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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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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赫连明风无恙,皇帝才舒了口气,“适才发生了什么?”
“适才臣弟出来吹吹风,因多喝了几杯,觉得燥热,便将袍子脱了给侍卫罗安。”赫连明风的眼神缓缓扫过人群,“因见前边花荫亭下似有人影,就过去看看,孰料反身回来,罗安就遭了不测。想是凶手见他拿着我的袍子,此地又是灯火昏昏,看不真切就动了手。”
“皇上,这尸体上却无伤痕,也不见溺水的痕迹,只看这表情,倒似是——被吓死的。”掌事公公相海仔细查看了尸体,方唯唯回道。赫连帛仁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叫人把这些处理干净了,一丝风声也不许走漏,大家依旧回席。”
虽然皇帝有了吩咐,究竟也是发生了不祥之事,皇后容妃等女眷皆食不下咽,余者也是心惶惶然,赫连帛仁只得先行摆驾回宫,其余人等也纷纷退席,好好一个婚宴竟冷清收场,好在赫连洛轩也并不以为意,只隐约觉出老九有几分暴戾,但因一向与他不亲厚,也不便相问。
一边赫连明风跨上座骑,也不许人跟着,抬手扬鞭,竟是往皇宫方向去了。这九王爷手握重权,又得皇帝赏识,赐予御前行走的令牌,虽已夜深,一路过来也是无人敢拦。
赫连明风下马,抬眼看那清隽的几个字——六如轩,每次来此地,总有不愉快的经历,可今日却是偏偏不得不来。
他也不待通传,一把推开小院的门,唬得里面几个粗使宫女慌忙跪下,“九王爷!”
不理会这些人,他只往赫连徽墨的卧房走去,才到门口,却见幽兰推门而出,对着他福了福,“不知九王爷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幽兰是宫里有身份的姑姑,见了等闲皇亲也是不用过分谦卑的,因着这个缘故,赫连明风自然对她也要客气几分,“十一皇弟身子不好,本王有些担心,因此特来看望。”
“今儿我们王爷确实劳动了,难免伤了身,太医也来瞧过了,说是静养便可。此刻王爷已经就寝,不如九王爷明日再来?”
赫连明风扯了扯唇角,知道她在阻他,强硬地迈上台阶,逼得幽兰不得不退了两步,“既然本王已经来了,怎有不见了十一皇弟便走的道理?”说罢迫近幽兰,沉稳的呼吸在她耳边掀起一阵火热来,只听他接着说道,“明日本王自会来,今儿——也要见!”
轻佻地笑了出来,赫连明风推开幽兰,开了门走了进去,见赫连徽墨正在榻上养息,应该也知道他来了,只闭目不言罢了。
“十一皇弟,好些了么?”他径自坐到了榻边,伸手去探他额头,却看见赫连徽墨眉头又是微微蹙起,“这么讨厌我么?”
赫连明风撤回了手,凝视着他苍白的容颜,这个小时候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不点真真是和他越来越远了,“徽墨,你真的有那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闻言,赫连徽墨骤然睁开了眼,盯着他,半晌才轻声道,“九皇兄何出此言?”
“适才婚宴上,有人要杀我。”
“何人如此胆大?”
“不知。”
“九皇兄是否无恙?”
“无恙!”
“无恙”二字几乎是贴着齿缝而出,赫连明风望着这少年平静无波的面孔,不免气结。偏赫连徽墨依旧是淡淡的,“那九皇兄也得要出入小心为上。”
“为兄自会当心。旁人要我的命还不至于那么容易!”赫连明风一手抓住赫连徽墨纤细的手腕,“若我说,只要你开口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你又当如何?”
赫连徽墨的脸色一变,“九皇兄何必与徽墨拿此话玩笑?”少见赫连明风如此认真的表情,倒令人不知他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冷冷一笑,甩开了他的手,赫连明风站起身来,“时辰已经不早,十一皇弟也早点歇息,得了空为兄再来看望。”此刻他的面上已是冰霜一片。赫连徽墨强挣起来,却被他按住,“我把话撂在这里,你想做的我一定让你做到。”
话里玄机听得赫连徽墨一身冷汗,怔怔地看了他走出门去,方起身落座,身上竟是半丝病态也无。究竟他知道什么?究竟他意欲何为?
“王爷,你怎么起身了?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送了九王爷回来的幽兰见赫连徽墨只着中衣坐在茶几边,吓了一跳,“王爷,快躺着好生将息,回来病又重了!”赫连徽墨依言回到榻上,也不言语,幽兰只得先行退下,每回九王爷来后王爷总有个一两日神情怔忪,问了也不说,也更懒怠进食,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厢赫连徽墨却在四下熄灯后,复又起身,穿上玄色羽缎长袍,自后窗翻身而过,身手矫健竟似换了个人。
只见他巧妙地避开巡逻的侍卫队,翻墙越檐,来到宫北角的一个小院落,院子门前积雪已厚,赫连徽墨并未自门前进入,只踩上路边乔木,借力越了进去,院子里的东厢房仍有隐隐烛光,赫连徽墨看定了便闪身而入。
“徽墨?”屋内的女子喜悦的声音轻轻响起,听来是柔蜜清甜,不由让人联想起这样美好声音的主人该是如何一个绝代佳人。
赫连徽墨拥住奔来的女子,温柔地替她整理好有些凌乱的发髻,“母后,你受苦了!”
那女子贴在他怀里的脸缓缓抬起,昏黄的烛光下,那张脸纵横交错着无数疤痕,烛火跳跃下,那些疤痕似活的一般,诡异地扭动着,赫连徽墨心头一紧,“母后,皇儿不孝,让母后未得一日安定。”
“徽墨,我是先帝的前皇后,该享受的我都享受过了,我不在乎那些,只是——该报的仇不得不报!”
“是,母后。”赫连徽墨望着自己的生母,先帝的前皇后,一个被传说生下十一皇子便香消玉殒的绝代美人,只是,当年的美人如今已是禁宫深处的一抹幽灵。
“今日皇儿来见母后,是因为——赫连明风似对皇儿有所怀疑,他好像知晓了皇儿的伪装。”
天瑞王朝先帝爷赫连弘文的第一任皇后乃当时相国千金董清婉,明德三年被册封为皇后,三千荣宠集于一身,一时荣耀九族,外界传言婉皇后轻盈能做掌上飞舞,娇美堪比洛神之姿,赫连弘文自得了婉皇后便专宠中宫,尊贵无人匹敌。谁知红颜总薄命,明德九年,婉皇后产下十一皇子便崩血而亡,时年一十九。明德十三年,丽贵妃进阶册封皇后,空悬多年的中宫终于易主。
“赫连明风?”记忆中,那是个倔强的孩子,董清婉满是疤痕的面孔上倒也平静,“他再聪明也想不到死了的前皇后还好好地活着,无妨,只是你舅舅那边进行得如何?”
赫连徽墨摇了摇头,“早年传出母后病逝的消息,先皇就将董家的权利一点点剥离,如今要有动作只怕还要缓一阵子。”一时又想到赫连明风走时说的话,不免动容,只似乎眼下这也不便对母后道来。此时外面传来更鼓声,赫连徽墨只得说道,“母后,皇儿先行告退,出来久了只怕被人发现。”
董清婉闻言不舍,拉住了他,“徽墨。”唤了一声,又不得道出不舍之意,只得喃喃嘱咐,“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见母亲这般伤感,赫连徽墨不忍再看,稍稍退后,拜倒在地,“母后,总有一日,皇儿会令母后得到昔日尊贵。”
董清婉一只手轻柔托起赫连徽墨的臂膀,嗓音打着颤,“我并不稀罕那些,只希望报了仇,能够与我儿共享天伦。”
赫连徽墨咬了咬牙,起身推门,此时,一片月光轻轻撒下,映着雪地,衬着小小院落的破败,看得人心生怅然。
未用轻功,赫连徽墨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感伤至此,晨间被清扫干净的青砖小道又是厚厚一层积雪,一脚一个印子分明得扎眼。
不知走了多少路,空气中恍然飘来药材的苦香,赫连徽墨才发觉竟走到了司药监,这里是供医者研究药理的地方,难怪这周遭全是草药味道,自小喝惯了药,倒觉得药味儿来得亲切。也未曾多想,赫连徽墨已经踏进了司药监的门,进门便是一方草药苗圃,现下竟仍有鲜绿的草药傲然雪中,甚至还结着殷红的小果子,赫连徽墨蹲下身子,正欲碰触那鲜艳的果子,却听到身后有人唤道,“不能碰!”
但见一个穿月白夹袄的少女从耳房冲了出来,冲过来也不见礼,只顾看那苗圃里的草药,嘴里还兀自低语,“你们不要怕,好好长,长大了就能救人了。”听得赫连徽墨倒一笑,“你这么说话,它们能听懂?”
少女看了草药无恙,才起身望他,大约也是不曾见过他,并不拘礼,“世人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岂料这一草一木也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自然长得也丰茂,你对它罔顾无心,自然也就很快败落了。”少女指向庭中一株梨树,“好比这株梨树,虽不晓得长了多少年,但我师父照料之前,早已不再开花,前年的这会儿我师父来了,全是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照料,故此今年春天,梨树便开了满树雪白的花儿,煞是好看。”
“你师父又是谁?”虽早晚要吃药,太医们见多了,司药监种植草药,研究良方的人却往往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
少女的脸上浮起一抹愁色,“我师父是司药监执事严正舒。”
司药监严正舒的名头他是知道的,自己好几个补养方子都是此人研制,虽然他并不真正需要这些药,却也知道用药精妙。但见这少女面上愁色,又觉得蹊跷,“原来是严大人,只是,你为何面有难色?”
“我师父被借去了九王爷府邸,已经十数天,至今音讯全无。”少女微微垂首,立在梨树下,手指拂过梨树粗粝的枝干,“听闻九王爷的脾气——怕是不太好。”
赫连徽墨知她是听宫女们传的,不过赫连明风扣着个大夫一直不放,确实也有违常理,心里虽是这么揣摩,却仍是说道,“不必过分担心了,怕是九王爷府中有重病者,需要你师父医治,想来不过几日也就回来了。”
少女想了想,似心思尤为单纯,不再那般烦恼,“说的也是!”言罢,又打量起赫连徽墨,“可是,你又是哪里来的?这么深更半夜的,来司药监做什么?”
“这才想起盘问我吗?”赫连徽墨微微一笑,“我叫徽墨,你呢?”
“暮莲。”那少女拾起一支干枝,在雪地上划动,赫连徽墨看着,念道,“暮色莲华?是这个意思?”少女应了声是,赫连徽墨便顺势接过她手中的干枝在白雪上写下自己的名讳。
“原来是这么样的两个字,‘有佳墨者,犹如名将之有良马也’。想来你爹娘定是希望你有好文采。”
赫连徽墨淡淡笑道,“或许是吧。”事实上,他的名字并非与其他兄弟一般由先皇赐予,只是如妃见他三岁依然无正式名讳,便替他取了徽墨二字,或许也有希望他文采出众的意思,但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父母所赐。
暮莲见他脸色略黯,心知有所冒犯,转指那苗圃里的红果草药,“方才不让你碰的这个草药叫做玲珑果,别看这叶子鲜绿,果子艳红,此刻却是最最毒的,况且这红果皮子最易破损,若沾染了它的汁液,人便会出现麻痹失神的症状,时间久了,还会丧命。”
赫连徽墨一怔,若不是暮莲方才及时提醒,只怕此刻也是身中此毒了,却又听她说道,“不过,这玲珑果成熟以后,会变成枯黄的叶子枝干,果子也会变成黑色,这样的确是良药一味,专治肺热咳血之症,我师父种植玲珑果据说是为了给十一王爷配根除病症的方子。所以我啊,就天天都跟它们说话,好让它们快快长大,治好十一王爷的病。”
“这些是给十一王爷的?”赫连徽墨望着苗圃里这些红艳艳的果子,又看那暮莲专注看它们的眼神,心下渐生暖意,“想来玲珑果在你的照料下一定会长得很好。”
“我听说,十一王爷病得很厉害,整日咳血,不过好在大约还有半个月,它们就该成熟了,届时师父必定会配制出好方子来,十一王爷的病一定会好的。”见暮莲言之凿凿的样子,赫连徽墨不禁莞尔,因见飘起雪来,暮莲又只着夹袄,便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她身上,“那么请你好好照顾玲珑果,只要有空,我也会来和你一起照料它们,好不好?”
“好。”暮莲清冽的声音在白雪中静静回旋,这一个清清静静的“好”字,竟暖暖地飘落在赫连徽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