说,就算林家已经没人了,只要他在,林家就在。若非是他,只怕世上谁也不记得林家的存在了,我……也不可能嫁给陛下。”眼中现出忧伤而感激的神情。
      恒恩愣住了,忽然想起关于林奇伟的一些传说,心下一动,随即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奇闻。霞妃可知道林奇伟为什么这样帮着林家?”
      琦霞迟疑道:“他只是说,他和我含冤而死的兄长是很好的朋友。就算不惜代价,他也会为哥哥找回清白之名。”
      恒恩皱了皱眉,说:“是么?”心头想着初见林奇伟的样子,那绝美的风范就像拂过玉阑干的春风,分明是不折不扣的林家人。怎么他居然不是林家后代?
      他心头越来越乱,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埋伏在前面,令他甚至不敢想下去。看着琦霞轮廓美好的脸儿,越发想起林奇伟,这让恒恩几乎呆不下去,只好要琦霞自己保重,匆匆离开。
      他漫无目的走到别殿,忽然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当初他对着林奇伟心醉神迷,浓酒不知归路的地方。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恒恩心头乱成一团,忍不住狠狠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服侍他的太监看得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万岁爷……”
      恒恩一挥手,要他们都退下,他要安静一会。就这么在房中走来走去,心神缭乱之下,几乎被那个装满水的金瓶绊倒。他总算稳住身子,衣服却被撕破了一角。
      恒恩心头一亮,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天……追逐……迷乱……跌倒……他被金瓶的水弄湿了衣服,大醉中老是爬不起来,反而被金瓶上的尖角扯破衣服。林奇伟只好过来扶他。他趁机想制服那人,林奇伟似乎忍无可忍,忽然一拳打昏了他。
      恒恩的脸忽然涨红了。原来,林奇伟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故意令他误会。他被骗得好苦。
      想必,他看着那人总会想到一些事情,目光灼热得让林奇伟认为不妥吧?所以,那人甚至索性蓄起了大胡子,避免一些可能的尴尬。
      恒恩脸上肌肉抽搐,想着那日的情形,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也许,他一直没明白林奇伟吧?那个狡猾可恶的人……居然捉弄天子,若早知道真相,一定不能放过他。
      笑过了,他忽然记起,那人如今已成为屠龙岭中的劫灰。他的笑声一下子卡住了,变成一声沉闷的空响。
      那个权臣啊……他不肯信那人真的不会害他,总觉得要那人死了才可以放心。现在,林奇伟死了……他再也不会看到那张微笑而不驯的面容。
      恒恩在房中彷徨一会,再难忍耐,决定摆驾林府,亲自拜祭这位朝廷重臣。
      
      恒恩来到林府,看到到处飞舞的素白纱幔,心头忽然一阵莫名的纠结。
      他用力摇摇头,忍耐下这个奇怪的感觉,温和的向林奇伟的遗孀表示慰问的意思。
      林奇伟留下的寡妇正在收拾他的遗物,连忙迎驾。那是个清丽沉静的女子,据说以前很有才名,她看上去果然安静优雅,应该是个学养深厚的才女吧。
      恒恩耐心和她说了几句,曼然却只是一直心神恍惚,似乎灵魂早已麻木,手指无意识地卷动着手上一个画轴。
      恒恩心下微奇,问道:“林夫人,这是什么?”
      曼然迷迷糊糊道:“奇伟的姐姐。他生前很重视这张画呢。”
      恒恩心头一震——林奇伟的姐姐,那不就是……
      天!怎么会有那个人的容貌流传世间?那朵湮灭在宫禁中的花,虽美丽无双,却注定只能毁灭在阴谋和杀机之中!那个最初的心动,那个无可挽回的流失……
      恒恩颤抖着手,从曼然手中要过画轴,慢慢卷开。
      手,一直一直发抖。画轴一点一点展开。
      终于,他看清了那副画。
      恒恩眼前一黑,忽然觉得他的心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劈开了,忽然一口血激涌而出,尽数喷在美丽的画像上。
      画中人在血雾中好像蒙上一层美丽的绛纱,越发神秘动人。
      恒恩却已无声无息地倒下,手中还是紧紧抓着画轴。
      不知何处随风飞来一瓣雪白,粘在恒恩带血的衣襟上,变成娇嫩的粉红色。
      
      叶严威爱极了梨花盛开的日子。
      一树梨云下面,他似乎总能看到当年那个雪白如花瓣的人影。
      梨花开了,很快凋谢,那一身雪白的影子,也成了辞树的残花,被命运吹得不知去向。
      也许,是在某处泥潭之中慢慢地腐烂吧?
      当年,只要他伸一伸手,就可以改变这一切。然——他什么也没做。他就像命运本身,带着残忍的微笑,沉默地看着那人挣扎着被风暴吞没。
      一切本该如此安排,有什么不妥呢?
      他本是无情无心的神一般的存在,通晓天心世情、上达神人之变,却用清朗无心的温和外表,在纷乱的俗世中和光同尘。天下离乱,也不能让他些许动容。他是朝廷重臣、一品相国,但他心头既无国也无家,不过是一片万古空茫。
      可为什么每年梨花开时,他会对着那娇柔灿烂的一树白云发呆,一任满身落花,也不忍归去?
      难道,那小人儿毕竟撼动了他的心?他的心,是天空最高远的白云之蒴,是海洋最深沉的不测之渊,怎么可能被人间这种可笑的情感动摇?
      看来,当初的袖手旁观,毕竟是对的。那个人救不得,一旦救了,他将失去他的初心吧?那是一个劫,还好他及时绕开了。
      但谁能想到,宿命的风暴,毕竟让他无可回避。原来,他毕竟不是神,也无法阻挡神的安排。这倒是个可笑的事实。
      当他看到林奇伟的时候,他无法不震动。
      那还是一个梨花飞舞的日子,命运的巧合总是如此奇怪。
      那个绝美若神人的少年却只是微笑着说:“师傅大人,小时候你教了我很多。这一次,我需要你帮我更多的东西,我需要治乱平天下。”说着,海水般深湛的眼中闪烁着坚定萧杀的光焰。
      叶严威愣了半天,只能勉强笑一笑:“治乱平天下,那本来不该是你的事情。你兄长是绝代英雄——”
      林奇伟的笑容在阳光下刺目得有些模糊,慢慢伸出一直笼在袖中的手,原来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块被血水染成暗红的衣袍:“师傅大人,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您——真的不知道么?”缓缓跪了下来,低声道:“现在,谁也不打算挽回危局,宁可盘算事后如何重建势力、瓜分地盘。但我绝不容这一切发生。师傅,你要帮我更多。”
      叶严威盯着少年坚定而冷酷的眼睛:“若我不同意呢?”
      少年温和地微笑了:“那么我会杀死您,以免为其他人所用。”
      叶严威大笑起来:“你认为可能作到吗?”
      林奇伟慢慢掀开长袍,现出捆在身上的一包包炸药,嘴角笑容不改:“您是能力最接近神的人,但您不是神。这个——您挡不住的。”
      两人的目光相交,如刀剑般激起一溜火星。
      过了一阵,叶严威笑了,说:“好徒弟。天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笑容逐渐变成苦笑:“我肯答应你,想必我也变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林奇伟也笑了,锐利的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他:“师傅,您发誓吧。”
      叶严威说:“好。”于是发了重誓。看着林奇伟变得柔和一点的目光,他低声道:“徒弟,你的那些炸药,为什么不装引线?看来也没打算真的炸死我吧。你是怕死,还是顾及师生旧谊呢?”
      林奇伟双目一闪,看着他沉默不言,似乎有点吃惊。
      叶严威微笑起来,从徒弟头上取下被风粘上去的一瓣梨花,喃喃道:“今年的梨花,真是漂亮啊。”
      ——真可笑,他那铁石般的心肠,居然被这少年撼动了,就这么答应了林奇伟。那个人从此如蛟龙破海而出,天下起风暴。
      但他知道,从一开始,那人只怕已注定了陨灭。
      毕竟,那个人的出现,本是一种悖乱,就如同今年逆天怒放的万树梨花。
      真像一场埋葬一切的大雪啊……
      有一瓣小小的残英,不知何时附在叶严威冷漠的脸上,在眼角摇摇欲坠,倒像了一滴素色的眼泪。
      这些花儿,在为什么拼命开放呢?这么脆弱美丽的生命,居然会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对抗天命,很可笑……真的……很可笑。
      消息传回南朝之前,叶严威就知道,那个梨花下的人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真的等到林奇伟死讯轰传天下的时候,他反而没什么感觉。
      那人以为忠诚就是对昔日恩义最好的回报吧?其实错得离谱。皇帝最怕的,不是北国。最需要的,也不是绝代神将。
      他想,林奇伟真是一个自负聪明却又笨得彻底的人啊。这样要是有用,当年林家那最出色的儿子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纵然有天子平反冤狱,死亡的生命却无可挽回。这代表的意思,已经太明显了。可惜,林奇伟大概不肯去想的。毕竟,那关系着信仰和忠诚的根本。
      看上去精明冷酷的权臣,骨子里,还是更像那脆弱美丽得可笑的梨花吧?
      大概没人想到,他们是政敌,也是师徒。包括林奇伟,也忘了这一点吧?也许林奇伟还记得吧,但那也没什么打紧。
      “好徒弟,我几次要柳元参骇你,不过是想留你性命,你却不肯收手。”
      “所以,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奇怪呢?”
      “无论如何,当年你兄长遭遇的叛国之名、剥皮之刑,你总算不曾再领受一回。当今天子比大行皇帝越发仁厚一些,你说是吗?”
      叶严威笑了,从地上捧起满手的娇弱雪白。
      他站了起来,眼角那一瓣白色的小花,终于——坠下。
      风过处,手中梨花被吹散,如漫天白色蝴蝶,随即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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