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声凋霜野》赤霜

1、悬玉之变

　　昆仑奇景不可胜数，阆风巅、玄圃堂、承渊山、璇玑洞，更有传说中上元夫人校定天宫历法之处。但江湖中人说起昆仑，十有八|九说的都是悬玉峰，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昆仑派所在地。自百余年前徐长宁开宗立派以来，昆仑派先后出了朱穆、何峡、长苍子等一流高手，传到这代掌门董璧手里之时，隐然已成西北武林之领袖。

　　而江湖中近来最大的新闻，就是半月之前有人潜入悬玉峰，重伤了掌门董璧。

　　昆仑数百弟子遍寻偷袭者不得，颜面尽失，加之掌门重伤，悬玉峰不免人心惶惶。董璧重伤七日后，其首徒方鸿提议立一新掌门，以安人心。

　　董璧重伤十五日后，方鸿召集师弟师妹，于悬玉峰道机阁中议事。

　　昆仑诸人并不知道，在他们进道机阁之前，阁内横梁上已经有人先到了。

　　苏北野潜入道机阁，却不是因为关心昆仑掌门花落谁家。她是来探听家中大哥苏北冽行踪的。

　　十日前，苏北野悄悄尾随来昆仑寻仇的苏北冽，一路跟到了昆仑山脚下，不想还是在闻仙镇跟丢了人。北野少年心性，仗着轻功已有小成，竟然决定潜入悬玉峰，想着大哥既然要来昆仑寻仇，那在此处等总不会错。却不料苏北野刚找好位置准备偷听时，竟然有个同道中人也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梁上。看身形那是个女子，她身上穿着夜行衣，头上包着黑布，脸上蒙了面巾，显然也非昆仑门人。

　　北野到底年轻，一见之下差点惊呼出声，那女郎反应也快，迅速伸手点了苏北野的哑穴，之后又手指连动，连点了她好几处穴道。北野到底缺乏临敌经验，一招被制后无从还手，亦无法张口，连扭头瞪人都做不到，只得僵着身子立在梁上，于心中默默问候她全家。

　　北野问候到那女郎的叔爷爷时，听到下方一女子说道：“人也到的差不多了，大师兄今日把我们喊来有何要事，还请明言。”

　　北野努力转动眼珠，所幸她站的位置不错，阁内情形倒也能看见大半。

　　* * *

　　那大师兄端着茶杯，却也不喝，只是盯着碧绿的茶水缓缓道：“今日人来的倒是比春节都齐全……小师妹呢？”

　　坐在他下首的一名黑衣男子道：“还能在哪，忙着照顾师父呗。依我看今儿小师妹也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少女朗声道：“四师兄这回可猜错了。”随后少女推门而入，行了一礼：“诸位师兄师姐好，小妹没迟到罢？”

　　阁中诸人竟无一人回她的话。片刻静默后，大师兄点点头：“这便开始罢。今日把大家叫来，正是为了立掌门一事。”

　　北野正凝神细听，那女郎忽然凑到她耳畔，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我今天来找的是昆仑的麻烦，小妹妹你看来也不是昆仑弟子，那么不如安安静静的，陪姐姐看场好戏，如何？同意就……眨三下左眼吧。”

　　北野依言眨了三下左眼，那女郎却不给她解穴，只对着北野的耳朵吹了三口气，然后屏息低头，不再有动作。

　　受制于人、无法可施，北野也只得继续垂眸观察下方。她回忆着在家听苏北冽说的昆仑派的事，把阁中诸人的长相和名字一一对上了号：第一个说话是大师兄方鸿，四师兄是文修平，晚来的小师妹是董璧幼徒顾缃，另一个女子自是师门行三的安晚曼，坐在一起衣着相似的是董峦、董岳兄弟，那么第七个坐着的人应是二徒袁博。

　　顾缃行礼落座后，方鸿先关切地问了几句董璧伤势如何了，随后道：“师弟师妹们也清楚，师父年事已高，这次伤重只怕要卧床好久，即使痊愈武功也难以如前了。现下峰上弟子人心惶惶，一则虑那人再来偷袭，二则忧师父伤重后本派群龙无首,因此都在议论应立一个新掌门，也是让师父好好养伤的美意。”

　　安晚曼冷笑一声，道：“师父伤后就是大师兄在代行掌门之事，这才半个月，就想把那个代字去掉了，也未免太急了点罢。”

　　董峦接口道：“大师兄为何不把下半截话说出来？峰上弟子议论另要立新掌门，要立谁？不就是你方鸿嘛。”

　　静默片刻后，文修平不咸不淡道：“五师弟素来是个口拙的，最近嘴皮子上的功夫却见长啊。那便请五师弟示下，我昆仑第十五代掌门该是你呢，还是六师弟呢？”

　　董岳摆摆手：“四师兄也不必出言讽刺，今日师兄妹齐聚本意就是议立掌门，推举人选有何不可？小弟自知武功平平，见识更不及诸位同门，是不作此肖想的了；但我大哥论武功论名声，也未必就比大师兄差了。自徐祖师开宗立派以来，我昆仑立掌门有依武功的、依德行的、依名声的，可没听说过依师门长幼排行的。”

　　安晚曼放下茶碗，转头对袁博道：“看来四师弟和六师弟都不想当掌门，二师兄，你呢？”

　　那女郎想是看得有趣，忽然又凑到北野耳边小声评论道：“这姑娘是有点野心的，只怕其他几个都要在她手上吃亏。”

　　北野心道我看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奈何无法张口，想了想，眨了三下左眼，聊表赞成。

　　只听袁博摇了摇头：“我是干不来掌门的，但是六师弟说的有理，掌门讲究一个众望所归，大师兄仅凭这个大字，怕是难以服众。”

　　安晚曼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问顾缃道：“小师妹，你呢？”

　　顾缃抬眼扫了一圈阁内诸人，复又低头道：“小妹年幼识浅，不敢妄言。”

　　方鸿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冷漠，他缓缓道：“三师妹也别只问别人，不知师妹自己有何高见？”

　　安晚曼拍拍手：“大师兄，你是五师弟打算今日在这里辨出个输赢么？我看难。高见是没有的，小妹发表一下低见，不如——”

　　“不可！”顾缃忽然插话道，“师父伤重，若是两位师兄再受伤……”

　　没有人理会顾缃。董峦站起身，看着方鸿道：“师兄弟切磋，点到为止。”

　　方鸿放下茶杯，起身点点道：“五师弟所言，正合我意！”

　　* * *

　　阁中诸人依次出门，想来是要找地方去比武。待完全听不见脚步声后，那女郎终于解开苏北野穴道，低声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小妹妹，你是谁，是来干什么的？乖孩子会说实话哦，不乖的孩子嘛……”边说，边用手刀在北野脖子上比划了几下。

　　这个问题苏北野倒是已经预想到了，她竭力表现得天真无邪：“我是来找哥哥的，我妈妈被昆仑派害死了，所以哥哥要来昆仑报仇。他不许我跟来，我就悄悄跑来了，但是我把哥哥跟丢了……大姐姐，你带我去找我哥哥，好不好？”

　　那女郎噗的一笑：”找哥哥找到人家房梁上来？你家哥哥属猫还是属鼠？”语毕一抓北野的背心，嘴上说着“横竖你也要找哥哥，不如换个地儿等”，带着北野从天窗中跃出，右手略一借力便轻轻巧巧地跃上了阁顶，随后一按北野的头：“趴下，别被发现了。”

　　北野依言趴下，心中暗暗盘算此人轻功远在自己之上，听其呼吸吐纳，内功也远胜于己，不知和昆仑有何梁子。

　　思无所得后，北野干脆凝目起了比武。此时方董二人已经拆了百余招，方鸿修为较深，董峦年轻力壮，两人竟打了个旗鼓相当。其他四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二人比武，只有以手支颌，显得心不在焉。

　　堪堪又拆了七八十招，方鸿大喝一声，击出左掌，董峦也以掌相接，然后二人均不再有动作，不久头上先后冒出了白气。现下刚出正月，春寒尚且料峭，二人却均面色紫涨、额头见汗，显然正竭力与对方内力相抗。摸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方鸿轻轻一推手，后退一步，道：“承让”，董峦则萎靡在地，显然胜负已分。

　　董岳匆忙上前扶起兄长。方鸿喘匀了气后看向观战诸人，正欲说话，安晚曼却上前两步道：“五师弟既败，那么由小妹领教大师兄高招。”

　　众人皆是一怔，文修平道：“三师姐，你之前可没说自己要当掌门！”袁博道：“安晚曼！你刚才不说是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方鸿无力开口，但亦对安晚曼怒目而视。

　　安晚曼泰然自若道：“刚刚阁内我一没说我支持大师兄或五师弟，二没说自己不夺掌门，三也没说我承认这次比武胜者为掌门。大师兄，请罢。”语毕不等方鸿回答，已然出掌。

　　方鸿与董峦一战大耗内力，勉力和安晚曼拆了三十余招，已然颓势明显。一般拆招，打到此处便该认输，但方鸿不忿安晚曼耍诈，撑着一口气死斗。安晚曼见方鸿不肯认输，手下加劲，趁着方鸿收招之时抢上前去，一掌打在他的肩头，打得方鸿连退三步，摔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文修平抢上前去，大声斥责。其他人也或皱眉头，或使眼色。安晚曼喘匀了气，正欲说话，忽听得前厅方向传来哨声。随后一名弟子飞奔而来，禀道：枕闲庄苏北冽持拜帖上峰，言明为报母仇而来，请战董岳。

　　* * *

　　北野闻言浑身一震。那女郎歪头看了看她，问道：“这就是你大哥？你是枕闲庄的人？没想到枕闲庄的人近来当起了梁上君子？”

　　北野低声道：“是。”又道：“这不是我大哥教的，是我自己的主意。”说完后想了想，还是觉得这话太没气势，于是抬头正视着那女郎的眼睛，按着苏北冽平时教的，字正腔圆地道：“在下枕闲庄苏北野，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女郎眼睛弯了弯，似乎强忍笑意，然后她摘下了自己面巾，露出一张二十出头的俏丽面容，笑道，“不敢不敢，在下无迹崖秦斯。”见北野面露疑惑，又解释道：“你不知道无迹崖？就是你妈妈给你讲的睡前故事里，那个魔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