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大音稀声(上) ...

  •   手中兵力比敌方多一倍,也不担心给养,赫莲一点儿也没必要在将军父子面前展示传闻中万无一失的计策和谋略。要知己知彼并算计对头,那是多么麻烦的事,而赫莲此番绝对有懒得计较的优势和资格。他只是命令强悍密集的进攻,不间断地击打着王国的防线,左翼右翼和中央三处最主要的战场,轮番攻击或者一起开战,不让王国守军有休整喘息的机会。
      此番帝国军的战略就是:不需任何花样,只是赤裸裸地比谁的人马更多,谁的粮草更足,谁的士卒更会杀人。
      但瑾襄知道,就算赫莲是北方皇帝最宠爱的外甥,作为战将和臣子,他不可能有全然的自在。就算北方帝国富庶广阔,四十万大军出征所需的钱饷也不可能轻如鸿毛。名将的锦绣前程,在打下万千士兵血肉枯骨的地基后,还要在上面铺满白花花的银钱。赫莲先前按兵不动已经消耗了很多时间。瑾襄估计着,从现在开始,少则五个月,最多九个月,能够守住阵线毫不退缩,北方帝国朝廷里针对赫莲的压力就会达到极限,那时候,他那当舅舅的皇帝再有未竟全功的遗憾,多半也不能一意孤行地继续让外甥作战了。
      只要不退,瑾襄便胜,但对赫莲而言却没有平局,非胜既负,当他回到北方帝国的朝廷时,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他会失去皇帝的宠爱么?会被罢黜么?他那不光彩的出身会再次成为人们挖苦和嘲笑的话柄么?但不管怎样,赫莲若败,将军和瑾襄的名声,势必更威风、更响亮。
      赫莲,你输罢!瑾襄日日夜夜地这样祈盼。
      他们是天生的死对头。
      将军驻守中央主阵,他的面前正是赫莲的最大兵力,瑾襄则在三处战场来回巡防。赫莲并不是死死地钉住将军不放。只要开战,瑾襄多半能目睹远方敌人阵地上黑底的红莲战纛,以及纛前骑着白马的白色身形。较之将军的多年威名,新秀的将军之子自然要稚嫩许多,赫莲恐怕看准了瑾襄是更容易对付的人,所以他缠着瑾襄。他的目标只是瑾襄。除了将军父子外,要击溃一个其他将领以示威吓或许更轻松,但这只能使将军父子更紧密地融为一体,激起他们更坚决的死战决心。但击败瑾襄的效果就不同了。瑾襄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正是众人瞩目的期望,在这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他若失利战败,不仅会动摇王国士兵的信心,更会增加将军的压力。比较这父子俩在赫莲心中的地位,将军不如瑾襄,因为他早已功成名就,站在巅峰,没有更高的一层楼让他再上、以眺望更广阔的风景了。
      斩草的最佳方法就是除根,杀掉瑾襄,将军也会不攻自破。就此而论,最负盛名的老将已被赫莲排斥在战场之外,这是一场年轻人的较量。赫莲啊,他竟如此恶毒地期待着,他想看一株遒劲如龙般的老藤在断根后是慢慢枯萎,还是轰然倒地而亡?而瑾襄则咬紧牙关苦苦坚持,不让红莲战纛扬起的飓风把自己吹得没了根基,成为颠倒飘摇的败絮。
      在最开始,瑾襄还能在两次大战间的空闲时和文书下一盘棋,不过百战百胜,瑾襄确实也觉得无聊了。接着战事越来越吃紧,赫莲的进攻日益频繁,瑾襄非但没时间下棋,有时连吃饭都来不及。他常接连数天守在城头,夜不脱甲,困了就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打个盹儿。虽然很辛苦,瑾襄心头也暗自庆幸,不曾失守,不曾求援。
      也不能向京城寻什么援救了。瑾襄知道,那些野草和泥土般的寻常百姓从来被权贵们踩在脚底,他们才不会在意是谁在征兵征粮征钱,他们只在意谁从他们手里夺去得较少、谁能留给他们的更多挣扎喘息的活命空间。
      战争才打了两个多月,没有什么最艰苦的说法,越往后,只会越来越艰苦。瑾襄连续守在城头的日子,也由数天向十数天延长。在最近一次击退敌兵后,也不知有多久没合眼了,瑾襄松了一口气,他想赫莲暂时不会再来打扰,于是躺在地上,向后一仰,似乎靠在了什么东西上,转瞬间就坠入了黑甜乡。他最后的念头是睡醒再说,哪怕赫莲就站在面前也不理了……
      瑾襄醒来时,睁眼便见高洁天穹,东边是淡紫红色的,优柔地铺着几缕金色霞光,西边是浅青蓝色的,几点银色晨星仿佛是随意撒上去的装饰,一个人正微微弯腰俯视自己,逆光中不大看得清那人的脸,只瞧见朦胧的金色轮廓。瑾襄也并不想去看那人究竟是谁,只觉得那人身后的天空清朗舒爽,无忧无虑,无垢无染,他只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他一眼便认出俯身凝视自己的人是文书,于是笑了一笑,说:“好久没见你,都快把你忘了。”
      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混沌嘶哑,于是低头吭吭地咳着,一面慢慢地抬起身,觉得腰酸背痛,四肢麻木,血肉骨骼都不大情愿地、一寸一分地从酣甜的美梦中醒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文书的长衫。
      瑾襄站起身来,把长衫递还给文书,同时觉得后颈很痒,于是伸手去挠。他转头看自己一晚上倚靠的那个不冷不热、不软不硬的究竟是什么,发现那是一个受了伤的士兵,胡子拉碴,环抱着刀,不知是昏还是睡。这时候瑾襄觉得指尖在脖子上触到了又小又软的东西,还有点黏黏的。他细看手指,原来是碾死了两只乱爬的肥圆虱子。
      “哟,你的衣服,怕是要被我弄脏了。”瑾襄笑着把指尖上的那点污秽给文书看,想象着这个白白的、文质彬彬的人浑身乱扭着挠痒痒的怪样子。
      文书淡淡地笑了笑,接过衣服,无所谓地穿上了。“不怕死就过来罢……”他摸着脖子喃喃地说。
      “你瘦了很多。”瑾襄瞅着文书说,“不会是被这阵仗吓得吃不下睡不着罢?”他说着环顾四周,有伤无伤的士兵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瑾襄从其中一人的身下拉出自己的褡裢,从里面掏出两张面饼,其中一张丢给文书,另外一张,自己一面啃,一面慢慢走到城墙边向北眺望。
      面饼干陈,又冷又硬,瑾襄吃得仔细,文书却是狼吞虎咽,三两下就把面饼塞下了喉咙,那吃相简直穷凶极恶,说成野狗都不过分,哪里还像个读书人?瑾襄简直看呆了。文书被噎得喘不上气,然后又打起嗝来。见瑾襄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文书弯了弯腰,然后嗤地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瑾襄也笑起来了。
      “卑职……卑职腹中饥馁……失态了,大人见笑。”文书擦了擦嘴,把手中面饼的细渣也仔仔细细地吸来吃掉了。
      “有那么饿么?”瑾襄还嘲笑了一句,然后忽然想起来,半个月前颁布的军令,只有阵前拼杀的军士一日可三餐,像文书这样的人,按规定,一天只能领一张面饼。难怪他比起先前瘦了,脸色也不大对头,还不晓得忍耐了多久。想明白了这一层,瑾襄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忽然指着北方,笑道:“我想那边粮草充足,赫莲营中的人,一定都吃得饱。你若想到那边去,开口便是。”
      文书怔了怔,旋即笑道:“我到那边去做什么?难不成赫莲还缺文书?”
      “你到那边去,既能省我一张饼,还能多费赫莲一份粮。”瑾襄犹自嘲笑说,“你是读书人,想必也见过书上写的,仗打到最后,是要吃人的。一时虽不至如此,若是拖得久了,时局艰难了,你这一不拿刀二不拿枪的,又这么白白净净,细皮嫩肉,到时候可不只有拿来下锅?”
      “噫!”文书干笑了一声,眼睛发起直来,愁苦得好像眉毛都要从脸上滑落了。
      “再不然……”瑾襄想了想,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再不然你去我家罢!”
      “这……”文书大吃一惊,急忙笑道,“这怎么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我派人送你去。只要我在这里还顶得住,在我家,怎么也不会把你饿瘦了。”瑾襄毫不理睬文书的反对,自顾自地拿好了主意,“来!磨墨罢!”
      文书站在桌旁磨了一汪浓墨,瑾襄唰唰唰地写好了信,说:“家母自会照顾你周全。不过……还请你平时行走留意,别惊吓了贱内。”
      “不敢,不敢。”文书连连弯腰地应承着,哭笑不得,又像要流冷汗的样子。他瞥眼见砚中墨汁还剩有一大半,轻轻问:“大人可还要写信给赫莲?”
      瑾襄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慢慢回答:“不必……了罢?”
      文书微微躬身,应了一声是。拿了信,正要退开,忽听瑾襄问道:“都说赫莲好色,好女色也好男色……都说有个样貌极美的男子受他宠爱,你从那边过来,听说过那个人吗?”
      “当然听说过。”文书嘻地一声笑,“那人叫夕泠。”
      “那个人,赫莲当真极看重么?”瑾襄问。
      文书想了想才说:“他与赫莲相识已久,倒也没听说有谁曾在赫莲面前夺了他的宠去。”
      “死了一匹马尚闹得不可开交……”瑾襄低声疑道,“我若杀了夕泠,赫莲会怎样?”
      “赫莲曾扬言,只要他活着,天下地上,若有人敢伤夕泠分毫——”文书回答,“轻则斩首,重则菹醢。”
      “呵!”瑾襄不禁扬眉惊叹,笑道,“这般情深,倒真令人羡慕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