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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雁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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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雁门关。
念伍伤得很重。
房内,一身褐袍的老者施施然收回手,一振袍袖,在长凳上坐下。
烛火的光很微弱,圆桌前,褐袍老者捋着胡子想了片刻,拿起笔,表情严肃地在砚台上蘸了蘸。
“大夫,她怎么样?”女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怎么样?你问我呐……”
光线昏暗,淡黄宣纸上的字迹看起来格外恍惚。
老者眯缝起眼睛,用手压住破旧纸张的一角,提笔在上头写了两行字,连连摇头:“不好,不好……”
“若是连您也没有办法,”听他如此一说,女子眉头登时便蹙了起来,“那……”
“唉。”
桌子那头,老者轻咳了一声,女子果然心急地追问了句:“大夫有办法?”
提笔的手一顿,老者慢慢挑起一边眉毛,却仍旧低着头,只从眼缝中将她打量一番,神神秘秘地开口:“办法嘛,总是有的……”
女子身形微动,那老者敏锐地看了她一眼,满意地笑道:“不然老朽也不会干坐在这里与姑娘徒费口舌不是?”
女子没吭声。
老者抬起手,轻轻扶住袖子下摆,捻了捻放在手边半根老山参,出神地说道:“她伤得很重,现全靠我这老参将命吊着,才能苟喘至今,不过……依老朽方才所见,”老者话语一顿,伸手捋下人参根须上的碎渣,搁了笔,又接着说,“她现在这身伤情,虽看起来骇人,却无一不是外伤,未有一处伤及筋脉……为什么?”
女子仍未发出声音。
老者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她既功夫不错,懂得自保,在打斗中也很聪明地避开了要害,那她肩背上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口又是怎么来的?这是第二个问题……”
似乎被说中了什么,女子眼神一凛,手指动了动。
老者没理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老山参,接着说道:“血肉撕裂,伤口不整齐,夹有碎屑,推测是擦伤……”
烛火照亮的一小片区域中,老者忽然抬头,面容徒然清晰了起来,他直视着面前的女子,问道:“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他很聪明地选择避开了不该问的问题,譬如说她既然是个习武之人,为何会脉象虚浮,面无血色?譬如说她既然身手不错,背上为什么会多出条突兀的撕裂伤?再譬如说,为何都深夜了,城里还会出现一个浑身带血的女子?是私人恩怨?还是江湖仇杀……
但他没有表现出不合时宜的疑惑,而是巧妙地将问题扭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让气氛不至于显得那么尴尬。
毕竟,诊金都还没能到手呢……
“在一条巷子里。”沉静中,女子似乎打量了他许久,随意地解释了句,“这很重要?”
老者摇头,说道:“但你若是想将她治好,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女子沉吟片刻,点头不语。
许是想到了承诺给他的那份尚未到手的、分量十足的诊金,老者顿了顿,又补充道:“她虽失血过多,但胜在底子好,又加上救治及时,这次多半不会再危及性命,可再好的身体,却也是禁不得这般胡乱损耗的……“老者抬头盯了她一眼,说,“老朽先把话放在前头,她这一身的伤,就算是全治好了,也难保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你治就是,”女子看着他说,“性命无妨最好,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女子冷冷地说:“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抵吧。”
老者富有深意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然后点了点头,重新捡起了那张开了一半的药方。
他抿着嘴思考了一瞬,落笔。
毛笔拖在宣纸上,带出细微的沙沙声,衬得屋内十分安静。
唯余那冒着热气的药炉,还在火上发出微响。
“乔老板……”一旁的女子突然出声。
她盯了他半天,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于是有些怀疑地问道:“那依你之见,她什么时候能……”
“我看?”老者嘿嘿一笑,打断了她的话,“我看悬……”
“怎么?”女子忽然不悦道,“方才不是还说有办法?”
你耍我呢?眼见这话便要脱口而出,女子瞪他一眼,硬生生忍住了。
“有是有,”乔老板慢条斯理地同她对视一眼,说,“那我且问你……”
“她身上的万木春什么时候能解?”
他笑吟吟地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女子。
后者眨了眨眼,带着点惊讶地问:“你看出来了?”
“嗯哼。”乔老板观察她的反应,笑道,“不确定,本就是想试一试你……没想到你这么禁不得试。”
女子没说话,表情变得很不好看。
圆脸细眼睛的“大夫”立马冲她安抚地一笑,说:“既是要治病,这毒总得给解了吧?姑娘,不然你让我治什么?”
“这人是你给的,”他伸手一指不远处的那张长榻,用商量的语气说,“总不能就这么撂着不管吧?”
“这,不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女子有点尴尬地看了看那张长榻,和榻上昏迷不醒的那个人,仿佛有点不知如何回答。
“不好说?”乔老板理解地点头,挑起眉毛问她,“还是解不了?”
女子道:“不是解不了……只是……”
“只是什么?”
没想到听了女子的话,那圆脸老板突然间脸色一变,用力吐出一口气,大声道:“不解?不解你让我治什么病?!”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女子眼神有些躲闪,她低头避开老者的视线,下意识回头,往那帷幔旁的阴影处看了一眼。
屋内通风效果很好,帷幔的下摆轻微地动了动。
“只是不能解。”
就在女子不知所措的时候,帷幔后的一个男人声音坚定地插了进来:“方才大夫也都说了,她身上还有其他伤不是么?接一接腿上断掉的骨头,再处理一下肩背上的伤口,跟万木春不会有什么矛盾吧?”
脚步声轻轻响起,隐在幕后的男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您说是吧……”
说话的男人发出一声轻笑,继而缓缓抬头,露出整张脸来。
他抬头,直视那老者:“……乔老板?”
正是孙长泽。
“是这么说。”乔老板咂了咂嘴,“……不能解。”
乔老板显是没想到,那帷幔后面居然还这么阴险地还藏了个人,他先是尴尬了一瞬,又盯着孙长泽看了半天,才点点头,愤然搁下了手里的笔。
飞溅的墨汁滴在药方上,泅出了一个黑色的圆。
墨迹不断扩散,沿着粗糙的纸张,将边缘撕扯成了毛毛剌剌的一圈。
乔老板看了那墨团两眼,将药方扯了出来,揉在手里团了团,用力拍在茶案上,转身的时候,视线从念伍的身上一扫而过,怒道:“这病老夫没办法治了!诸位另请高明吧!”
他说着就要探身去拿那袋搁在桌上的诊金,嘴里还不忘忿忿地嘀咕几句。
那钱袋子正处于显眼位置,做的十分精致,银线圈边,绳端还特意拴了颗红玛瑙作饰,衬得整张桌子都透着一股金灿灿的骚气。
小指压住那系带,一勾,一扯——
乔老板砸吧了两下嘴,没来得及跟身边的男人再说上两句,便兴奋地将那钱袋子攥在手中,上下颠了颠。
“人形枯荣,万木为春。”乔老板抓着钱袋,抬脚朝门口走去,一边回头一边说,“非是老夫不帮你们,毒不解就想让人治好?对不住,就一句话,三个字,送你们了,爱听不听——”
“做不……”话刚说到一半,手里的东西像是忽然被什么勾住了一样,乔老板动作一顿,然后就感到那钱袋被一股力量扯了扯,速度极快地整个向上蹿去,他反应过来,连忙双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孙长泽站在他的正前方,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背后大半的光,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到手的钱袋子,再次盯着他看。
“……到。”乔老板呆呆地张着嘴,视线从那个人的肩头掠过去时,他看到一抹寒光在眼角处一闪而逝。
那是刀刃出鞘的瞬间,反射出的弧光。
“乔老板,不是我说,”孙长泽一副正经模样,慢悠悠地道,“如今这朔州城内,方圆百里的大夫都随军去了,毕竟是特殊时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大家何不多担待担待……”
乔老板额上冒冷汗地答道:“是是……”
孙长泽收回视线,笑了一声:“但也正是因了这点,孙某才愿意拿出三倍的诊金,来显示诚意嘛……”
乔老板连连答道:“是是是……”
孙长泽好整以暇地抛了抛手里的钱袋子,在清脆悦耳的敲击声中叹了口气:“哎,您说吧……”
他穿着一身名贵的纯白大氅,扫了那乔老板一眼,手指百无聊赖地在桌上敲了敲,拿出十足的耐心说道:“这不,我手下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您,费了不少功夫,诚意十足地将您给请了过来,您来了这一趟,现在却又说做不到……”
孙长泽话音一顿,抬头亮出一个惋惜的眼神:“这说不过去吧?”
乔老板没反应过来:“这这这……”
“诶,反正这毒呢……毒肯定是不能解的……不过,乔老板要是手里还差什么东西,倒是可以直接跟孙某告知一声,”孙长泽悠悠地补充道,“管账的就是方才领你进来那人,乔老板需要什么,随时找他支就是,就说是我吩咐的……”
乔老板忙不迭地点头。
孙长泽又说:“孙某也是个生意人,这个时候,还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乔老板又点头。
孙长泽对他满意一颔首,脚步往旁边挪了寸,让出拦在门口的那名黑衣人,似笑非笑道:“其实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乔老板?”
孙长泽笑得一脸和煦,他耐心十足地等了等,摘下手套活动活动手指,没有一点要催促的意思。
屋里分明很暖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被堵在门前的乔老板却蓦地打了个寒颤,他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许久后,才小声地说了声:“老朽……”
“哎,乔老板,”孙长泽像是很满意他终于开口,笑着朝身后站着的那人递了个眼神,继续说道,“您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背后的黑衣人一脸的凶神恶煞,拿着已经出鞘的剑,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看。
乔老板愣了愣,像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地待在原地,脑子里却在飞速转动着。
“我只是一家小药堂的掌柜……”
“我知道乔老板是个生意人,”孙长泽看了他一眼,“既是如此,咱们就有的聊。”
孙长泽说:“那我不妨问得直白点……今日这买卖,你是做还是不做?”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嘿,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