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生》舒吾路

8、第七章

　　西河是整个都城最繁华的地带，街上不绝的叫卖吆喝，行人往来都是你肩碰我肩。这条街道是主街，不通马车，徐家的车夫拽着马绳转了个弯，没走几步又是一拐，进了条巷子。巷子往前行了莫约五百米，马车在一扇毫不起眼的老旧宅院停住。

　　徐远扶着车夫跳下，走近宅院的木门前，轻轻敲打。

　　过了好一会，开门的人才来。但来了也并未开门，而是隔着闭合严密的木门说：“莫要再敲打，今日家中不做生意。”

　　“我今日带着白面前来”徐远的答话不着边际，手上也空无一物。车夫却是见怪不怪，他抚摸着有些焦躁的马，眼睛还时不时留意着四周。

　　门是在徐远说完话后开的，里头出来一个留着络腮长胡的文人打扮的男子。他对徐远笑意迎接，却在配上那天生的怒眉瞪眼时，违和无比。

　　“您可好久没来了，今日可是要住下？”男子随意一问，却让徐远猛地停住脚步。

　　他愤恨且鄙夷地看着男子，说话声音大得出奇，丝毫不似平常温文儒雅的模样。“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就打包行李滚出去。”

　　男子赶紧低下头，唯唯诺诺地道歉。
　　徐远轻哼一声，拂袖朝里走去，边走边说：“好歹一介文人……”

　　在旧宅待了将近三个时辰，徐远的马车才不紧不慢地驶出西河。

　　西河主街依旧人声鼎沸，与上午不同的是，多了些孩童的欢声笑语。徐远估摸着时辰，是书院下课了。他坐在车中，敲了敲车梁，大声提醒赶车的车夫多加注意。

　　而压抑了一天爱玩本性的孩童们，在街上你追我赶，时不时撞上个行人，笑嘻嘻地说声抱歉后就跑远了，莫说要抓住他们的后衣领，一个个滑得像泥里的泥鳅。

　　“怀宝，在看什么？”原本已经跑远的张素生见玩伴愣在烧饼摊旁一动不动，不由得返回到他身边，“可是肚子饿了，想吃烧饼？”

　　被叫怀宝的孩童摇摇头，脸上原本开心的笑容不见了，一张脸耷拉着，走向和张素生不同的方向。“今日我母亲让我早些回家，便不和你们一道去玩了。”

　　西河和徐府所在的东居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西河是有名的商业街道，东居则多达官显贵和世家。两处地方来回要花上个把时辰，徐远不常去，更不会在那休息。

　　徐远归家时，刚过晚食。他没往膳厅走，而是直接去了梅苏晴的院里。才一只脚踏进院门，就闻到了飘香的酒。以往若是他闻到酒香，脸上总会乐呵呵，可今天神情却有些沉重。

　　梅苏晴将这一变化看在眼里，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怎么了。

　　徐远没想瞒着梅苏晴自己愁闷的原因，便将薛令同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

　　他看着妻子大惊，手上轻巧的酒杯也有些端不住。

　　“圣上怎会……那阿芜的婚事……”梅苏晴略去的话都是说不出口的，好看的浅文殊眉越皱越紧。她不是胆小怕事之人，甚至较一般女子要更刚强更有主见，可面对近些年来行事越发捉摸不清的天子，敬畏并不以往多，可怖之感却是越发强烈。

　　“夫人，可是要上菜？”两人说话时退下了小厮婢女，这会婢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徐远见梅苏晴一脸忧愁，便用温热宽厚的手抚上她的眉眼，“莫要太心急。阿芜是我儿，我自然会为她打点好一切。婚事便暂且放一旁，先等风头过去。”

　　梅苏晴压下心底的胡乱猜想，点了点头，“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她轻叹一口气，朝着门外婢女说道：“上菜吧。”

　　秀冬昏睡了一天一夜，在第二日清晨醒了过来，彼时守着她的是听秋，秀春守着徐芜华。

　　听秋见人醒了，先是小跑去告诉秀春，让秀春转告给徐芜华，而后又小跑回去照顾秀冬。等秀春同徐芜华一道到时，就看见哭成泪人的两人。

　　秀春性子急，见两人如此，宽慰的话也不说就直愣愣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听秋还好，看见来人就擦去了眼泪，秀冬却是哭得越发汹涌，她边哭边对着徐芜华说，“小姐，秀冬错了。以后秀冬哪儿也不去了，就待在小姐身边。”

　　秀春和听秋两两对望，对她这番话摸不着头脑。只有徐芜华，像是天晴听见惊雷般，愣在原地不敢动。但不过片刻，便将自己调整好了。

　　她迈着步子上前，在秀冬的床沿坐下，轻摸着床上人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只听她的声音柔和温煦，犹如冬日烈阳晒过的被絮，“不去就不去。我这院子虽小，却也是能装下你的。还有，这事上那分得对错。”

　　秀冬哭得更厉害了，徐芜华没再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
　　秀春再是迟钝，这会也听出了缘故，眼眶微微发红。她一言未发，撸起袖子就往外冲，等听秋扯住她时，两人已经快到院门外了。

　　“你莫要拦我！王瑞那个王八蛋，想要人时甜言蜜语说得好听，现在不想好了就将人打伤。姑奶奶我今天非把他打得脑袋开花不可！”

　　“不要乱来！”听秋死命拽住秀春，“王瑞今日若是被你打着了，秀冬就会被人指指点点，往后的日子更难了。倘若这事还连累到了小姐，秀冬命都可能没有！”

　　许是话太重，秀春那被怒气冲昏的脑袋终于恢复了清明。听秋也松了手，继续说道：“有句俗话，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小姐也是知道这事儿的，按照小姐护短的脾性，王瑞定不会有几天快活日子过。”

　　时间倒回十几日前。

　　那段时间秀冬和王瑞两人好似是身上粘胶，一有机会就腻在一起。尤其是那王瑞，得了点空闲时间就偷跑去徐芜华院里找秀冬，还时不时送点小玩意儿和小吃食。

　　小玩意儿和吃食不止秀冬一人有，几乎是整个院里稍微年轻的婢女都有。起先听秋还怀疑王瑞是否有什么怀心思，例如勾搭院里其他稍有姿色的婢女，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渐渐地听秋放下了戒备，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王瑞的偏见太重，而秀春更甚，已经开起了两人的玩笑，问着两人准备何时成亲。

　　猛地听到，秀冬一脸娇羞，王瑞则笑着说什么时候都可以，说话时看向秀冬的那双眼睛里仿佛浸满了蜜。都说世上男子多薄情，但秀冬就觉得王瑞不是。

　　徐芜华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她翻阅着兵法，默不作声地写着梅苏晴留的功课。写了快十页纸张，婢女将泛黄的厚信封呈到了她桌边。

　　信封里头清一色全是借据，日期有久远的，也有前日的，而欠款人全是相同的名——王瑞。

　　上一世的王瑞不但好色还好赌，且不说秀冬嫁过去带的嫁妆悉数被用去还债，就连王管家的攒上许久准备归乡养老的钱也被他偷拿走，气得王管家当时就不行了。

　　徐芜华虽是重活一世，但王瑞比她大上许多。都说三岁看老，快二十有一的王瑞，品性为人基本已经和上一世没差。即便这样，她也试图和王管家明里暗里的提，王管家倒是好说话，但他的妻子却不认为自己儿子有问题，而且瞒着王管家直接找上徐芜华，让她莫再多管别人家事。

　　于是，徐芜华再未说过王瑞一句不是，除了秀冬坦白她与王瑞在一起的第二天，但也未说过分的话，只是让秀冬多爱自己些。

　　收到借据后，徐芜华将听秋、秀春、秀冬三人叫到了房里，她同三人借钱，理由是看中了一家商铺准备盘下来，并许诺只要铺子盈利便会连本带利返还。听秋和秀春二话没说掏出了银子，只有秀冬踌躇着。

　　“怎么了？信不过小姐？”秀春一张嘴没遮没拦，说得秀冬耳廓通红，小声说着不是。

　　“这可是赚钱的好机会，还连本带利。虽说当下可能有些拮据，但后头就好了！保不齐我还能买想了许久的香粉膏呢！”秀春越说越开心，还是听秋轻轻拍了拍她，才不好意思起来。

　　秀冬一脸为难。听秋看着奇怪，仔细想了想近日的秀冬，出声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这些时日未见你添过一件新衣，往日你再省也没到如此地步。”

　　“我……”秀冬支支吾吾，“王瑞做生意赔了钱，我……把钱都拿给他了。”

　　“全部！”秀春和秀冬从小一起长大，自是知道她话里的‘都’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只是这个月的工钱吧，你存下的钱没给吧？”

　　秀冬没说话。
　　虽说房里有四人，但这一刻谁都没开腔，只听见秀春的喘息声。她被气得不轻。

　　徐芜华心底叹气。秀冬这丫头平日里看起来胆子小得不行，却不曾想是个认死理的，就连人也可以死认。

　　“好了。”徐芜华敲着沉木桌，声音不似平日的柔和平静，而是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岁的沉稳和严肃，“秀冬，因你是我的婢女，我便不与你绕弯子。王瑞此人不是良配，若你执意要与他在一起，必定会受伤。”

　　秀冬低着头，不知在作何想。

　　徐芜华没管，继续说道：“若想知道此人的品性，光靠看府中的他不行，你要去看看外头的他是个什么样子。”

　　秀冬虽疑惑，但一直记着自家小姐的话，也正是因为这话，她见到了流连花丛、颠倒凤鸾的王瑞。当晚她就找上王瑞让他还钱，还要同他断绝关系，但王瑞不肯。于是两人争执起来，最后王瑞将秀冬打伤。

　　王瑞自从将秀冬打伤后，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自家小姐找他麻烦，但并没有。于是他便不再管了，只是见着徐芜华院里的人还是会绕着走。

　　莫约过了小半月，他感到被人跟踪，但仔细勘察下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他眯着缝眼，心下了然，偷乐道：“怕是哪个心悦他的姑娘。”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姑娘’用麻袋套住，‘姑娘们’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让他疼得不行。秀冬在床上养了十多天，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而且门牙被打掉两颗，说话都漏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