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萧椋

1、第 1 章

　　上元佳节的洛邑，一片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到处飘着芝麻猪油馅儿元宵香甜的气息，一丝一缕，浸润着街上铺的青砖，洗透了满月边上的云彩。各式各样的灯笼琳琅满目，把大街照得如同白昼。一个个铺子里挤满了人，买吃食的，订新衣的，老板和伙计们笑脸相迎，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身影矗立在闲云楼看台上，将这繁华之景尽收眼底。他举起酒杯微一仰脖，落手掸了掸天青色的软烟罗裙，转身掀开幔子回到厢房。
　　闲云楼，是洛邑这繁华之地的缩影。官宦商贾，出入其中的人非富即贵。顶层五楼的厢房带有看台，站在其上将洛邑最繁华的中州大街一眼望到头，逢年过节景色壮观，令人拍手叫绝。当然这样的厢房，莫说是普通老百姓，就算是五品知府和财大气粗的财主也不一定能进得去——闲云楼这样的厢房接待的人物，不光有身份，还得有节气有性格。
　　那道修长身影掀开纱幔进来，却并不急着坐下，只是看着乌木桌案上的一盘精致糕点：“我记得他最喜甜食，尤其是这闲云楼的牡丹银丝酥。”桌案一旁的男子微微颔首，转身向门外道：“十七，待会儿走的时候向店家打包两盒桌案上的点心。”说罢，回头看向琉璃灯下眉目渐渐清晰的人，欲言又止。
　　一刻钟后，闲云楼的小厮将两盒分装细致的点心送至厢房外的守门人手中。“时大人，东西送到了，咱们是时候走了吧？”十七站在门外探着身子向屋内问。先前差遣十七的人——凌王府护卫指挥使李时，向着天青色软烟罗衣的男子问道：“公子，你可知现下封公子的停栖之处了？我看我们还是早些赶到的好，只怕封公子已经得知封夫人故去的消息了。”听罢此言，青衣男子终于抬起了头，一双柳叶眼中未有深不可测的揣摩，而是波澜不惊的坚定：“走。”

　　另一边。中州大街的繁华以外，尽头漆黑的小巷中，空气仍是清冷得刺骨。毕竟不是真正的春天，乍暖还寒时候，本应如此。小巷尽头一间略显破败的陈旧小院儿，值此喜庆佳节，显得尤不称景。其实此处驿馆本已翻新修建，奈何最近来往送信的官差太多，只好让流放的戴罪之身“委屈”一晚上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一点火焰在破油灯的灯芯上微微摇曳，桌上陶碗边缘破损得不成样子，碗壁深深的裂纹好像在预示着它经历了太多，即将命不久矣了。一只沾满秽物，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暗灰色衣袖中伸出来，颤抖着拿起这只碗。像是没拿稳，“啪”——陶碗应声落地，沿着原有的裂纹碎成几瓣，瞬间化为割喉见血的利器。那人颤颤巍巍地拾起一片碎片，痛苦的闭上眼睛，手上碎片向颈间划去，动作迅疾而缺少力道，有气无力。正当陶片锋芒与脉络皮肤触碰之际，一颗石子击中他的手腕，“刀锋”一偏，在皮肤表面划过寸余浅口，洇出丝丝血迹。 一道人影如一抹青烟从门口飘进，定在自寻短见的人身旁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使出不小的力道：“封翊！”封翊吃痛的松开手，陶片掉落在地。青衣男子怒道;“封翊，你的命是你全家保住的，你想想他们的在天之灵，你这样对得起他们吗？！”“是啊……他们，他们都走了……”封翊双眼无神，目光呆滞，“我再也没有牵挂了。我也走了，岂不干净…你明白我吗，阿峥。”
　　“…你都知道了。”李峥看着面前这个毫无生气的人，向来镇定冷静的他心中有些微微的慌乱。刚才一进院门映入眼帘的那一幕对他冲击力实在太大，好在他反应得快才及时救下封翊，之后方寸大乱冲着封翊一番吼叫，已然是让十七等人惊呆了，饶是从小看着李峥长大的李时也有些惊讶，尽管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动静——毕竟李峥是出了名的宠辱不惊，温润如玉，平时连对下人也从未多加责备过。好像没有什么是能够真正影响到他的。李峥从前也这么以为。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懂他人而不言他人，知世事而不问世事”这样的淡泊。可他现在才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可以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淡。至少对他的好朋友封翊不能。封翊也曾是鲜衣怒马，纵歌天涯的少年啊！如今，颓废绝望到自断生路不说，谁还能看出他着的本是世上最干净的白衣。
　　确保封翊没有机会再能“了断自己”之后，李峥松开紧紧握着封翊的手。事实上，封翊不仅是没机会，甚至是没力气了。发配途中在饱暖皆不得的情况下还要跋山涉水，体力透支严重。刚才那刺向颈间的一招用了剩下的全部力气。李峥命人把碎片和脏了的点心清理干净，将摇摇晃晃，勉强靠着桌子才站的稳一些的封翊扶到床边坐下。
　　李峥接过李时递来的食盒打开，温声道：“你看看，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你从前不是常说‘不高兴的时候就要多吃甜的’吗？已经浪费一盒了，这是最后一盒，你总不会拒绝我千里迢迢从郢都跑到洛邑带来的好意吧？”
　　“你从郢都来，是为了告诉我，母亲自尽的消息吧。”沉默良久后，封翊终于说话了，“我已经知道了。” 听罢，李峥不言。他在想是谁把发生在京城，在京城都还没有散播开的消息如此之快的传递到洛邑，准确的说是传递给封翊。自己已经是快马加鞭，可有人比他更快。有人故意想让封翊知道这个消息，他们把这件事当做最后一根稻草，给他的心理最后一击。
　　“我知道你已经收到消息了。我懂你的选择，但是我不希望你这么做。”李峥平静地说。“是啊封公子，”一旁的十七插嘴道，“我家公子一知道封夫人的事就快马加鞭地来洛邑了，就是怕你知道这件事会想不开，才一定要亲口告诉你的。公子暗中派人一路保护你才能这么快的知道你们的行程，你现在这样自寻短见岂不是太辜负封将军和我们公子了？”李峥看了一眼十七，示意他不要再说。封翊听着这些话，心里犹如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无边无际的痛苦、绝望、数不清的疑惑、一丝怨恨和几分感动交织缠绕，好似只有一把剪刀才能解开。
　　李峥把手放在封翊肩上摸到他突出且颤抖的肩胛骨，感受到他的无助——一种在深深的绝望中挣扎之后，褪去所有稚气后的孤独。李峥眼睫微微颤动：“封翊。我只问你，想死后一了百了，让封家作为乱臣贼子背一辈子的骂名；还是东山再起，为所有冤死的人昭雪平反，让封家作为英雄载入史册。”封翊颤抖着，微弱烛光下眼角有些许光在闪动。李峥将封翊轻揽入怀，虽说封、李二人都是高大的身材，但李峥较封翊更挺拔些许。李峥宽阔的肩头背对众人，恰好挡住封翊的脸。入怀一瞬间封翊有些惊于李峥从未有过的动作，但只是一瞬间的惊讶，很快被脑袋里各种复杂的思绪淹没。片刻，再也忍不住，眼泪溢出洇湿了李峥的肩头，一片衣衫的颜色从天青色化为更加深沉的远山黛。
　　众人默契地保持安静。房间里只听得到窗纸在风中簌簌作响，细听竟像是阵阵竹涛。灯油即将燃尽，灯芯仅剩的最后一丝白色在炽热的火焰脚下负隅顽抗，不肯服从自己作为一根灯芯生来就要被燃烧殆尽的命运。
　　封翊做了决定。他从来不信命。以后千难万险他都不会再说“死”这个字。他的命那么贵，他的命是封家一家人换来的！所有人都巴不得他死，那么他偏偏不如他们的愿——他要活下去，他啊，还要传承封家的风骨呢！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一个时辰前还是黯淡无光，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现在同样的深不可测却是开始有了生机，透出一丝坚定。
　　知道他的决定了，李峥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封翊嘴角边。“先吃了吧。凉透了，就不好吃了。再苦再难的事，也要填饱肚子不是吗？拿现在这个身子骨，可是没办法东山再起的。”封翊接过放进嘴里。还未凉透，细软的银丝没有因为融化凝固而影响口感，银丝入口即化，一道蜂蜜、藕粉的香气，伴着糯米的馥郁和牡丹花瓣的清香在口中蔓延开来；甜度十足的花生芝麻馅料正是封翊以前最喜欢的味道。只是现在再品，没有了当初闲适的心情。
　　李峥将一盒点心都放到他的床头，从李时手中接过一个包裹，封翊看到上面“重烟记”三个字，不消打开就知道里面一定是一身崭新的白衣。封翊看着李峥，接过了包裹：“阿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这身白衣，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穿上它的。”李峥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万事以平安为重。”两人透过床头的窗子看向天上的月亮。
　　不知何时，明月终于从厚重的云层中逸出，映下了一地皎洁清澈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