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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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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彦佑的新药草里,锦觅掺了一株百里香。
循着百里香的香气,她到了洞庭水府,沿着蜿蜒小径一路跋涉,绕过层峦叠嶂,方见草木相隐处有一汪清泓寒潭,崖上瀑布高悬,水流奔腾直下,形成道道水帘,而后源源不断地汇入潭水之中。
引路蝶在寒潭上方久久盘旋,锦觅已经可以确定那些药草就在这寒潭之中,她犹疑着近前,身体却被无形的空气墙弹开,她退开一步,脚下深潭骤然炸开,水雾弥散处,一尾墨色黑龙腾空出世。
她此生只见过一尾真龙,一遇见便是一眼万年,此时与黑龙四目交汇,竟也心跳如雷,定定移不开视线。
黑龙在空中盘旋须臾,很快整个重新没入深潭,锦觅知它还在,她稍稍挽起裙摆半蹲在寒潭边,好奇地打量谭底那一片墨色阴影。
听闻溪潭石穴下常栖息着一种外形肖似龙的生物,名曰为蛟,虽不比真龙,却是能升天成龙的地灵,她想,这大概是只黑蛟吧。
因了润玉的缘故,她对所有的龙族都有种莫名的好感。
锦觅尝试着与黑蛟搭话。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休眠的,我只是想来找一个故人,我以为……以为他会在这里……”
“他是一尾无与伦比的白龙,虽然你们颜色不一样,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有点相像,也许等你化龙的时候,也会成为一尾特别好看的龙吧……”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彦佑飞身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锦觅一个人半蹲在一块大青石上,对着石头下的深潭自言自语。
他靠近听了小半会,向着潭底的润玉传音入密:“这锦觅做了水神怎么还是这般迷糊,以前将你看成鱼,现在将你认作蛟,真是有趣,有趣。”
水面微微波动,润玉亦是传音回他:“你何必招惹她来……”
彦佑摆摆手,否定得十分理直气壮,“这可不是我招惹来的,是她自己寻来的。”
他眼珠提溜一转,在锦觅旁边现了身形。
“原来是水神大人破了我的结界——”
锦觅诧然:“结界?”
但见彦佑指了指潭底,“鲤儿生性孤僻,受伤以后又不肯好好休养,我只好用结界困着他,让他安心在此处疗伤。”
“原来这尾黑蛟就是你之前所说的鲤儿,它现在好些了吗?”
彦佑重重叹了口气。
“他不肯吃那些灵芝仙草,每每都是我用灵力将它们化入潭中,借着潭水让他吸收药力,可这样不仅起不到什么作用,还浪费了你辛苦种的仙草。再这样下去,可能伤势就越来越重,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那……那怎么办?”锦觅担心地看了看潭底。
“我看你能在这待这么久,想来鲤儿也是不讨厌你的,有劳水神大人多费费心,帮小仙照料一二,每日喂点灵芝夜幽藤什么的,肯定就挂不了了。”
彦佑捏着下巴,又与润玉传音入秘:“你身上毒素未清,黑鳞尚在,她既将你认成了蛟龙,不如将错就错先试试呗?”
回应他的是一阵龙尾拍腾而起的巨大水花。
锦觅有些傻眼,一个让她养魇兽,一个让她养蛟龙,润玉这几个义弟也太不靠谱了吧!
“鲤儿就拜托你了!”彦佑向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完,转身拍拍屁股就走了。
锦觅:……
这是把鲤儿直接就甩手丢给她了吧……
她为难地望向寒潭深处那团墨影,“你也叫鲤儿是吗?我是锦觅,繁花似锦觅安宁的锦觅。”
润玉静静地蜷息在潭底,沉沉碧水,恰如其分地阻滞了潭边人的视线,也掩住了他难以平复的汹涌心潮。
彦佑自作主张地把锦觅一个人留在这里,无非是想激发他求生的意念,可锦觅那一刀刺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即使真正杀死的是穷奇,万念俱灰如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锦觅。
他假寐着不做回应,锦觅却不依不挠了。
“噗嗤君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一直不肯吃药疗伤,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
见鲤儿仍然没什么反应,锦觅兀自种了一棵玄霜灵芝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哦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药苦呀?不用担心哦,我带了花界最好喝的香蜜,一点也不会苦的——”
她捧着灵芝和花蜜,满面期许地蹲在水潭边上。
润玉这回是真的有点头疼,药苦何及他心苦万一,可锦觅一旦执拗起来,他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就像那时她拼了命地复活旭凤,他忍着刀割火燎说服自己,只要他纵容她,放任她,只要他日日睁一眼闭一眼地自欺欺人,只要能让她身体痊愈让她开心,总有一日她会回头,会看见他的好,看见他对她的情……
可他等来的,是锦觅在他眼前,将他一片真心送出的逆鳞丢落在地,痛哭着说他根本不爱她;
是锦觅终于答应与他成婚,却在大婚之日,偷偷跑去了魔界;
是森寒玄冰刺入脏腑之时,锦觅站在旭凤身侧,惊惶着欲言又止;
“若我哪天也像他那样,你可会拼死相救?”
“自然会,因为,那是我欠你的。”
即便他的爱卑微到了骨子里,他也不想要她的歉疚。
与其患得患失,求而不得;
不如孑然一身,身死神灭。
润玉不能开口说话,他怕锦觅听出他的声音,只好甩了甩龙尾,做出一副躁怒的样子,想将锦觅吓退离开。
他的动作比对待彦佑时要温和许多,以至这番动静到了水面,不过是荡起阵阵波纹,一圈又一圈地扩散至锦觅脚边。
锦觅反而乐了:鲤儿理她了耶!
果然小孩子都怕药苦。
她复又变出几颗冰糖,攒在手里,向着水面晃了晃,“你若不喜欢香蜜的味道,姐姐这里还有好吃的糖哦……”
“……”
吓退不成,还被当成了小孩子……润玉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他气闷地收了尾巴,换了个姿势重新蜷着,再无动作。
锦觅望着手里晶莹剔透的糖块儿,心口忽然隐隐地泛起疼来。
“以前我也很怕吃药的,每次一口气把药都喝掉以后,爹爹就会喂我一颗冰糖,药的苦味就完全消失了……”
后来爹爹不在了,每次她受伤的时候,小鱼仙倌会给她用灵力疗伤,她口里发苦,他会笑着安慰她“吃糖便不会苦了”,然后变幻出冰糖喂入她口中。只是她那时整颗心都是苦的,连带着冰糖也如黄连汁水般苦涩,便再也没要过润玉给她的冰糖了。
爹爹给的糖是甜的,小鱼仙倌给的糖是苦的,可无论甜还是苦,她都吃不到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浓密的睫羽垂落着,投下长长的阴影。
润玉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担心地往上游了些许,隔着摇曳的水面,低低浅浅的抽泣声从水面上方传来。
他不肯吃药而已,怎么就能把锦觅惹哭了??
明明他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润玉心口的伤又开始疼,那一处没有鳞片相护,比起其他地方要脆弱许多。
他微微蜷紧了身体,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锦觅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接连不断地滴落下来。
“以前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葡萄,有全世界最好的爹爹娘亲,有全世界最爱我的人……可如今爹爹死了,临秀姨死了,连小鱼仙倌也死了,我又变成孤伶伶一个人了……”
“我好想好想他们,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心就好痛好痛……爹爹总说要我珍惜眼前人,可我到现在才懂这些话的意思,我想替他们守护水族,守护好太湖……扑哧君说你若是一直不吃药不疗伤,伤势就会越来越重……我不想再看到我珍惜爱护的人死在我眼前了,你告诉我,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好好养伤呢……”
哭声透过潭水传递过来,润玉虽听不真切,他却知道,锦觅哭得特别伤心。
她这样伤心的样子,他只见过两回,一回是水神噩耗,一回是旭凤死后。
他幽幽一叹,游出了水面。
对上锦觅,他从来都是输家。
他俯下身,用龙角轻轻碰了碰锦觅的手指,待对方会意地松开手,他便将整朵灵芝都吃了下去。
润玉想,他已经把药都吃掉了,总可以不哭了吧?
哪知锦觅看了看手心,指着那颗冰糖和香蜜,又巴巴地望着他。
于是他又低头把冰糖含进了口里。
锦觅摸摸他的龙角,破涕为笑:“好乖好乖——”
润玉:“……”
生怕锦觅让他把剩下的香蜜也都喝了,润玉抖抖鳞片,转身又游回了潭底。
明明他才是哄人的那一个,怎么感觉自己又被当成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