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山火 ...
-
八、山火
雷渊静静听着探子禀报林奇伟挂帅迎战的消息,嘴角挂上一个微薄的笑容,随即挥一挥手,让探子退下。
他的弟弟年龄只有十四岁,却也闹着要一起上战场。雷渊看着兄弟,心里总有些骄傲而惆怅的感觉。弟弟是个精力特别旺盛的北国少年,小小年纪已经高大异常,身板有如铁铸一般,眼中总是闪烁着野火一般热烈的生机。
那些,都是雷渊没有的。
雷渊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包裹在战甲中还是显得过分削瘦的身子,不觉苦笑。他的生命力,大概早就磨损在那些不断追逐武学颠峰、渴望打败林奇伟的日子了。他自己也奇怪,在那种焚心一样的急切仇恨中,他居然熬了过来。如今的雷渊,看上去更像风中枯松,苍劲而干枯,却又带着人人惧怕的凛冽杀气。
奇怪的是,雷渊似乎已经不怎么仇恨林奇伟。还记得,他听着林家的那些故事,慢慢从骨子里冒出一股寒意。
那个南朝名门在战乱中几乎被灭族,男男女女都成了江南烟雨中血与火的劫灰。家族中最有才华的儿子,甚至是在各方阴谋的合作下,被诬下狱,在刑讯中被活活剥皮痛死。
那个家族本该毁灭,林奇伟却横空出世,逆转了一切。
但那人也寂寞如雪吧?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友谊,生活在传说与猜忌中。
当年那些事情,他的父亲雷震也有参与吧?所以,林奇伟复仇了,所以,他也要为父亲的死向林奇伟复仇。可越到后来,他似乎越能明白那人的凄厉和寂寞。他们本是同类,没有林奇伟的世界,大概他会更难过吧?
他开始急迫地打听关于林奇伟的每一个消息。潜入南朝寻那人比武的之前,他甚至每日在那人的必经之路上前埋伏,偷偷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己是疯狂了,可看着那张微笑如春日清风的脸,他似乎总能透过那风流儒雅的面具,看到那人漫天大雪一般寂寞清寒的灵魂。
雷渊似乎已经迷醉于那人故作快乐的神情。其实真羡慕林奇伟呢,可以作出这样若无其事的优雅笑脸。而他自己,却早已忘了笑容是什么东西。
那人的一言一动,真是好看到极点吧。怎么总也看不够呢?可他却没有理由接近……真是绝望啊。复仇似乎也变成了一个薄弱的借口。可断指之后,失去这个借口,他距离那人更加遥远了。
雷渊每天中夜都会悄悄起身,在虚空中比拟着那日最后一次的决斗。曾经,他们如此接近,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人的呼吸和心跳。
那真是生死交间却又甜蜜异常的一战啊!
雷渊心中有数,在这样两个实力相近的对手之间,战斗中很难没有身体接触。但他不得不惭愧——或者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了那个人吧。
也许,那一日他的某些动作本是存心为之。如此渴望、如此激切、却又如此无可奈何!
若非这个故意,他或者不会输得这么快吧?
雷渊不知道林奇伟到底看透了他多少,但他甚至已无法直视那双清澈如冰河暗流的眼睛。
越来越渴望,越来越害怕。
明明知道那是杀父的仇人,一个绝对不可触犯的禁忌,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人……这样的日子,似乎在云端,又似乎在炼狱,每每让他煎熬到难以呼吸。
终于,他可以引领大军和那人做最后的决杀。
雷渊甚至暗暗快乐,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生死决斗,他慢慢微笑起来。
既然没有办法,就让这所有的人命来陪葬他绝望的爱情吧!
所以,那个无心无情有如天际浮云一般的人啊,快些来到吧。
那风一般的身影,何时才来呢?
他急切地等待着那人,就如等待一次甜蜜的死亡。
雷渊每日饮酒,头脑却出奇的清醒,带领大军前行,一路上经历几处南朝关隘,均被他迅速有力的拔下。他的赫赫战绩,让南朝人为之战栗。雷渊自己却只是对着满目的尸体微笑。
是,他是北国最杰出的将领。若非与林奇伟那番经历,他这一生想必会做下光耀千古的功业吧?
而现在,他不过是一具被彻底毁灭后的残骸。所有的希望,也就是沙场上的最后一战。
或者,若老天垂怜,他能有幸割下那人的头颅。那么,他愿以最美丽的黄金匣子穿盛那颗最美丽的头颅,浸以最美味动人的毒酒,喝入口中。命中注定,他本不该爱着那个人,那么,老天请容他爱着那个人的头颅吧。
行军之余,雷渊喜欢听无色和尚谈经说法。
无色来自少林,最近到北国弘扬佛法。这位大和尚口才极好,雷渊听了一次,心头很是震动,于是请求皇帝容他带无色和尚从军。
无色是个奇怪的和尚,他面貌俊雅尊贵,想必出身良好,但总是面色苍白,似乎害着重病,说不了几句话,就得顿一阵子才能回过气来。冷风吹过的时候,他清瘦的身影似乎随时会乘风归去。雷渊有点纳闷,是什么力量,让这个看上去如风中之烛的僧人,千里迢迢来到寒冷的北方。
但他真要多谢无色。透过无色低眉敛目的低声诵经声,雷渊心里总会平静很多。那些快乐和悲伤的往事,慢慢虚渺。折磨他心神的野火,也安定一些。
行行复行行,南下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杀戮和血腥,那个奇怪的无色,却总是那么镇定。似乎他心头那个佛,是鲜血也无法打动的。
然,他的佛,又是为了什么,宁愿在万水千山、千军万马中牵牵绊绊?
血雨中、烽烟里,雷渊得到的,却还是一片迷茫。
为什么,寂寞总然无可回避?敌人的血液和肢体头颅,在他脚下累计成可怕的一片,但他不过一心彷徨。
能做什么呢?所以——还是杀戮吧。
他清洗干净手上的血迹,总爱听无色诵经。佛说,无爱则无怖,可那要怎么才能做到?
无色却总是沉静如秋日的江水,寒瑟而苍茫。
于是雷渊对他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都是他看着林奇伟的种种疯狂想象,却不肯提那人的名字。
他反复告诉无色,他的意中人,是最美丽的人儿,骄傲而沉默,没有人明白那颗心,黄金般纯净、黄金般冷酷的心。那人的眼中,从来不肯看他吧?可他却已飞蛾扑火,无可挽回。对那人的心意,强烈到燃烧,绝望到窒息。
但无色只不过淡淡听着,伴着低声的诵经,毫无动容。
呵,是了,无色不过是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怎么会明白这样的情感?
探子一个个来报,林奇伟的大军越来越近,两军即将对战。
雷渊一口饮干杯中酒,大笑:“终于来了。”
于是两军胶着恶战,就这样一个多月,未见胜负。
雷渊只是笑,知道这次赢的人定然是他。他已不在乎人命,可以耐心奉陪到最后一兵一卒,林奇伟却不行。他无所牵挂,林奇伟却牵挂太多。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吧?绝望得一无牵绊的人,反而可以赢得一切,只因他不怕失去。
雷渊甚至故意输掉一个小战事,但他成功把林奇伟引入了他的包围圈。那人甚至没带太多的军士,就这么一队人马杀入。
然后,伴着天地崩摧般的巨大声音,雷渊的埋伏发动了,大量的滚石、檑木源源而下!几乎与此同时,雷渊的伏兵已杀出来堵住谷口。
那是凶险绝伦之地,当地人称为屠龙岭。就像一个口袋,有入口,没有出口。林奇伟进入这个可怕的圈套,几乎已注定了死亡的命运!
雷渊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扭曲破碎,就如同他撕裂般的心。
就这样眼看着那人在漫天石雨中逃避。纵然武功绝伦,那又如何?
那是必死的围杀啊!
北国此次出战的重兵,都埋伏在山上。更何况有雷渊亲自出马,决不容林奇伟逃脱。
就在最激烈的战事中,无色也始终跟随他左右,平静如千古不变的枯木。这个少林的僧人,竟有着奇怪的胆量。他看着笑得像哭泣一般的雷渊,忽然低声开口了:“不成的。”话音未落,一道寒气直直刺向雷渊!
这次偷袭几乎是完美的,在雷渊最无提防的时候,无色用出了最凌厉的刺杀术!
雷渊笑得几乎是灿烂如阳光,手刀打中无色持刀的手,另一只手狠狠击在无色身上,口中微笑道:“靖海公子,你全身功力已失,还想杀得了我么?”
无色口中冒出大口的鲜血,嘴角居然现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道:“原来,你早已知道。”
雷渊柔声道:“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放过的,何况是你。呵呵,我们算不算情敌呢?不过,你真是痴心啊,身子都病成这样了,还想为那人作甚么。何况,就算你拼了一死,林奇伟也不会知道吧?这么可笑……”
无色眼中现出一丝温柔而悠远的神色,喘息道:“我自己愿意做,又何必要别人知道。”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扫了雷渊一眼,用力道:“至少——我比你快乐,可以和林死在一起。”他笑着,毫不犹豫向空气中踏出,如断线风筝般落下山谷。
山中乱石崩云,激起大量尘土,甚至看不清山下的人,只能听到一阵阵被石头砸中的哀嚎。那人……定无法幸免吧?
雷渊忽然一阵心悸,狠狠按住心口,勉强忍耐下来,额角却流下大量的汗水。
这是他亲手策划的结果啊。可是,没有那个人的世界……为何如此寂寞?
也许,靖海公子比他更绝望吧?毕竟,当年是靖海府意图谋反,设下阴谋,害林奇伟的兄长经受剥皮酷刑,死得惨绝人寰。他们才是真正的仇人,并无和解的余地。
所以,靖海公子会这么毫不犹豫,踏向有着林奇伟的虚空之谷。
雷渊凝神看着脚下的土地,一阵恍惚,觉得山谷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召唤他下去。他用力摇摇头,赶走幻觉。
不行,不可以死,他要赢得彻底。
就在这时,埋伏在山上的士兵忽然发出一阵阵惊呼:“失火了!”
谷外忽然出现乌云般密集的南朝军队,重重围住谷口,并向山上射来大量火箭!为首之人,正是南朝监军风天遥!
雷渊心头一震,忽然隐约想到什么!
天干物燥,山上几乎是迅速燃烧起来。北国将士顿时一阵混乱。远远听到风天遥镇定的喝声:“赶快放火烧山!烧死雷渊!”
有人似乎在迟疑:“林元帅在里面……”
风天遥大喝:“我是监军,违令者斩!”
雷渊忽然大笑——原来如此。呵呵,他毕竟中了林奇伟的计谋。这一把火,林奇伟是存心烧死北国的命脉啊!那人以身为饵,装作中计,却要骗得他带着精锐人马来到这缺乏水源的山上,活活被烧死。
军士们惊慌的到处扑火,再也顾不上往山下推滚石。雷渊看着山下,却分不清林奇伟到底在哪里,于是笑了起来:“怎么这一次我还是输给你了。”
但这样的山火中,那人定也活不出去了。
所以,是死在一起呢。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只是不明白,那人为什么定下这无回之计?似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面对死亡。
山火熊熊,竟欲铺天盖地。
一切在燃烧,一切在升腾。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片炽烈。
“为什么你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
“即使,不过是一起去死?”
“对。就算一起去死。”
“为什么?我们就算不再是仇人,却也不至于此。”
有人在断断续续地温柔低笑:“我换不了靖海家族的血液,却也改不了自己的心。”他顿了一下,又笑了起来:“何况,那日我打昏柳家小姐,和你名正言顺拜了天地,你……还想赖掉么……咳咳……”
另一个声音沉默一下,安静地叹息了:“赶也赶不走的人,实在很讨厌啊。那么——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