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〇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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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身下好冷，睁眼坐了起来。
浑身轻飘飘的，一扭头，发现自己的身体躺在解剖台上。
原来真的有灵魂。
我一边往外飘一边想：人有灵魂，那是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有？脑补了一下杀鱼的时候一条鱼魂从我指尖飘走，指不定还回头朝我吐了口口水，突然很想笑……
飘出室外，看到我妈坐在门口，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她严肃地抿着嘴，大概已经哭过了，正在发呆。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对不起她。
走到她面前，想摸摸她的手。
穿了过去，摸不着。
又去摸她的头发，还是摸不着。
于是鼓着腮帮子朝她头发吹气，吹得口水都快飞出来了，总算有两根头发丝动了一下。
然而她以为是风，没放在心上。
我飘到走廊尽头，朝窗外看了看。阳光明媚。
我现在不用工作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伤不着痛不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遂一拍腿，去旅游！我要当个走遍世界的魂～简直不要太帅～
可是一回头看见我妈，突然又哪里都不想去了。
盘腿坐在她脚边，趴在她膝盖上，陪着她一起等。
48小时后，死亡诊断结果出来了，排除他杀。
她怔了一下，垂下眼皮，轻轻地，长长地，呼了口气：“请问，能让我看她一眼吗？”
我突然希望工作人员拦住她。
车一路开进海里，尸/体真的不好看。
她慢慢掀开盖尸布的一个角，刚掀到一只眼睛露出来，就开始大口喘气，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我想去拉她的手，拉不着。
她终于掀到脖子，整张脸露了出来。
巨人观。面目全非。
她的腿软了一下。
旁边的工作人员想来扶她，她摆摆手，摇摇晃晃站直，把布又盖上了。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平日里她待人接物是极得体的，但是一整个上午，她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
等悼念的人走了，要火化了，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焚烧炉的门嘭一声关上。
火燃了。
她终于出了声，声音又轻又小：“怎么这么傻呀，你怎么这么傻呀……”
接过骨灰盒的时候，她像是恢复了以往的得体，向工作人员鞠躬道谢，慢慢朝墓地走。
我的墓碑很好看。简简单单的一个小方块。
她望着墓碑：“你可真厉害，我和你爸还没买墓地呢，先给你买了。”把骨灰盒放进骨灰槽里，摘下脖子上的玉压在了上面，“正好我也不爱戴这个，就留给你吧。你小时候不是老说闻着妈妈的味道好睡觉么，睡吧，这下你可以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了。”
工作人员阖上了骨灰槽的盖板。
她从包里掏出块白毛巾来，边擦墓碑边念叨：“别人家都摆花，你花粉过敏，你爸说可以摆假花，你说他傻不傻啊你怎么可能喜欢假花呢？你这里看着是太素了点，要不下回给你带两盆盆栽过来吧，我上礼拜刚看上两盆小叶紫檀，本来准备周末叫你陪我一起去好好挑挑买回家放玄关的……你要不要吃水果啊？我给你买点水果吧……你不是爱吃水果么？这下我看你怎么吃！以后都再也吃不着了我告诉你！”
她终于捂住脸，放声大哭。
我跪在她面前，想摸摸她的脸却摸不着。
我想告诉她不要难过，但是她听不到。
她哭得整个人一抽一抽的，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她这样哭。她以前很少哭的，偶尔红下眼睛，落两串眼泪，就不会再多了。
半个小时后，她逐渐平静，靠在墓碑上，脸上的眼泪慢慢风干了，又拿起毛巾继续擦。
墓碑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她终于停下手，静静地端详了墓碑上的照片好一会儿，轻声道：“生你之前我吃了不少苦。生了你之后我又觉得我的命其实挺好的。可惜没能好到头。”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拳，痉挛起来。
想起我曾许诺要带她走遍中国，一直走到她老得走不动了，等到她老得再也不能嫌弃地推开我的时候，每天给她一个用力的亲亲。
我食言了。
我妈扶着我爸的胳膊摇摇晃晃站起来，两个人互相挽着，偎依着，颤悠悠地下台阶。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意识到自己从痛苦中解脱了，我带着他们给我的数十年的毫无保留的爱离开了，却将他们永久地留在了痛苦里。
我眼眶酸疼，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妈我错了！”
可是她听不见。
我想追上去，却发现被困在墓碑附近出不去。
我哭得脑子发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出了墓园。我转过身踢墓碑，想离开这桎梏，脚却穿过了墓碑。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年少的模样，笑得没心没肺，不知人间疾苦。
我被困在了以骨灰为圆心三米为半径的范围内，哪里也去不了。
我想，让灵魂无处可去无处可归，会不会就是对轻生者最大的惩罚？
一周后，爸妈来了，经过极其复杂繁琐的手续打开已经封好的墓穴，分两个木匣装走了骨灰。
二分之一被埋在了一棵胡杨树下。
“以前你说等你死后要去当大体老师，我说我有些接受不了，我们的传统文化就是入土为安，你说那就选树葬，不进公墓。可我们是打算以后进公墓的，私心你得在边上陪着呀。后来我们想了想，应该尊重你的心愿。我本来想种棵枫树的，我一直觉得你身上缺点鲜艳劲，你爸想种银杏，他希望你下辈子岁寿绵长，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就中和了一下，种胡杨。”
我不知道为什么枫树和银杏中和的结果会是胡杨，不过没有关系，我很喜欢。
二分之一被埋在了天山山系的某一处。
“我们这个身体，珠峰是上不去了。这里也很美，就这里吧。睡吧，睡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〇一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