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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山水响馀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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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唤雪真的走了。
第二日值扫的弟子在山门口发现了一串蜿蜒的脚印和星星点点的血迹,大多已被落雪覆盖寻不得踪迹,但沈唤雪屋里的东西却一样未少。
他只带走了沈雁,那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
风很大,雪很深,下山的路异常难走,沈雁被沈唤雪抱在怀里,看着净明殿渐渐消失在风雪中,年幼不知事的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飘零的雪花。
“阿雁,别伸手。”沈唤雪轻轻将他的手拢进披风中,温声道:“当心着凉。”
然而小孩子顽皮,刚收回来右手,左手又伸了出去,自顾自地把自己逗得直笑。
沈唤雪站在雪地里,一席白衣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他唯一的狐裘给了沈雁,此刻裸露的皮肤被冻得苍白,伸出手,掌心黑色的纹路愈发明显。
原来成仙与成魔,真的是一念之差。
他仰头覆手挡住了双眼,雪花落在他唇上,一直凉到了心里。
恍然间,他想起了七年前在蓬莱仙山,他第一次遇见天机子的时候,那人御剑而立,意气风发,仅凭一人一剑便截住了鹤群的去路,好一位少年豪杰,世间无双。
或许七年前自己动凡心跟他回邺沧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不了仙了吧。
沈唤雪想着,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哥……哥……”
沈雁玩够了,见他半天不动,奶声奶气的伸手来抱他。
“阿雁,哥哥给你取个字,如何?”
沈雁不懂什么是字,眨着眼睛看着他。
沈唤雪收紧沈雁身上的狐裘披风,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前走着,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次。
在山脚呼啸的寒风里,他的声音缥缈虚无,仿佛并不是说给沈雁,而是要借这狂风将话带给远在山巅的那个人。
“子期如可听,山水响馀哀。”
“子期……从此以后,你的名字……便是沈子期……”
沈唤雪带着沈子期来到人妖两族的分界点,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域高原,气候恶劣到连妖魔也要绕道而行。
而他们一住就是五年。
起初只是救治了几个受伤的小妖,渐渐越来越多的妖魔慕名而来,有的甚至不愿意搬走,就围着沈唤雪住了下来,仅仅数年光景,这片萧索的荒地上竟凭空起了一座城,世人称它———无忧城。
也是在这几年里,沈雁从一个话都讲不清楚的幼童,飞速长成一个上蹿下跳、来去如风的少年。
沈唤雪这才发现,沈雁不是人,而是妖,邺沧山的灵脉一度压制了他的成长,到了无忧城群妖聚集,他的生长速度简直令人咂舌。
在无忧城里的日子和他的名字一样无忧无虑,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日子会这么安安稳稳过下去的时候,人族开始了大清剿。
那是沈唤雪离开云浮仙派的第五年的中秋,无忧城里难得没下雪。
城外千年未曾开花的海棠树在前一天夜里突然冒出了花骨朵,在白雪皑皑的雪域高原上格外醒目。
它好似在为人族指路,又好似在为妖族送行。
沈唤雪看着那灼目的红,蓦的笑出了声。
人族大军在第二日清晨如期而至,沈唤雪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外,随着轰隆的马蹄声映入眼中的便是天机子的鎏金战甲。
无忧城常年风雪交加不见阳光,但这战甲在阴沉的雪里依然耀眼。
沈唤雪想起来上次天机子率军讨伐鬼王许镜辞的时候,是自己亲手为他穿上的战甲,如今,却是来取自己性命的。
天机子驾白驹一骑当先,马蹄激扬起漫天的雪雾,仙门百家的战旗在他身后猎猎狂舞,沈唤雪远远看着他,又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御剑追鹤的少年。
世事弄人。
在这风雪里,沈唤雪将这四个字深深刻进心底。
人族大军犹如恶狼,在下一刻凶狠地扑了上来,马蹄带着涤清罪孽的灵气轰然落地,在亘古不变的冻土上砸出一道道可怖的龟裂。
“师尊,好久不见。”
在断尘剑光抵住咽喉的时候,沈唤雪抬起眼,正对上天机子深沉的目光。
在这振聋发聩的巨响中,天机子分明听出来他在笑。
沈唤雪居然在笑!
那一刻,练习过千百次的好言好语尽数忘却,天机子坐在灵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唤雪,狠狠道:“沈唤雪,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你退开,我饶你不死。”
沈唤雪没有动,他还是那样看着天机子,不卑不亢,看得天机子怒火中烧。
“沈鹤!你到底还是要为了妖魔道而对抗人族吗?!”
沈唤雪笑意更甚:“对抗人族?师尊,你忘了你说过的,我本就不是人啊。”
突然,沈唤雪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断尘剑,生生将天机子拉近身前,剑灵感受到他身上的妖气,剑光陡然暴涨,刺得沈唤雪掌心鲜血直流,他却毫不在意。
“师尊,若我当年有幸能化出仙骨,你还会赶我出邺沧山吗?”
天机子蹙眉不语,沈唤雪涩然苦笑:“你不会赶我走,你会杀了我,剖尸取骨。”
“胡说!我从没想过取你性命!”
“是吗?多谢师尊垂爱。”
沈唤雪松开断尘剑,他笑着,目光突然凌厉起来,他后退两步,指着天机子一字一顿道:“仙骨乃诸天神佛立命之根本!天机子,你又岂是第一天明白这个道理!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孽障!休得胡言!”
天机子暴怒而起,反手祭出云浮仙派至宝镇灵钟!钟声一起,原本雅雀无声的无忧城内顿时哀嚎遍野。
沈唤雪在镇灵钟穿云裂石般的钟声下痛苦倒地,那钟声击碎了他的内丹,让他连最基本的人形都维持不了,在数千仙门弟子嫉恶如仇的目光下,他黑色的眼眸浮上浅褐色,双臂化为羽翼,在皑皑白雪中翻滚挣扎,引来天机子更为深刻的厌恶。
“你看看你!人不像人、妖不像妖,着实让人恶心。”
不知是谁飞起一脚将沈唤雪踹出半丈远,天机子嫌恶的啧了一声,四下爆出一片叫好声,对天机子刚正不阿、大义灭亲的举动大加赞扬。
沈唤雪勉力撑起身子,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他看见一抹熟悉的红色。
是颜玉卿。
此刻颜玉卿提着刀,刀尖还淌着无忧城百姓的血,他咬着牙蹙着眉,红着眼眶凝视着沈唤雪,却在沈唤雪看向他的时候别开头去,随着涌动的人群微微退后了一步。
沈唤雪没有说话,下一刻他就被断尘剑刺穿了肩胛!
天机子踩着他的背,一剑将他牢牢钉在了冰凉的雪地上!
“沈唤雪,看看你这不堪一击的鬼地方,我都不用费力,就能杀光这城里所有妖魔鬼怪!”
他扯起沈唤雪的长发,逼迫他抬起头来,甚至掐住沈唤雪下颚,让那无忧城三个大字完完全全映入他眼里。
“记住了,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那是一场可怕的狂欢,无忧城中所有人,无分男女老幼,皆成了屠戮者手心的玩物。
他们被削颅折肢,被击碎元神挫骨扬灰,被推到沈唤雪面前,当着他的面,放干了所有的血液。
沈唤雪嘶喊着,眼睛里流出血来,他挣扎着,却被天机子用更强硬的手段压制在地。
他就是要磨灭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傲骨,然后告诉他,沈唤雪,这世上,没有人敢违逆我,你也一样。
沈唤雪的哭声在沈子期被推上刑台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想起捡到沈子期的那个清晨,天气也是这般阴沉,那个小小的、脏脏的孩子缩在他怀里,一扬头,就冲他亮出了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
“师尊,我捡了孩子,可以留下吗?”
“唤雪若是喜欢,就留下吧。”
“那师尊为他起个名字可好?”
“你唤沈鹤,他为你所救,便随你姓沈,唤做沈雁吧。”
沈子期被五花大绑按在城墙边,明晃晃的利刃悬在他头顶,他吓坏了,一看到沈唤雪,便用那哭哑了的嗓子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
“哥哥!”
沈唤雪浑身一震,如遭当头棒喝!
下一刻,他翻身暴起,断尘剑几乎削下他半边羽翼,在天机子震惊的目光中,他凄怆一笑,随后一头撞向人群中的颜玉卿!
利刃穿喉而过!
沈唤雪唇角动了动,鲜血代替了言语,先行一步溅上了颜玉卿的面颊!
在场的仙门百家听的真切,沈唤雪倒下去的时候,他说——
你输了。
颜玉卿手一抖,长刀脱手,连着沈唤雪的身躯一起坠落在地。
那刀是冷的,血是热的,混在一起,成了名为负心的、穿肠噬骨的毒药。
天又下雪了。
鹅毛般的大雪落进沈唤雪的眼里,与他眼底热意纠缠在一起,化作他此生最后一滴泪珠,无声地滑进殷红的雪地里。
天机子,从蓬莱到无忧城,人界浮沉十二年,你——
应该也是喜欢过我的吧……
“哥!!!”
天地静默处沈子期爆发出一声泣血的痛喊,那纤细羸弱的少年好似突然有了千钧之力,他怒吼一声,勒进血肉的绳索赫然炸裂!
沈子期跃下了城楼,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冲到沈唤雪尸身旁,天机子被他一撞,险些摔倒在雪里。
这时,他才发觉有一种密密麻麻的痛觉自心底而起,如针扎,似蚁噬,顺着他的脊椎冲上了头顶。
沈唤雪,你连死也不愿意死在我手里吗?
他扬着头,抬手盖上了自己的眼,笑得撕心裂肺。
很好,很好。
他抬起手,指向伏在沈唤雪身边痛哭的身影。
“那就一起死吧。”
然而他并没能杀了沈子期,那个看起来不足为惧的少年突然红了眼,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第一次化出了他的真身。
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的巨兽,它脚一踏便山石崩裂,声一吼便如雷贯耳,它口含雷电,眼带杀意,将沈唤雪的尸身牢牢护在了身下!
在这个还算安定的世道中,几乎没有人见过这种活在传说中的顶级妖兽。
很多人当场就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远处逃了去,沈子期并不去追,它亮出锋利的獠牙,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天机子,那圆瞪的眸子里有无尽怒火熊熊燃烧着,但他没有动手,在不知对立了多久之后,他发出一声悲吼,回头用牙尖轻轻咬住沈唤雪的衣带,飞身一跃,消失在那苍茫的大雪里。
那是沈唤雪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眼里。
从此,云浮仙派元气大损,青泽颜氏抽身上位,无忧城毁了又建,寒川大雪融了又落,终是没有人再唤起那字字泣血的名字——
沈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