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云岳

4、可怜天下舅舅心

　　李愿拎着打满了酒的酒葫芦从后面上来，抬腿跨坐到史进对面，面上两团红晕，醉的晕乎乎的，对着史进憨憨笑道：“史进兄弟，兄弟李愿，郭家军中路先锋，在此见过。”
　　史进也叉手笑道：“李愿将军，久仰久仰。”
　　“怎么醉成这样？”郭圣儿问道。
　　李愿张口便打了个酒嗝，道：“小将军，我这顿酒可不是白喝的，我是探听清楚了那呼延灼的底细。”
　　“怎么说？”
　　“这呼延灼啊，确实是一个悍将，在军中颇有威望，也平定过不少乱子，不过我细细探听了一下，那些乱子都是咱们家里的那些流民土匪，没什么真本事，又禁不得他那什么铁马阵一冲，自然所向披靡，可那阵也就在开阔平原一带能用，像是崎岖地方，我直接一箭，再一把大火烧了拉倒，而且你也看到了，咱们大宋朝现在可是重文轻武，京城的守军跟几十年前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只是胜在人多，不过咱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兵，还怕这些弱鸡？至于那个呼延灼，小将军您应该更有办法对付他吧。”
　　李愿嘿嘿一笑，将春凳当了椅子往后倒去，酒劲昏沉，直接一头摔进了桌子下面，史进探脑袋去瞧，只见他自己又爬了出来。
　　郭圣儿半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期待。
　　原本这件事，派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便可了结，可她偏不！围剿太尉府，把动静能弄多大弄多大，是为了提醒满朝文武，提醒天下人，大宋的武将还没有死绝！天下人心中的公义，那杆写满了血泪的大旗，依然可以飞扬在苍穹之下，日渐西沉的天下，还可以迎来朝晖。
　　“九爷。”
　　史进先是一愣，才意识到她这是在喊他，罢了罢了，反正九爷什么的，总比九儿要好。起码还是个爷不是？
　　“啊？你说。”
　　郭圣儿道：“明日将你的金银细软都拿给李愿，他会帮你放到城外的客栈里，三日后傍晚，来将军府找我，带上你的盔甲和兵器，咱们，好好给官家醒醒脾。”
　　姑娘凤眸里满是桀骜不逊，史进咧嘴一笑，应了她的约。
　　日上三竿，郭平宿醉未醒，一路摸索到院子里头交床上躺下，拽了两个丫鬟捏肩捶腿，端茶倒水，正享受着，忽然觉得肩膀上力道不对。
　　这熟悉的琵琶骨碎裂感……
　　他猛地一睁眼，转头一看，只见自家长姐笑眯眯的站在那里，万年不变的一身黑衣，和腰间的那把卢俊义送的短刀。
　　“姐……这么早啊……”郭平尽力扯出个笑容。
　　郭圣儿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晴空万里此时就阴霾遍布阴风阵阵，她极其熟练地找准了郭平的耳朵，扭得那痛叫声直接冲出将军府的外围墙。“还早？什么时辰了还早？！你闻你这一身的酒味，昨晚上淹酒缸子里了？！你再看看你这一身软不溜秋的细皮嫩肉，我让你每天练功的话你都当屁给老子放了是吧？”
　　“不敢……姐，姐饶命啊！”
　　“你还有不敢的啊，我教你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你练会了哪一样，嗯？我们郭家的刀法枪法回头都叫你给埋没了，要是我能活久些，还能撵着你将来孩儿的屁股后头教他些，但哪天我要是战死沙场了，郭家非败在你手里头不可！”
　　郭平被打下交床，滚在了树底下避她的打，郭圣儿见他这般不成器的模样，顿时怒气冲了天灵盖，一把拽下根树枝当鞭子抽，边抽边骂道：“你姐姐在边关打仗，你就在这东京城里胡闹一气，你的那些事儿我听了险些没气死，要不是我郭家嫡系这一代只有你一个男丁，我非扒了你的皮挂在城墙上，叫全天下的人都来瞧瞧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郭平正哭着哀求着，喊说往后再不敢了，华阳长公主带着人便过来了，见自家大姑娘发飙，也不敢上前，忙遣了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上前抓住她，自己跑着去扶了郭平起来，只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不狼狈，脸上也挂了彩，更别提身上了，上好的绸料衣裳，袖子硬是被撕了个大洞。华阳说道：“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了，我管不了你，自有你姐姐来管。”
　　“娘，我……”
　　郭圣儿喘匀了气，打断他的话，道：“你赶紧把你那身纨绔子弟的打扮给我换了，看着就来气，好好的男子，全成了蜘蛛精了！”
　　郭平委屈巴巴的，道：“姐，这可是今下最时兴的样子和布料了，穿身上可舒服了，你不信我明儿也给你做一套。”
　　“做你……”郭圣儿把到了嘴边儿的脏话硬生生咽了下去，道：“做什么做，我消受不起这天物，你也看看人家杨家的后人，实在不行你看看人家小苏学士，哪个拎出来不吊打你八条街啊，就你这副德行，就这副德行，出去说你是我弟我都嫌丢人。”
　　“行了。”华阳将委屈巴巴的郭平扶了起来，一面叫丫鬟带他去把衣服换了，一面劝道：“你也少说两句，这东京城不比边塞，你是从小跟着你爹在外头吃糠咽菜凄风苦雨的长大的，可这平儿他毕竟是在这温柔富贵乡里长起来的，你就是教训，也要循序渐进不是？”
　　郭圣儿想到即将要做的事情，怎么都安奈不住那股子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娘，我这也是着急他不成才嘛。”
　　华阳笑道：“好了，回头看看，谁来看你来了？”
　　回头？郭圣儿慢慢转过身子，来人一身深色长衫，面上挂着几分无奈笑容。
　　“郭圣儿，怎么不拜？”
　　赵佶温和挑眉，郭圣儿想了片刻，转身向花厅方向走去，边走边道：“我已经不是舅舅您的臣子了，我这个做外甥女的不想跪把小将军关进笼子里的舅舅。”
　　华阳轻步走到赵佶身边，柔声劝道：“皇兄别和这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小孩子脾气，又硬又倔，三言两语说不好就要打打杀杀的，谁敢招惹她呢。”
　　“朕当然知道她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赵佶故意拉长了声调，放大了声音惹郭圣儿来听，见她越走越快，不禁笑道：“华阳，这圣儿的臭脾气跟她爹可有的一拼，她如今也大了，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华阳回道：“皇兄的心思妹妹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她不乐意，你说那王家的公子，诗词歌赋花茶琴酒哪儿一样不好？长相模样又相配，她愣是把人输给了赌坊做奴，王家人险些没跟我拼命，还有那李家的小公子，那才真叫是个温润少年郎呢，见人三分笑，是个最有分寸的人了，她把人家直接扔进了酒缸子里，说人家是个病鸡，进不了郭家的门，把我气得心肝儿疼，我是管不了她了。”
　　“那她可提起过谁啊？”
　　“倒是提了一个人。”
　　“哦？快说来听听。”
　　赵佶兴致盎然，要听听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见华阳慢慢悠悠说出了“卢俊义”三个字，赵佶险些没通了任督二脉。
　　“原话是，若要嫁，也要嫁个像俊义兄长那般顶天立地的好汉，皇兄，您说说，我还管得了她吗？”
　　华阳说的无辜，赵佶听了想直奔大名府把卢俊义给宰了。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疙瘩外甥女，叫那个员外郎给迷住心窍了？还是个当过阶下囚的员外郎！
　　他揉了揉发昏的太阳穴，悠悠叹了口气，“若是她当真喜欢那卢俊义，咱们就得替她好好筹谋一番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天下舅舅心。赵佶觉得别人家的外甥女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一口一个舅舅甜的蜜似的，再看自己家这个，整个一山中吊睛白额大猛虎，海里奔腾搅翻满城风雨的黑蛟龙。
　　郭圣儿翘着二郎腿，满脑子雾水一脸懵，呆呆看着坐在八仙桌那头的舅舅。“舅舅，我没想嫁给俊义兄长……他有娘子了，还是个美人儿。”
　　赵佶摆摆手，道：“圣儿，你知道，舅舅最疼的就是你了，有娘子没关系，休了就是了，你向来直来直往，难道碰上卢俊义就委屈了自己不成？”
　　今天的舅舅，脑子格外有问题。郭圣儿道：“可是我真的不想嫁给俊义兄长。”
　　赵佶看向华阳，笑眯眯地道：“华阳，你看看，这不就是了？女儿家遇见真心属意的儿郎总是羞涩的，看看咱们家战场上威风无比的小将军，也是逃不过这关啊。”
　　华阳笑着点头，赞同他的话。
　　郭平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双凤眸滴溜溜地转，把饭桌上另外三人都看了个遍，他从碗里抬起脸，哈哈笑道：“我就知道我姐对那卢俊义早芳心暗许了，那年她回来只在家里呆了几天就往大名府跑……”
　　“嘭！”
　　郭圣儿手起手落，准确无误地将郭平的脸再次摁进了碗里，脸和碗一起砸在了桌子上，将赵佶和华阳吓了一惊。
　　“舅舅，我只是说像俊义兄长那样的，不是他本人。”
　　“这再怎么像也比不上本尊好嘛。”
　　看着自家舅舅那一副我懂你心的模样，郭圣儿低头看向自己面前那一碗清亮的鸽子汤，想一头撞死在碗沿儿上。
　　赵佶走的时候适逢傍晚，天边云霞绮丽，绚烂多彩，赵佶上了马车又折回来，走到郭圣儿面前，将手里的一块翠玉玉佩放在了她掌心里，玉佩上镂雕的是缠枝桃杏，在掌心里温润的像一潭温泉。
　　“这是……”
　　赵佶道：“这是江西龙虎山的道士送的，说是可以趋吉避凶，保佑康健，别怪舅舅把你硬拽回来，舅舅是不想再看见自己的宝贝外甥女在战场上朝不保夕了，好好在汴京城里待着，你苦熬七年，舅舅便用你一生的荣华富贵报答你，收下这块玉吧。”
　　“舅舅……”
　　他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轻声叹着孩儿长大了，磨蹭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舅舅。”
　　“嗯？”
　　郭圣儿望着他，将手中那块翠玉攥得紧紧的，面上扯出个笑容，“无事，舅舅往后，要保重身体，要努力加餐饭。”
　　这孩儿今日是怎么了？赵佶纳闷着，只当她是因为那卢俊义脑子不清醒了，思及至此唇角含笑，回头望了她一眼，踩着小梯上了马车。
　　回宫的马车越走越远，最后连背影也无法再见，华阳带了郭平进了府，郭圣儿还在路边站着。
　　舅舅，孩儿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是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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