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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惹我的黄狗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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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溪的每个地方,都可以听到火车通过时的鸣笛声:在泉水中学的空地上,在露天餐馆的桌边,在居民的卧室。所以在此生活的市民没有定闹钟的习惯,早上八点半就会被如期而至的列车叫醒。
这辆列车似乎接受了“叫醒服务”,极少晚点或缺席。在它到来之前,这座城市宛如一个听话的孩子,不吵不闹,躺在摇篮里沉沉睡去。
趁叫醒列车到来之前,吕小飞又做了第二个梦。
吕小飞完整记忆的起点是六岁时在老家森林里捡到一条小黄狗,小黄长成大黄的过程同时是他长大成人的过程,并在懵懵懂懂中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的老家位于松溪的一座小镇上,说是镇子其实就是一块凸起的高地,零零散散分布着十来户人家。镇子周围是茂密的丛林,给当地居民提供了丰富的木材资源。
因此,镇子上的男人大都从事木材加工业,吕中良也不例外。由于父亲职业关系,吕小飞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木”,第二个是“林”,第三个才是自己的姓氏“吕”。
老家院子里到处都是吕中良搞来的木头,走廊上布满了干掉的染料污渍,地板上是下脚料和已经废弃的毛刷,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装着颜料的瓶子。
为了庆祝儿子的出生,吕中良给房屋刷上了明亮鲜艳的色彩,并早早就备好上等木材,作婴儿床用。屋顶上摆放着瓶瓶罐罐,装着苏玲准备过冬的泡菜。这满满当当的生活气息在钢铁水泥的城市里是感受不到的,以至于吕小飞回想起往日时光,仿佛是罩在明媚春景下的河流,泛着粼粼波光。
在门前松软的土地上,吕中良教会了吕小飞骑自行车,甚至心情好时,还会带着他到森林里打猎。就在那儿,吕小飞发现了一窝小狗崽。
耐不住吕小飞的软磨硬泡,吕中良终于同意把小狗崽带回家,但只能带回一条,多了会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吕小飞本想讨价还价,但见吕中良不会再退让,又想到患有重度洁癖的苏玲,只得讪讪地答应了。
其实出生不久的小狗崽都一样,才脱离母狗的庇护,浑身软塌塌的,眼睛都睁不开。吕小飞本想上手验验货,又觉得这些小家伙毕竟不是地里圆滚滚的西瓜,经不住拍打掂量。
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只脚,往狗窝跟前靠了靠,其中一条突然上前嗅了嗅,温热的鼻息喷在脚踝上,仿佛蝴蝶扇动薄脆的羽翼。这亲昵的动作算是接纳了吕小飞。
本来还摇摆不定的吕小飞立马接受了主动向他示好的小狗崽,也就是后来的小黄。
六岁的孩子对小动物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自从把小黄抱回家,吕小飞几乎就和小黄形影不离。一人一狗同吃同住,主人睡觉时,宠物就乖乖守在床边,偶尔舔一舔主人伸到床外的胳膊腿。
在吕小飞的记忆中,小黄不像其它田园犬爱吼爱叫,甚至他一度怀疑抱回来一条哑狗,但某一天半夜,吕小飞突然被小黄的叫声惊醒。
时值盛夏,吕小飞为了避暑,睡在屋外的凉棚里,小黄照例蹲在他床旁。
小镇的夜晚格外安谧,天和地似乎笼罩在薄薄的雾中,天空泛出些碧海的气息。吕小飞躺在床上,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斜斜的弯月,像搁浅在海底的小船,耳边的暮蝉声混合着起伏的蛙鸣,交织成网状的长促音。
听到小黄的嚎叫声时,吕小飞还以为家中进贼了,他一骨碌坐起来,才发现小黄是被吕中良和苏玲的吵闹声吓到了。
那段时间,吕中良的木材厂破产了,作为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吕小飞一家陷入困境。爸爸妈妈每天的话题都是关于钱,尽管他们轻声地交谈,但敏感的小飞还是能听到,爸爸的笑容在一天一天地减少,他开始抽烟,甚至有一天,妈妈把晚归的爸爸锁在门外,吕小飞蹑手蹑脚地给爸爸开门,爸爸的衣服被撕开了,脸上有伤,就像被猫抓破了一样。他已经不记得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重归于好了,可能是因为爸爸找到了工作。他原以为生活会像屋顶的腌菜继续变质、腐烂下去,但是突然有一天,他醒来,枕头旁放着新买的衣物,鲜美的饭香飘来,他知道恶梦结束了。
小黄长得飞快,才几个月就长成了大黄,狗窝已经不能容纳它健壮的身躯。它开始在外面露宿,院子里的瓜果蔬菜可就遭殃了。苏玲为此没少抱怨,但抱怨归抱怨,每天还是为大黄准备三五个硕大的红薯,有时也会让吕小飞带它到林子里吃野食。
在雨水丰沛的夏季,大黄会跳进院子里的蓄水池戏水,以此来驱走炎热煎熬。但间或十天半个月,一滴水都没有,吕小飞就会把热得伸舌头的大黄拉进丛林的阴凉之处避暑。
经过灌木丛时,吕小飞都会想起被他挑剩下的小狗崽,如果当时能好好劝说吕中良,全部都抱养回家就好了。想到这,他对大黄的宠溺就会多一分,毕竟在多选一的条件下,它被他选中了。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都被赋予了命运的色彩。
尽管受到主人细心的照料,大黄还是在进城后的第三年死去。在此之前,吕小飞就隐隐感觉到了。一向闹腾的它不再在床上胡蹦乱跳,不再衔着袜子偷偷藏起来,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眼睛放空地盯着一处动也不动。
在一个春天明媚的晴天,吕小飞把大黄埋在抱养它的地方。林中的小鸟在飞翔,雨露慢慢在叶子上蠕动。看到这一幕,吕小飞觉得长眠于此也不错。
自此以后,他把人生的所有时期都看做是暂时的,快乐会稍纵即逝,哀伤同样会消失。每天拿着早餐在外面背单词,熬夜做数学题,因为担心考试而失眠,吕小飞都会安慰自己这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
因为知道周围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会溜走的。吕小飞不敢对外来的人和物产生过度的依恋,这或者就是他和双亲疏远的诱发因素,而根本原因当事人则归咎于母亲苏玲的遗传。
在很小的时候,吕小飞就觉得母亲和别人家的母亲不同。当时词汇量匮乏的孩子还不知道如何把心中的感受具化成文字,直到他在书本上读到“凉薄”一词,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关于母亲的种种。
在大黄死后的第三年,吕小飞经历了第二次离别。一开始,他对苏玲的死没有太大感触,甚至暗暗庆幸终于摆脱掉从出生就开始的掌控。
当别的小朋友可以在地上毫无顾忌地撒泼打滚,捧着零食大快朵颐,吕小飞只能远远观望。因为苏玲总是拿传染病来恐吓他,严禁他与同学过于亲密的接触,对露天餐饮也要敬而远之。
苏玲死后,吕小飞本以为可以无所顾忌地冲破她为自己设定的条条款款,但是当他跟马路来到路边摊,看着简陋的折叠桌、塑料椅和裹上薄膜的餐具,觉得美味的小吃一下子变得廉价不堪。这时吕小飞才发现坚守了十几年的习惯已经形成自然的生理反应,为此他开始怀念苏玲的存在,怀念温暖的三餐和整洁的衣物。
处在最富有生机的少年时代,吕小飞却无法用最饱满的情绪感受世界。他放弃了另外的小狗崽,放弃了大黄,放弃和苏玲最后的告别,放弃和吕中良交流,放弃和黎眠解释,放弃和马路同行。总而言之,他习惯了放弃。
早上七点半,睡醒的吕小飞从地板上爬起来,回想着是不是做了噩梦才会掉到床外,但实在想不出到底梦见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睁眼前一刻听到了熟悉的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