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青月弦

54、气数

　　柏水双掌翻飞，不一会儿便结了好大一个印，悬于集市上已经中了迷烟晕倒的那些人的头顶上方。再一发力，那个装迷烟的袋子突然“噌噌噌”地瞬间放大了好几倍，先前的那些迷烟也好似都已放完了，现下正无风自动，黑洞洞的袋口正对着结成的印契中心。
　　柏水也好像终于准备得差不多了，突然双掌向前齐齐发力，印契陡然金光大作，缓缓旋转起来。
　　印契下方，无数细若流烟的白色气体从人们的鼻腔中缓缓流泄／出来，然后慢慢升腾，穿过印契中心的圆孔流入后方的袋子里。
　　这一切都被忘忧看了个真真切切。她意识到柏水此举定然有异，但苦于遥暮归、子衿和憨憨三人都已陷入昏迷，她自己一个人实难成事，便只得继续按兵不动。又恐先前那些古怪的迷烟会让几人身体有损，便暗戳戳地转动脑袋去查看几人情况。
　　子衿和遥暮归就在自己的两侧，面色红润呼吸匀称，只不知为何小腹处的内丹隐隐泛着红光。稍远处的憨憨难以窥见，但可以听到他雷鸣海啸一般的鼾声，想来亦尚算安全。
　　印契仍在继续转动，白色气流源源不断地从人们口鼻中流出然后又流向柏水掌中的袋子。
　　就在忘忧打算用怀里的传信符偷偷通知遥夜时，柏水突然大袖一挥收起了那袋子，印契亦随之散去，柏水又用法术将袋子口收紧，匆匆忙忙转身飞回了莫近山顶。
　　忘忧一咕噜爬将起来，狠命摇着同行而来的其他三人。

　　遥夜收回正探着梅洛鼻息的手指，起身踱到窗边，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果不其然只有半只胎光和一缕臭肺在身。不过她的灵脉、心跳、气息全无，俨然已成一具尸身。
　　让遥夜更觉奇怪的是，她的那些婢女不想着怎么去救人，一个一个的却都在急着湮灭房间里的那些火盆，使这偌大的一间卧房瞬间变成了一座冰窟。遥夜去问，她们也只一个劲地说她家夫人以前也曾如此，只消稍待片刻她家阁主回来后便可好转。
　　可是对她家阁主的去向却只字不提。
　　遥夜于是也不再追问，余光一瞥却猛然发现梅洛的身体竟像是已经逝去多年一般，迅速干瘪下去，甚至隐隐竟有腐败的迹象。
　　遥夜大感骇然，正欲出手再度为其渡些灵力，就觉身侧人影一闪，柏水手提一个白色的布袋步履匆匆直奔梅洛床前而去。
　　他坐到床侧俯身查看一番梅洛状况，脸色瞬间大变，连摸着梅洛脸颊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也顾不得身边还有其他外人在场，当即起势打开袋子，用灵力将里面流出来的东西强行送入梅洛口鼻之中。
　　遥夜审视着柏水的动作，与此同时脑子急速运转，忽地，他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冲上前去一把扼住了柏水手腕。
　　二人四目相对，遥夜眉头紧锁双目圆睁，似在诘问，又似斥责。柏水则眼神闪躲，面带怯意，但一瞬后突然甩开了遥夜的手，望向梅洛的目光变得坚定，手中动作也重新继续。
　　遥夜望着床上的二人心碎又觉无奈，默了半晌后，转身踱出门外。

　　刚走了没多远，就瞧见忘忧和遥暮归等几人风风火火地从山脚下御剑飞了上来，一见自己更像是见到了救星，剑都没落稳便急不可耐地向这边冲了过来。
　　遥夜忽然心下一松，只觉万幸。
　　还没走近，四个人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向遥夜汇报。
　　这个说：“遥夜，方才我们怎么怎么……看见柏水如何如何……”
　　那个说：“帝父，那些迷烟应该就是用梅洛夫人庭院里的那些灵香花炼化而成……对人体无害，功效仅在于将人迷晕……”
　　还有的说：“大人，那些凡人都说柏水阁主给他们的是灵丹妙药，每次受过神明馈赠之后，他们都会变得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的，我虽然不信但是却也觉得……醒过来之后真的好像精神的很……”
　　也有人嗤之以鼻：“岂知不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几个人吵吵嚷嚷一番，好不容易才说清楚来龙去脉，遥夜却好似早已知晓一般淡淡地点了点头道：“灵香花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加以炼化后制成迷烟倒不足为奇。之所以会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想是他又添了些益气滋补的神药，凡人难求，可是对神仙来说，那些东西几乎唾手可得。”
　　忘忧疑惑道：“可是，柏水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呀？难不成，他真的只是为了给凡人降下福祉？可我明明看到，他从那些凡人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
　　可是是什么？白色气体吗？那，去这冰天雪地的归尘阁门外随便放一盆热水，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是气数。”遥夜道，“他从那些凡人身上拿走的，是他们的气数。”
　　闻言，四人异口同声疑惑反问：“气数？什么是气数？”
　　“凡人生来自带气数，气耗尽，则命绝。他拿走了那些凡人的气数，便相当于是在窃取他们的寿命。”
　　“什么？！”几人惊呼。
　　忘忧道：“可是，为什么呀？柏水已然登仙，寿与天齐，又何需去窃取凡人的寿命？”
　　遥夜蹙眉沉吟不语。
　　不一会儿，柏水推门出来，看到遥夜脸色极不自然地变了变。
　　遥夜仍旧不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其余几人亦不动声色。
　　又过了一会儿，柏水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想来，鬼帝大人应是已经猜到了？”
　　遥夜看着他，语气冰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柏水顿了顿，又道，“那日她忽然有了脉搏，却无呼吸，是魂魄归体，却无气数之相，我便想将自己十年的神仙气数渡给她，哪知她渡劫失败之后浑身的修为尽皆散去，已与凡人无异，我的神仙气数并不能为她所用，我便想到了这些凡人。
　　此处位于凡尘界与幽冥界的交汇处，地理位置偏僻，属于三不管地带，找他们来为夫人续命，再合适不过……
　　凡人福薄，也可能是我此举有违天道，这些凡人的十年气数也仅够她维持十日，所以我便需每隔几天就去山下一趟……”
　　他看了看遥夜，面色复杂：“这次，若非夜君久宿，柏水不方便出手，夫人便不会出事……”
　　他这是还在怪别人坏了他的事？！
　　忘忧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皆感义愤填膺。
　　遥夜不想与他争论对错，只想告诉他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便不会再任由他继续下去。
　　刚想开口，突然听到柏水身后传来“咔嚓”一声东西碎裂的声音。
　　梅洛撑着虚弱的身子，面色苍白站在门口，脚边是摔成碎片四处泼洒开来的一碗黑色汤药。
　　“夫人……”柏水大惊失色，扑上前去。
　　梅洛按住他的手臂，黛眉紧蹙，眸中闪着泪花，目光由先前的恼怒责备，渐渐地变为心疼无奈：“难怪，我每次醒来，身上都有许多不明原因的黑斑……”
　　柏水像是一个独自委屈压抑许久的小孩，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七尺高的汉子哭得泣不成声。
　　梅洛摸了摸他的头，也跟着落下泪来：“你实在是不该……不该啊……梅洛何德何能，平生有何功绩？值得让那么多的人为了我殒命？”
　　“我没有杀他们！我只是……只是从每个人身上各取几年……”
　　“那又有何区别？他们也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母儿女，你这样窃取他们的寿数，剥夺他们原本应该有的东西，会不会太自私了一点？！如今，这个村落里的人的寿数或许还够支撑你一直窃取，不被发现，但终有一天他们的寿数也会用尽，到时，你打算怎么办？！将手伸向其他地方？还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拿了了事？”
　　素来温婉的人发起脾气来，总是格外吓人。梅洛一句高过一句的诘问，将个柏水问得一愣一愣的，根本无力反驳。
　　发泄完了，梅洛微微平静下来，轻轻握住了柏水的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是如此行尸走肉般活着，还要靠窃取别人的气数才能苟活于世，实非我所愿……柏水，你明白吗？”
　　梅洛目光灼灼，纯净透彻，柏水不由自惭形秽。
　　这么多年他一直担惊受怕，生怕被人发现，甚至在与梅洛相处时也总是不由自主的心不在焉，几乎让梅洛以为他是有了新欢，可谓得不偿失。如今事情被撞破，反倒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着的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梅洛道：“我已经多偷生三载，足够了，柏水……”
　　柏水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但看她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反复犹豫思量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
　　梅洛终于如意，松了口气，轻轻弯起唇角。
　　片刻后，抬眼望向了忘忧方向。一瞬后，又将目光转向旁边的遥夜。
　　“我这个早该入了轮回的人，因为他的执念被耽搁至今，还枉费了那么多人的寿命。柏水此番大错已经铸成，无法挽回，但求日后不要再有人，因此而受到伤害……”
　　忘忧不太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隐隐感觉到她是要做什么决定。
　　果不其然，就在她说完话以后，又向柏水说道：“我先走一步，柏水，你一个人好好的……”
　　然后，忘忧就见一缕一缕的白气从梅洛口鼻之中飘出，又迅速往山下飘去。
　　片刻不到，梅洛便已形如枯槁，急速衰败枯萎下去。
　　柏水扑坐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最后，挥手将她化作一瓣梅花，收入掌中。
　　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十章不到就能完结啦，宝宝们可以放心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