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嘴的女人》杨三喵

3、第三章

　　英子结婚，给小河村的婚俗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冲击。那一日之前，无论是男方的聘币或是女方陪嫁的奁具，都以二百金为上限，即使宣统时候，奢靡之风盛行，也没有夫家兼办聘礼和嫁妆的先例。但刘长勇不仅给了宋宗清两百金以作聘礼，还另制了四季衣物各两套，簪钏十余件作为嫁妆，为的就是让儿媳妇嫁得风风光光，让老刘家善待儿媳的美名能传多远传多远，这样一来谁还敢传谣言说前儿媳妇的死跟刘长勇夫妇有关？
　　当年英子母亲死的时候，宋宗清也不想活了。一方面他是为着失去了如花似玉的老婆而痛心，更重要的是，英子母亲还没来得及给他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就走了。宋宗清知道，英子母亲走了以后，哪里还能遇到第二个正常的女人会发傻嫁给他这个一无所有的鳏夫，而且娶过了英子的母亲，那些歪嘴瘸腿不那么正常的女人他也看不上。没有女人，就没有可能再有儿子了，没有了儿子，他也就没有了盼头。宋宗清当年越想越难过，差点跳了村里的鱼塘。现在宋宗清回想起那一日还后怕不已，要不是当年站在河边犯了怂，哪里还能过上今天这种好日子。
　　在小河村人的眼里，宋宗清是穿不上新衣服，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的贫困户。但每多见一次宋宗清，他们总是忍不住怀疑这个村里的贫困户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贫穷，甚至穷得连旧布也没有一匹，不然他怎么会把自己的脸面当做补破鞋底的布面子，时刻踩在脚底呢？其实，对于一个没吃过糖的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品尝糖的滋味是一件极幸运的事情，这样不知道甜滋味，也就不会觉得苦味有多苦。不过哪怕只是尝过一口糖的滋味，那甜味儿就成了一生期盼，苦味也较以前更难入口些。宋宗清一生中体验过两次被人尊重的滋味，第一次是英子母亲嫁给他那日，第二次就是英子结婚这一天。其实在宋宗清心底，面子是远远大于里子的，尤其还是这样一个不简单的人物给的面子，所以即使英子的嫁妆只是在他的破草屋里面走个过场，终究还是要随着英子回老刘家，但宋宗清也是心满意足的。
　　英子出嫁那日，刚到村口，唢呐鼓乐声就咚咚锵锵好似非要敲破村里人的耳膜一般，吵得大家都没了睡觉的兴致。煮猪食的，准备出门赶集的，在梦里面吃冒着热气肉包子的，都放下了手里梦中的活，到宋宗清家里看热闹去了。
　　英子被媒人搀扶着，迈着小碎步进了花轿。虽然被红盖头遮了脸，但仅从身段形态上来看，也能知道英子肯定美得跟戏台子上的仙女似的。那些曾经笑话英子什么时候嫁人的男人们，此刻心里滋味怪怪的。虽然他们知道这个好看的女人终究还是会被别的男人尝鲜，但要是能看看英子穿嫁衣的模样，也算是过了瘾，丢了西瓜至少还是捡了颗芝麻。不过现在连面都没看到，而且光是这身段就挠得人心痒痒，他们只有连连叹气，不免越发觉得遗憾。不过没看到仙女，他们还是见到了世面。三十多个挑夫挑着箱箧, 床榻 , 几案 , 瓶坛 , 铜银碗盏 ,浩浩荡荡地跟在花轿后面，村里人追着大部队走了两三里路，直到送到了村口，才一步一回头地往自己家走去。送走了花轿，宋宗清的茅草屋再次变得冷清，他抹抹泪，不是因为女儿成了别家人，而是难过自己没了子女，也就再没机会沾沾后代的荣光，感受到被人尊重的滋味了。
　　正日的贺客酒宴，三日后的回门会亲，自然是礼数周到，不必多言。婚礼结束的一个月后，宋宗清用聘财买了几亩良田，盖了两间砖瓦房，借着女儿的荣光一跃从村里的贫困户变成了半个地主。村里的女人瞬间变了样，有男人的女人变着法子要为宋宗清介绍自己娘家的独身女眷，守寡的女人有事没事就到宋宗清的新宅子里去借借耕牛或者毛驴，有时干脆就在他家借宿一宿。村里的男人们想着既然不能成为英子的男人，能变成英子他爹那样的人物也不错，于是也在夜里卯足了劲儿，想要造出一个有跟英子有一般美丽嘴唇的闺女。
　　英子对婚后的生活大体是满意的。小时候冬日下大雪，英子和爹爹只能围坐在火堆旁才能勉强抵抗从草缝中钻进来的寒风，那时她就想着以后要是能住进不透风的石头房就好了。所以当英子第一次看到刘家院子时，她着实吓得不敢往里面走，还被刘家的下人们狠狠笑话了一场。
　　刘家院子是西刘村最为靓丽的一道风景，传到刘长勇这一辈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虽说是老宅子，但经过一辈辈刘家子孙的修整，刘家院子依旧坚固如新。宅子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四合院，据说这还是当年刘家祖宗特地从京城请来的建筑师傅指导修建的。从大门进去，就能看到影壁上浮雕着的一个大红“福”字，到刘家来做客的人，都爱顺手摸摸这个“福”，他们相信这样自己也能沾点刘家的好运。穿过外院，就到了种满花草的中庭。左面是西厢房，刘家两个女儿都已出嫁，所以西厢房就被当作客房使用。刘天全住在东厢房，英子自然也跟着丈夫住进了东房。东房的面积比普通农户家最为宽敞的堂屋还大，里面木床，桌椅，衣箱等一律齐全，床边还置放了一个红木梳妆台。梳妆台左边台架上镶有一面圆镜，圆镜周围雕了一圈桃花纹饰，右边横悬着一根圆柱，圆柱上搭着一块粗布洗面巾。台下置有三个抽屉，四腿成圆柱形，上面雕有环行纹路。后来刘长勇被抄家时，英子为了留下这个梳妆台，把右手都抢脱了臼。英子告诉李秋红，这个东西是她几十年来见过最精美的物件，每次坐在梳妆台前面，她都感觉在做梦似的。
　　除了宽敞的房子，刘家的吃食也让英子惊得不敢下筷子。未出嫁时，英子难得吃到这么漂亮的白米饭，基本都是大碗的红苕加几颗碎米。宋宗清为了让长个的英子能多吃到几颗米饭，每次做饭时都会把土碗架在饭锅里，这样便能接住烹煮过程中汤水里那几粒可怜的碎米。除了每顿都有的白米饭，肉菜也是天天都能吃到，以前逢年过节才能尝一口的肉包子，刘家人可是早就吃到烦腻了。作为嫁妆送给英子的那一箱子漂亮衣裳，自然也跟着她嫁回了刘家。英子出嫁前的那些破衣裳被媒人强行留在了宋宗清屋里，她说那些破衣料子要是叫外人见了，简直就是丢刘家的脸面。英子摸着柜子里那件滚了青色洋缎边的粉荷色布衫久久不敢放手，生怕这一放手，漂亮衣裳就又变回了原来家中那些挤满补丁的粗布蓝衫。
　　刘家的家务也全都不用英子接手，院子里光是打杂做饭的姆姆就有两个，刘长勇还专门给英子配了一个贴身的丫头。这舒坦日子可让从小干惯了活路的穷家女儿闲得慌，手痒的时候，英子会在半夜等家里人都睡着，偷偷从床底下把藏起来的脏衣服拿出来洗了，只有沾沾阳春水，英子才会觉得自己真实地活着。这样养了一段日子，英子那双不怎么干脏累活的小手也变得细皮嫩肉起来，脸蛋和嘴唇也比之前有了血色。仅仅嫁入刘家三个月，英子便从身份到外貌都真正变成了一个大家奶奶。不过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有让英子不太满意的地方，除了需要适应新的生活习惯外，还有就是丈夫李天全对自己的态度总使她感觉不太对劲，具体是什么英子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