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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蓬山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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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摇世外蓬莱山,蓬莱山上有神仙……”
这首蓬莱洲人世代传唱无人不知的童谣,在渔夫家连说一句完整句子都有些困难的三岁小儿口中,难免变了些调子。
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将小娃儿抱起,妇人抱着孩童侧靠在渔船边上,笑着与自家丈夫打趣:“孩子他爹,你听,宝宝都会唱蓬莱君的故事了。”
那渔夫浑身黝黑,筋肉扎实,一看便是捕鱼的好手,咧嘴道:“会唱好啊,将来也会得到蓬莱仙君的庇佑,健健康康长大,无忧无虑一辈子!”
小渔船上收获并不多。这几日东海常起巨浪,吞没了好些船只,肥美的鱼群受到巨浪影响不再如以往般让渔夫们捕得盆满钵满,许多渔夫都在这反常的天气中选择暂时放弃出海,也有少数如这一家,即便远处天空乌云滚滚,也不惜为了自家孩子能茁壮成长而往更深的海里去。
妇人笑着应了,拍拍怀中孩子,还是难免有些担忧浮上眉头:“孩子他爹,要不咱们还是回去罢,这几日老于家老孙家的顶梁柱,出了海都没有再回来,我怕……”
渔夫沉默片刻,看向好奇伸手去拨弄水面的儿子,转而坚定道:“素娘,蓬莱君会庇佑咱们的,咱们一家子勤勤恳恳供奉蓬莱君这么些年,从来没出过事。再说,这些天不也有许多仙长在天上为咱们查探,老于老孙那是不听仙长的劝告硬要出海,才自讨苦吃。”
“可是,仙长们今日一直没有飞回来……”
“蓬……蓬莱……”小娃儿听不懂父母之忧,听见他们频繁提起这二字,便笑呵呵地跟着学,“娘,蓬莱君是谁?”
忧愁神色转瞬即去,妇人温柔地为孩子描述起了这个蓬莱洲人心中无所不能,天运化身的庇护神来:“宝宝啊,三百年前,咱们蓬莱洲还是块很贫穷的地方,海水也和晚上的天空那么黑,许多人日日夜夜的饿肚子,吃不着饭。正当这个时候,东海尽头亮起一阵霞光,一直烧啊烧,把可怕的野兽都吓跑了,把乌黑的海水染蓝了,把丰富的谷物撒向蓬莱洲的每一寸土地,自那个时候起,咱们蓬莱洲人人都吃得饱穿的暖,还有了丰富的灵气,才会让娘能生下你这么个大胖小子呀。”
小娃儿听得迷迷糊糊,只听得“蓬莱洲”和“霞光”,娘亲却并未解释与蓬莱君有什么关系,于是坐起来问:“娘,蓬莱君不是神仙吗?”
夫妇二人皆笑出了声,妇人摇摇头:“有这么大能耐,定是神仙下凡啦。”
“那蓬莱君,长什么样子?”
“等宝宝长大一些,娘带你去仙君庙里参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妇人伸手摸摸孩子,语气轻柔。
说话间这一叶小舟已离热闹非凡的港口数十里远,回身望去是晴朗日空与湛蓝海水,向前看去,却是乌云蔽日暗沉一片。
渔夫将船网拉起,只有零星鱼苗子在里头蹦跶,根本不够他三人一顿饱餐,更别提如何度过仙长们回来后漫长的禁渔期。
妇人看在眼里,只小小地叹了口气,并未让孩童发觉。
他们必定得往前走,巨浪与仙长的干预让临近海岸的鱼群接近干涸,只有再向那乌云深处探一探,才不会使得幼儿腹中空空。
夫妇不再交谈,丈夫一个劲地往前划着,时不时看向船侧的渔网,妇人心中盘算如何能将这些鱼苗填饱一家口腹。
唯有那小娃儿丝毫不觉,好奇地冲船这头望望,那头瞧瞧,仿佛能从东海尽头里又看出一个蓬莱君似的。
他灵动目光忽然停驻,止在海平面上。
前方海水黯淡,也不掩天与海交界处那细碎而闪闪发光的长线。
此时前方无日光,海水又怎会无缘无故像珍珠贝壳一样发亮呢?
小娃儿便兴奋地指着那处喊:“蓬莱君!蓬莱君!”
妇人急忙轻捂住孩子嘴巴,低下头小声道:“可不能乱指。”
再顺着孩子目光朝那处望去时,只有沉沉海水与令人不安的天色。
只当小娃儿想象丰富,听完蓬莱君的故事便想寻找出来,安抚几句后再次不安地与丈夫交谈起来。
小娃儿又望向那处,确实没了波光粼粼,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却发现那抹闪光靠近了一些,还会像鱼一般游动,一会在船左边,一会在船右边,好似在为他们保驾护航。
他不由得笑开,觉得这是蓬莱君与他的小秘密,便只专注地随着它移动视线,不再注意四周与父母。
蓬莱君甚至还游到船边上,偷偷地冒了几个气泡上来呢。
会游泳,又生活在水里——小娃儿皱起眉头认真想着,神仙也是和鱼一样在海里,会不会长得也和鱼一样长长的,滑滑的?
蓬莱君游得那么快,肯定是一条又长又细的大鱼。
知晓了这些娘亲也不知道的“小秘密”,小娃儿笑得更开心了,丝毫未察觉“蓬莱君”不在的船另一侧,海面悄然聚集起三人多高的浪头,一层叠一层,一瞬比一瞬急,咆哮着冲可怜的小舟袭来。
“趴下!快趴下!”
“孩子他爹——!”
惊破幼童游戏的,是海水咸腥的呼啸和父母刺耳的哭喊。
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小娃儿咳嗽着醒来,吐出口中海水时,还在喃喃:“蓬莱君……”
他的父母见孩子终于醒转,激动地涕泪聚下,父亲那七尺男儿,也抹了一把眼泪:“还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蓬莱君保佑啊,蓬莱君保佑!”
周围乡亲们也跟着祈祷:“是啊是啊,蓬莱君保佑。”
此处不再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却是小娃儿无比熟悉的仙宁港,周围邻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皆是看着他长大的,生怕小娃儿就这么睡过去。
渔夫将海上的状况一五一十地讲与乡亲们,原来那巨浪到了船前居然有四五人高,又是远离港口的外海,只有他们一家小舟,一般情况下哪还有命在?
或许真是蓬莱君显灵,三人中的渔夫悠悠醒来,发觉自己与妻子竟躺在背港处一片沙滩上,除了浑身湿透,没伤着一分一毫。
乡亲们听完,无不啧啧称奇,有虔诚的,当场跪地向东海尽头拜了三拜:“蓬莱君庇佑!”
小娃儿懵懵懂懂,被娘亲紧紧抱在怀里,眨巴眨巴眼睛,浑然不知自己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向远处看看,又发现了那抹光亮。
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哥哥身上。
这个小哥哥可比隔壁大伯家的哥哥俊俏多啦,可为什么要穿一身黑衣服,还离伯伯叔叔们那么远呢?
小娃儿新奇地看着这个陌生面孔,那位小哥哥生得好看,脸色却和教书先生一般臭,又压低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那身黑衣服衬得他又高又俊,也不影响那双同样一点也不开心的眼睛。
陌生人似乎发觉小娃儿注意到了他,神色先是更凝重了几分,转而忽地露出一抹笑,冲小娃儿点点头。他应是不常笑的,暗含了点察觉不到的僵硬。
小娃儿问:“蓬莱君?”
他喊得如先前在船中那般大声,娘亲和周围乡里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纷纷说要为仙君庙里多添些香火。
黑衣服的青年人闻言嘴角一顿,眉头更紧,还是点点头。
小娃儿反倒可惜道:“原来你不是大鱼啊。”
青年轮廓里还有几分少年人模样,约莫十八九岁,显然没听到过这种遗憾法,还认真地思索半晌,随后抬手指了指小娃儿前襟。
片刻后,蓬莱洲仙宁港十里八方的乡亲们,亲眼看见一三岁小童从怀中摸出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犹如世上最名贵的宝石般夺目耀眼的鳞片来,那鳞片通体幽黑,能清楚映出众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小娃儿高举它时,似乎连正午太阳的光辉都被它夺去,黯淡几分。
“这……这是……”
小娃儿骄傲道:“蓬莱君给我的!”
果真是条大鱼,有这么大的鳞片,还能变成人。
交谈中,人群内不知道是谁投下一声惊雷:“这是龙鳞啊!蓬莱君果真是龙君下凡来造福百姓了!”
随后人声鼎沸,更加热闹。
却与高兴的小朋友,和人群数十步开外,一脸严肃的陌生青年没有干系。
确定小娃儿重新开怀后,青年眉心稍松了些,望着那枚鳞片,略一颔首,随后转身迈入脚踝高的海水中。
“你们家出了位得仙缘的仙童啊!”
“对对对,得速速将此事禀报于仙长,哈哈哈哈老方,你可发达了!”
“是啊,仙长们过两日便回来,仙宁港终出了个有出息的,好,太好了!”
肤色黝黑的渔夫愣在原地半晌,才憨憨笑笑,将妻与子都抱了个满怀。
小娃儿从父亲臂膀中艰难地挤出小脑袋时,“蓬莱君”已经不见了,唯有东海尽头微微闪烁的粼光,似一把星河倒进海水,证明他曾来过。
却说这头黑衣青年甫一入水,迅速化作十五六丈长的黑色巨影,转瞬间游至乌云与晴空交界处。他从海水中抬起头,犹如海中巨兽蓦然苏醒,头似驼,项似蛇,额上有一直角,呼吸间云雾翻滚,不怒自威,赫然是一条巨大黑蛟。
近十日他从海中救起数人,光附近仙宁港的就有刚才那一家三口和两个渔夫。黑蛟心中盘算,目光一凝,一道醇厚灵力渐渐散开于交界处,乌云下的海水与晴空下的海水慢慢分出一道界限,有只海鸟还想往乌云那头飞,哪想到一头撞上透明壁垒,晕晕乎乎掉在黑蛟背上。
黑蛟回头一看,此鸟通体青蓝,极为漂亮,晕晕乎乎爪子朝天,露出亮色尾羽。
青鸟?
他不再耽搁,用灵力将这傻鸟包裹起来,疾快游向乌云密布的那头。
只见他长身一过,结界那头亦是晴空万里,还有一抹残虹挂于天际,依依不舍地与海面之上巨大的浮空岛告别。
原来凡夫俗子眼中黑云压阵的景象不过是障眼法,这侧风清云淡,岛上仙雾缭绕,绿树荫荫,一道山泉潺潺而下,汇入茫茫大海中。
黑蛟化了人形,提着送信都能把自己撞晕的信使,踏上浮岛。
远处看尚觉得浮岛巨大,数个仙宁港都比不得,待上岛之后云雾淡了些,露出高比天际的台阶来,更叫人生畏。
黑蛟仅跨一步,眨眼已是平坦山顶,此处云海异常薄淡,浅浅地为黑蛟引路。放眼望去,山顶坐落三四雅致别院,山泉仙树似群星点缀其间,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他面无表情地跟着云雾走到最外头也是最大的院门前,推开,院内景色一览无余——
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老爷椅,一位斜躺在上面丝毫仙气没有的仙人,一个站在仙人身后为他按摩捶肩,时不时低下头说些话的少女。
黑蛟并未急着进门,而是站在门口,看向那躺得肆意的仙人。
仙人生得倒是仙气十足,眉眼含笑,如月疏朗,清俊无比,一袭白裳衣袂飘飘,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当他微睁开眼看过来时,眼角那颗小痣无端添了些烟火气,接下来一开口,更是将什么仙人仙气搅得一塌糊涂:“嗯?昭昭回来了?”
他声音也是带着笑的,似玉似竹,极为好听,即便唤一成年男子“昭昭”这般……不合时宜,也叫人生不起气来。
于是黑蛟“昭昭”只是沉着脸,并未说什么。
倒是仙人身旁的少女“咯咯”笑了:“师尊,你就别闹大师兄啦。”
双方说上话,终于把那迷糊信使给吵醒,青蓝色的鸟儿挣扎着从黑蛟手中飞出去,费力扑闪翅膀,很是着急地冲向白衣仙人肩头,刚停下,立刻对仙人叫道:“蓬莱君!蓬莱君!蓬莱云家有要事传信于您!蓬莱云家有要事传信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