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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侠骨香纵 ...


  •   我们几个忧心忡忡,薛远道却浑不在意。
      回来的第三天,他就让人叫孤出去,说是要教射箭。贤哥哥看孤没有什么不妥,也就放孤出门了,他自己则陪在凤之帐中,盯着他吃药进补。人参鹿茸枸杞当归,每一滴都必须喝下去。孤本来是去给凤之送书 ,结果撞见贤哥哥盯梢,也不得不陪着喝了一大碗虫草乌鸡羹。走的时候,余光看见凤之正面无表情咽下第四碗汤。
      这么一补,恐怕要把凤之补成个胖子。
      孤对凤之的处境心有戚戚然,然后自己被薛远道领走去了一个开阔靶场。
      “薛郎的手无妨吗?”孤担忧地望着薛远道那鼓鼓囊囊的肩背,里面肯定打满了绷带。
      薛远道非常随便地动了动自己的左肩,笑道:“一点小伤。”
      胡说。孤心中想,贯穿了肩头的还算是小伤,那天晚上看起来简直整个背部都血肉模糊,如果不是失血过多伤口急需处理,你何至于在我和凤之面前就开始裹伤了呢?
      薛远道用右手单手拎着一张弓,放到孤手中说:“先前的弓不是太轻就是太重,我让人给你专门打了一张四分之一石的,你先练着。刚开始会有些吃力,练熟悉了就好了。等能顺利射中十步远的靶子,就可以换成二分之一石。循序渐进,很快你就能拉开真正的狩猎弓了。”
      孤接过那张弓,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大部分是感动,间杂一点惊讶,还有一点点酸涩。
      从来没有人这样真正看重孤,认真对待孤的愿望。
      他们看重孤的身份,看重父皇对孤的偏爱,看重孤手中的权力。他们怕孤,但是也敢骗孤,构陷孤,伤害孤。就连贤哥哥,其实也很少真正将孤当成一个需要教导和保护的小孩子看待。
      所有人都觉得孤聪慧早熟又性情暴虐,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敌人”。
      “谢谢薛郎。”孤低着头,摩挲着弓身。
      “不过,今天请您出来的主要目的不是让您练习射箭的。”薛远道说。
      孤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薛远道看了看四周,侍者都离我们很远。于是他蹲下来与孤平视:“昨天陛下的回信已经到了,因为太晚了,臣就没有去打扰您。”
      孤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贤哥哥他们不知道?”
      薛远道摇头。
      “陛下给诸王的回信估计今天下午才能到。给臣的这一封信之中,陛下让臣告诉您两件事:一,以后臣将成为您的正式骑射师傅,每天上一次课。二,定海侯已经出发去九江了,陛下让您考虑一下是不是需要让他顺手做点什么。”
      第一件事还好,这第二件事……
      “我?可以让定海侯做事?”孤再缺乏常识,也知道符氏的家主不是孤一个小小的公主能使唤的。即使仗着父皇的权威,孤何德何能,可以向千里之外的将军发指令?万一把他害了呢?
      薛远道看孤紧张,笑道:“当然,如果公主直接让定海侯去刺杀九江王,这种事他还是不会做的。您的要求会通过我这边的郎官送给陛下,再送给定海侯。”
      言下之意,不要怕自己的要求过分或不着调,父皇会帮孤把关。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先前父皇不是说不会管吗?孤都做好了长久孤立无援的准备,计划用十年八年去报仇了。
      薛远道平和地看着孤:“长兴苑,萧骞。撷芳殿,崔女史。”
      孤一下子呆立原地,仿佛五雷轰顶。
      “薛郎也……所有人都知道?”孤喃喃。
      孤自己受欺压的事也就罢了,即使父皇撤换了长兴苑所有宫侍,那日众目睽睽之下,总有一二消息泄露。而女史受辱的事,明明那么隐秘!连当时在场的凤之都不清楚来龙去脉,薛郎怎么会……父皇怎么会知道?
      这种消息一旦传出去,无论是非对错,清白受污的崔女史一定反被众人指摘!萧骞是王子,他要逼死一个小小的女史太容易了!
      薛远道看孤慌张,颇为好心地安抚道:“目前只有陛下和臣知道真相。内宫有些传言,但没有切实的证据。崔女史被庆安郡主带回将军府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公主放心。”见孤松了一口气,薛远道想了想又说:“公主,臣得提醒您,以后如果要让人彻底闭嘴,最好还是杀了他们。”
      孤震惊地看着他。
      杀……也就是说,这件事是含英殿中的侍女传出去的?庆安姑姑当时那么严厉地命令她们不许外传,百般告诫,结果还是没有用。侍女们那时候畏惧我们,可是不该说话的时候还是会说话。
      “但庆安姑姑也没有、也没有杀她们……”
      “郡主太仁慈了,您不该学她。”薛远道说,“如果您要保护崔女史的心意的确坚决,那就要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否则,就会像庆安郡主一样,明明一开始占尽上风,却还是无法控制事态的走向。”
      “事态的走向?”难道有其他变故发生了?
      薛远道正视孤:“目前还不必担心,陛下让臣先不要告诉您。”
      你倒实诚。孤心想,可是如果真的不用担心,你又怎么会告诉我呢?告诉了我,我当然会去加倍关注。到时候我若能发现……也不算是你违背了父皇的旨意了吧。
      薛远道那张脸极具欺骗性,他诚恳说话时,没有人会怀疑他。
      “我明白了,多谢薛郎。”
      薛远道歪头看孤,观察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居然是真的明白了。公主果然聪慧。咦,这不像是一个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人呀?”
      孤惭愧地低下头:“薛郎教训得是。”
      “臣不敢。”薛远道笑说,“天下能教训您的只有陛下。那么,公主什么时候想好了要让定远侯做什么,什么时候就来吩咐臣吧。”
      下午,父皇的回信果然到了。来了几个宦官,宣读父皇口谕:
      “泰王身为长兄,看顾幼妹不周,着罚俸一年。相王纵马无状,惊吓幼妹,回宫后禁足十日不得外出。薛远道擅离职守,论罪当诛,念你救护公主有功,暂且留你一命,以后好好教导她将功补过吧。”
      “鸾儿,听闻你平安无事,朕心甚慰。乐游原冬日的风景好,你再多看几日也可。书不要忘了读,炭火已经可以添了。有事让薛远道告诉父皇,这个人以后给你做骑射老师。”
      一群人跪在地上听完了父皇口谕,表情各异。
      薛远道最淡定,他可能早就知道了口谕的内容。贤哥哥其次,区区罚俸一年,对能和一方首富相抗的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听到薛远道做孤的骑射老师时,贤哥哥微微皱了皱眉头。宣哥哥听完就跳了起来,大呼小叫地说一些“怎么禁足我呀?我又没伤到人!我痛失爱马!父皇也不知道宽慰我!”之类的话。诵哥哥等了一会儿,见宦官们鞠躬表示口谕宣读完了,才慢慢收起脸上那种“我呢?父皇会罚我吗?”的忐忑,站起来的一瞬间,孤看见他脸上有淡淡的失落。
      凤之卧床养伤,并未和我们一起出来听诏,估计也是早预料到父皇的口谕里面不会提及他。
      “父皇口谕里面不仅没有催我们回去,还特意让我们多留几日,也是看在薛郎和凤之受伤,体恤他们不宜长途奔波劳碌。”贤哥哥威严地环视四周,又对着薛远道微笑道:“薛郎和凤之,这几天就先好好养伤吧,至于你教导鸾儿的事,慢慢来。我这里正巧带着一些老参,对滋补血气尤为有效,先前已经送到你帐中了。”
      薛远道谢了他的安排与礼物。
      父皇口谕中“救护有功”的只有薛远道,贤哥哥说话却带上了凤之。环视一周,是为了震慑侍者,以免他们私下里为难。在父皇的宦官与郎官面前,贤哥哥还是第一次这样维护符凤之。很快父皇就会知道他的态度了吧。
      贤哥哥已经不怕会触怒父皇了吗?
      “你不必天天都特地来看我。”凤之半躺在榻上,手拿一卷书目不斜视,“男女有别,还是要避讳一二。何况你不愿意,我也烦。泰王如果要求你来,你就说被我赶出去了。”
      孤哭笑不得:“怎么非得贤哥哥要我来我才能来吗?我自己想来看看你。你受伤了不能动,一个人多没意思啊,我陪着你呗。”
      凤之抬眸看了孤一眼:“你不是送了话本小说过来吗?”他扬了扬手上的书。
      孤仔细一瞧,正是那本《侠骨》,笑道:“你也喜欢看这本?看到哪儿了?我跟你说,这个《侠骨》世行五六个版本,我全都有。这次带着的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版本,主角被迫饮下毒酒之后被红颜所救,两人胆大包天地藏在政敌府中……”
      “等等,我还没看到那里,”凤之赶紧打断孤,“你说的这位红颜是谁?”
      嗯?孤心想红颜不就是第一章就出现的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嘛,凤之这是连第一章都没读完?
      “就是……小时候经常被主角气哭的那个啊。”
      凤之皱眉道:“她只是主角的一个好友吧。两人恰好都出自以军功闻名的世家,两家又恰好都有共同的政敌,两人恰好都是急公好义的性格……”
      “你不觉得‘恰好’得有点过分了吗?”孤笑道,“而且哪门子好友见面会脸红不知所措?你到底读到哪里了?”
      凤之思索了一下,说:“读到西北边患,战事频生,主角领命做征西左将军。由于情报失误,部队被打散,主角率六千人血战于伊州。后方救援不力,粮草断绝。那位……红颜,女扮男装,率领四千民兵杀了拖延辎重运输的地方州府长官。但是伊州地处偏远,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原来是那里,别担心,主角会平安无事的。”
      凤之闻言眉头舒展:“是吗?边患解决了?”
      “不,他们还是丢失了伊州的土地。”孤摇头道,“只是主角被高人所救,即使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也被平安送回了京都。”
      凤之合上书:“一军副将,战败了,有何脸面抛下前方浴血将士独身回到京都。”
      孤笑话他:“只是小说呀,你这么认真做什么。而且,主角自己重伤昏迷,也许并不愿意呢。话说回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人还在,失去的国土总能夺回来。”
      凤之问:“后来夺回来了?”他目光中满怀着期冀,这是一种对胜利的渴望。
      孤一时愣住。
      并没有。主角的国家,丢城失地,军队节节败退。皇帝乘机大肆打压军事世家,收拢兵权。文官集团占据上风,朝野崇尚清谈,鄙视用兵之事,主张和谈和亲,甚至主动削减国防开支,以求敌国的“原谅”。
      “……据说《侠骨》还没有写完呢。”孤顾左右而言他,“也许主角有一天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但其实《侠骨》已经完本十年有余,没有人知道作者南塘寒鸦子身在何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许多人觉得结局太过憋屈,于是纷纷下笔改写,这也是《侠骨》有许多版本的原因。
      “东山再起?”凤之皱眉道,“难道他离开了京都?”
      孤点头:“那位红颜去世了。主角的恩师亲长、知交好友,十不存一。最后主角唱着《公无渡河》歌子离开了京都。”
      凤之抚摸着书脊:“他一定很伤心吧。”
      “我还是喜欢这前半本书,他们没有卷入朝堂斗争的时候,潇洒自在,各地游览行侠仗义,当真是快意人生。”孤有意开慰凤之,“要是故事停留在前半本书就好啦。没有什么家国责任,没有什么烽火连天。一行数人,饮酒赏月,吹笛看花,不也很好吗?”
      凤之不置可否。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孤就醒了,但不想起身,便躺着看床帐。
      “公主,要喝水吗?”守夜的女官当然第一时间发现孤的异常,柔声问道。
      孤摇头。
      女官将火炉中的炭拨亮了一些,帐中越发温暖。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悠扬的鸣叫,像鹤唳,又像鹰啸。
      乐游原是皇家猎场。方圆数百里都被围了,樵夫猎人一概不许入内。百兽生长繁衍、自由嬉戏,只等秋冬时节被皇室一箭穿喉。
      善解人意的臣子们得知了孤与诸王此行的目的原来是鹿,连夜从林中赶来上百头麋鹿,大清早悠悠鹿鸣此起彼伏惊扰孤的睡眠。
      秋原寂静,外头野兽嚎叫、鹿群骚动、卫士疾走的声音远播数里,孤听得一清二楚。
      “这群蠢物,”早膳时孤恶狠狠咬下一块烤酪子,“拍马屁也不会,尽拍马腿上。”
      凤之伤口倒恢复得快,已经能和我们一起用膳。只是此时眼下一片乌青,闻言居然点了点头。他自幼习武,想来听力比孤好上数倍不止,一定是很早就听见了响动,说不定一夜没睡。
      贤面无表情喝奶,喝完问侍者:“相王呢?”
      侍者答说相王还没起身,吩咐了拿早膳到床上用,方便他继续睡。
      诵单手支着头说:“也就是宣还能睡得着。”
      孤说:“把鹿从林中赶出来——这到底是谁的主意?我看这人该打,脱裤子打他一百大板。”
      凤之又点头。
      孤忍不住惊疑看他,心想这小子脑子坏了?
      贤说:“又胡言乱语什么,女孩子家嘴上也没个忌讳。以后不许这样胡说了。”
      诵原先支着头,听见孤问是谁的主意,便就手揉揉眉心道:“外朝的将军。不能罚,要赏。”
      凤之忍不住说:“为将者趋炎附势之心昭然若揭,而且蠢成这样,还要赏?”
      诵笑道:“你这就不明白了,忠诚是比能力重要的。”
      凤之沉默看了诵一眼。
      贤开口道:“好了,要赏也轮不到我们去赏。”他只喝了一碗奶,估计同样没睡好所以胃口欠佳,站起来说,“走,去把宣拖起来。咱们虽然狩猎不成,但也没有整日卧床不起的道理。”
      孤却摆摆手说:“我不去了。”
      贤也不勉强,说:“嗯,那么鸾儿还是跟着薛郎练习射艺吧。”
      孤一下一下戳着眼前的糕点。原本精致如花朵盛开的糕点被孤戳得稀烂,卖相全无。
      凤之跟着贤与诵往外走,路过孤的席前,没头没脑说了句:“我前几日看见林边上有红酢浆果,大小如指腹,酸甜开胃的。”
      孤抬头看他时,他已经转身走了。
      冬日果子少,昨日贤送了我们几人一人两筐西域香梨,一千六百里加急送进来,尤带着采摘后不久油绿的叶子。梨子鲜嫩多汁,入口一点渣滓都没有,极为甘甜。但眼下没胃口时,这梨子又未免甜得过头。
      孤一下一下抛着香梨玩,心里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大秦珠、大宛马、高昌秘药、西域香梨……贤哥哥怎么总有这么多西域的玩意儿?
      他的母亲肃明皇后出自肴山东詹台氏,是沿海地带的经学世家,怎么会和黄沙大漠的西域有联系?
      贤庇佑商人做生意,做到西域去了?
      他真的只是在庇佑商人吗?
      ……
      孤再睁眼,日头已经西斜。贤哥哥坐在大帐的另一边写着什么,见孤醒来,便打发人给孤梳洗。孤迷迷瞪瞪,疑惑地看着他。
      “你乳娘让人请我过来,说你睡了很久,叫不醒,还说梦话。”贤看出孤的不解,便道,“方才我让医官看过,只是前几日累着了,昨夜又没休息好,所以今天困得狠了些。中午没吃饭,一定饿了?先喝一碗羹暖一暖胃。”
      “哦。”孤闭着眼睛让侍女用热帕子给孤擦脸擦手,一边舒服地叹气,一边问,“鸾儿说梦话,说了什么呀?”
      许久得不到贤哥哥的回答,孤便睁开眼向他那里看去。却见贤神色冷淡,定定望着孤,似乎不认识孤了一般:
      “你说,争来抢去,谁知道日后谁做皇帝?兄弟几个,到底谁能得一个善终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侠骨香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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