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70、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骨利刃从后心刺入，擦过紫琅急速跳动的心脏，再从肋下穿出，露出半截鲜血淋漓的断骨。

　　紫琅伸手接了几滴顺着骨刃滴落的鲜血，这个贯穿的位置很熟悉，和当年结海楼下他被神树枝丫刺穿的地方很近，他抬手按住伤口，一步步转过身去看朝颜。

　　一击得手，此时朝颜看起来非常得意。

　　“你……把骸骨生花也吃了？”

　　紫琅急速喘息着，微微向后仰靠在一片土壁上，原本长满绿竹的地方变成一片荒野，他喘了两口气，忽然道：“朝颜，你好歹当过那么久的神仙……难道……难道没人教过你不要乱吃东西吗……”

　　朝颜冷哼一声，一手撑着土壁，慢慢压下身子，将紫琅牢牢围困在自己与土壁之间，他伸手按着紫琅胸口的断骨，甚至用力又往里推了一分。

　　紫琅脸色苍白，却咬着牙没有出声。

　　“你在教育我？”

　　朝颜嗅着他颈边的味道，痴迷道：“可你怎知，这世上我最想吞下肚里的，却是你这一身血骨。”

　　他捧着紫琅的脸，那种渴求的眼神不亚于他对命盘的痴迷与狂热。

　　“让我吃了你吧，成为我身体中的一根骨、一汪血，我会带着你一起踏平九天十地，好不好？”

　　“踏平九天十地？孽障！”

　　紫琅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仰头，赫然反手一巴掌扇在了朝颜脸上！

　　“啪！”

　　这一巴掌没携带多少仙力，仿佛只是凡人的力道，但朝颜依然被扇地偏过头，眼中满是屈辱与憎恶。

　　“啪！”

　　暴怒而起的朝颜重重回敬了紫琅一巴掌，这一下打地紫琅额头撞在断竹上，尖锐的断面划开了他额角，而他犹不解恨，反手拔出了那根溅染了紫琅血迹的断竹，扼着紫琅的双手高举过头顶，生生将紫琅的双手用短竹钉在了土壁上！

　　“啊！”

　　十指连心，漆黑的鬼气不断侵蚀着紫琅的双手，他挣扎着，冷汗与鲜血一齐飞溅。

　　“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紫微仙帝吗？你凭什么教训我？如今我要杀你不过是动动手指而已。”

　　朝颜掐着紫琅的下颌，五指用力甚至指甲都深深扎进肉里。

　　“不过我怎么会就这么让你死了，我得让你看着，好好看着把你拖下神坛的那些人是怎么凄惨死去的……”

　　尖啸的鬼气如一条巨龙击上剑阵，整座剑阁在黑雾中四分五裂，骤然消失的屏障让剑阁中的孩子们手足无措，盘旋等待已久的妖魔发出阵阵低吼，朝着他们一步步逼近。

　　“不……啊！”

　　心脏像被一根闷棍击中，紫琅在朝颜的颈窝边无声地挣扎了一下，十指指尖都开始微微痉挛，朝颜死死咬着他脆弱的脖颈，他所有的灵力的鲜血急速被吸走，换来的是从伤口不断侵入身体的鬼雾，那些致命的东西咬噬着他的奇经八脉，啃咬着他的仙骨，那是一种可怕的疼痛，疼到紫琅脑海中一片空白，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的剑阁，看着那些妖兽冲进人群中撕咬，喷溅的血花在他空白一片的脑海中炸裂，他浑身一抖，本不能发出的声音的喉咙却嘶哑着发出了声音。

　　“不……不……不要……”

　　朝颜眼神巨震，想要抽身急退却为时已晚，紫琅眉心仙纹瞬间蔓延至全身，他一抬眼便天色骤变，一抬手便引九天雷暴轰然而至，朝颜被重重击倒，满身鬼气被雷电包裹吞噬，他好不容易积攒的皮肉骨骼尽数化为飞灰，那个曾经横行三界的彼岸之主在漫天雷霆中被打回了原形！

　　血色蔓延紫琅双目，他周身浴血，亿万道细碎的电光仿佛成为他的新衣，他掌心一转，寒蝉剑须臾间回到他手中。

　　朝颜巨大的兽形原身被九天雷暴围困，他咆哮着，想要将紫琅活生生咬碎。

　　“忿怒相，紫琅……你也有心魔！”

　　紫琅此刻仙纹暴涨的比上次面对神兽担生时要炽艳的多，他已经听不清外界的声音，飞起一剑便将朝颜半个利爪几乎活活削下！

　　黑血喷溅，朝颜痛极，声音却依然极尽讥讽。

　　“紫琅！等你被心魔吞噬的那一天！你就是下一个我！哈哈哈哈哈！”

　　“铮！”

　　携有毁天灭地之势的剑光向他扑面而来，朝颜仰天咆哮一声，骤然挣脱九天雷暴的桎梏，凭空跃出十数丈，消失在漫天倾洒的血雨中。

　　于此同时，无名地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啼鸣，孔雀华丽的尾羽划过断壁残桓，背负着几个吓傻了的孩子从竹林中直冲而上，远远落在后山安全地带。

　　紫琅拎着剑，目光茫然地追随着篁夜远去的方向而去，忽然眼中红光大盛，长剑低鸣着就往篁夜身上刺去！

　　“紫琅！”

　　篁夜转瞬化为人形，一刀劈开了凌厉的光刃，旋身飞到紫琅身后，伸手想要夺下紫琅的剑，但此时紫琅忿怒相已至巅峰，脸颊和手背上甚至因为承受不住这种力量而产生裂口，使他看起来面目狰狞可怕且六亲不认。

　　出剑速度快到肉眼无法分辨，切玉刀脱手飞出，篁夜拼尽全力急速后退，衣襟上的仙羽被削落一片，此时他已经避无可避，眼看着紫琅手提双剑向他飞身刺来！

　　“师尊！”

　　落到眼前的剑锋猝然一歪，一缕发丝被割断，纷纷扬扬从紫琅眼前飘落。

　　紫琅喉咙滚动了一下，眉心慢慢拧在了一起，他好像很痛苦，一声又一声急速喘息着，手中剑光忽明忽暗，他咬着牙，半天才从忿怒相的心魔中找回一点神智。

　　“篁……阿……篁……”

　　篁夜紧紧抱住了他，哪怕那两柄剑就悬在身后，哪怕随时会取他性命。

　　“是我，是我。”

　　温暖干燥的手指轻轻拭去紫琅额角的血渍，篁夜吻着他的伤口，安抚道：“我在，紫琅，你醒过来看看我。”

　　“阿篁……”

　　寒烟剑落地，紫琅向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双眼，但此时仙纹急速收缩，暴涨的力量登时被抽空，紫琅没能碰到篁夜，他仰头痛呼一声，一口血沫喷了篁夜半脸，怀中身躯和寒蝉剑一起颓然落地。

　　篁夜眼瞳紧缩成一线，厉声高呼。

　　“紫琅！”

　　清极剑派无名地毁于一旦。

　　剑阁、竹林，所有承载了他们回忆的地方尽数在那场九天雷暴中化为飞灰。

　　从前人间仙境，如今焦土一片。

　　侥幸逃生的小师弟仰着头，伸手在空中抓了抓，又对着眼儿去摸自己的鼻尖，不明事理地笑道：“师兄师兄！这是什么？”

　　背着他的师兄抬起头，无名地上空飘洒起如同鹅毛般洁白的雪花，在这样暮春初夏的时节，在这个从不下雪的南方地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没有见过雪的弟子纷纷伸出手去接，不过是一群孩子，在经过这样恐怖的事情之后，却还能因为一场雪笑出了声。

　　然而这群孩子中有一个人没有动，大雪落在他肩头，覆盖了他身上斑斑血渍，他依旧没有动，雪花又落在他头上、发上，不多久，便让他状如一位百岁老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掌教师兄，岁暮剑、季寒剑找到了。”

　　残垣断壁边负手而立的少年缓缓睁眼，身一动，抖落肩头零落的雪花。

　　师尊……师兄……

　　残破的剑身仍带着当年那场大战的痕迹，它无声的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陨落和另一个时代的崛起，如风生春草，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然而人活一世，物是人非，如今的清极剑派早已不复当年景象。

　　苏宜华抬手抚过，冰冷的剑锋一直凉到了心里。

　　“宜华师弟。”

　　苏宜华猛然抬头，天地间一片素白，纷扬的雪花早已掩去故人所有的痕迹，他握紧季寒剑，刹那间就红了眼眶。

　　“师兄，你说我的剑会是什么样子的？”

　　“要是和岁暮、季寒一样就好了。”

　　“就要岁暮和季寒，我就喜欢岁暮和季寒……”

　　“好好好，岁暮是你的，季寒也是你的……”

　　“师兄也是我的。”

　　“嗯，都是你的。”

　　苏宜华抬手仰头遮住双眼，热泪倒流进鼻腔咽喉，一阵一阵发酸。

　　“都准备好了吗？”

　　“是……”身侧小师弟迟疑道：“可是掌教师兄……真的……真的要这样做吗？”

　　“是，一定要这样做。”

　　“可是我们不想走！掌门师兄你别丢下我们！”此言一出，几名年纪尚幼的小弟子顿时抽泣起来，呜呜咽咽地抱做一团。

　　宜华伸手将他们搂过来，挨个儿揉了揉头发，道：“目光放远些，便不会那么难过了。”

　　“那师兄你要去哪里？”

　　苏宜华不知道，他握紧了师兄留下的残剑，只觉眼下自己还有比偏安一隅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是清极剑派弟子，他要用手里双剑在这乱世里走下去。

　　师兄，你等我。

　　在那场飞雪中，苏宜华遣散了派中所有弟子，孤身一人带上岁暮季寒，踏上了再无归路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