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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殃及池鱼(中) ...

  •   王国里最先出现人鱼,是将军打败了一个南方的临海小国后从那里运来的。当时很稀罕,供入王宫,国王又颁赐给了大臣们。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立刻迷上了这种半人半鱼的东西,家里能养上一条人鱼就像得了凤凰一般值得骄傲,于是那个战败的临海小国每年不停地把人鱼送入王国。进贡的人鱼都有着娇美少女的上半身,也就是说,都是年轻的雌鱼。有人把她们养在巨大的湖里,还专门找来了年轻的雄鱼,想繁殖出小鱼。结果通通失败,因为这些鱼在淡水里不发情。于是饲主在水里加春药,结果第二天鱼全部死了,和所有寻常的死鱼一样,白肚皮朝天地漂在水面。
      养在淡水里的人鱼鳞片逐渐脱落,寿命不过一年半载,而王国里人人喜欢这等宠物,临海小国送来的人鱼简直供不应求,虽然王朝律法严厉禁止,还是有许多人因为黑市走私人鱼而暴富。后来从临海小国又传来了新的供纳,就是劈开了尾巴长出了双腿的人鱼,这就不叫人鱼,而叫鱼人了。鱼人几乎和人一样,但远比寻常女子美丽娇媚,能活数年乃至十数年,容颜却不会衰老,达官贵人们就把她们纳为侍妾。一时间王国里人们又稀罕起鱼人来,要临海小国多多地进贡。但把人鱼的尾巴劈成人一样的双腿是很复杂很艰深的技艺,几乎是一种秘密的法术,临海小国里会这种法术的法师寥寥无几。王国派人把其中一位法师接到京城来,让他传授这门技艺,同时等不急临海小国送来鱼人的高官显贵请法师来家里,要他把先前豢养的人鱼变成美人。这让法师很为难,因为——他说——法术成功的可能本来就只有三成,而且有一个关键的步骤必须是在洁净的海水里进行;如果没有海水,或者在淡水里进行,十次法术能成功一次就不错了。但王国的官员们还是让他开门收徒,并不吝惜把自家的人鱼送去试试。果然是绝大多数失败了,只成功了一两回。这不仅是因为没有海水,还因为养在王国里的人鱼身体正渐渐衰弱,经不起这大动干戈的折腾。官员们商讨了一下,觉得还是直接让临海小国进贡比较容易,于是告知这个法师,他可以回去了。
      法师临行之前收到了将军家的邀请,邀请他的是将军的公子瑾襄。瑾襄请他来看看,能否把家里养的一条人鱼的尾巴劈开。法师很不耐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敢得罪瑾襄,于是乖乖地去了。瑾襄置办了很丰盛的筵席招待法师,然后领他到了水池边。池子里有一条很憔悴的人鱼,尾部鱼鳞脱落已接近一半了。“十年了。”瑾襄对法师说,“再不把她的腿劈开,恐怕活不了了。”
      法师吃惊得发抖,他想不通这条人鱼为什么能在一个水池子里活上十年。他用右手小指蘸着池水放在唇边尝了尝,舌尖在那一点湿润里搜捕到了一丝淡淡的海的味道。
      瑾襄按法师的要求准备好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屋子里除了光洁的石头地板和一个光洁的汉白玉石台外还有三只巨大的木桶。石头地板和石台用海水冲刷过,那些海水是用马车拉着巨大的木桶从临海小国运来的。通常运人鱼也是这般,而瑾襄命人用十架马车运了二十只桶,桶里只有海水没有人鱼,实在稀奇。不过人们说,将军家的公子做事就是有些出人意料,换了别人这举动不是傻就是疯,而瑾襄这么做则是潇洒。
      法师和瑾襄沐浴完毕,然后法师拿出两套用药水浸泡后晾干的白麻布衣服,自己穿了一件,另一件让瑾襄穿上。人鱼被抬到了石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瑾襄弯着腰,用一个大水瓢舀起桶里的海水浇在她身上,好像要把她洗得更干净。法师打算给人鱼喂药,让她麻痹昏迷,因为用刀划破手指都会痛,何况是把下半身长长的尾巴劈成两条。如果人鱼在剧痛中挣扎起来,就算尾巴变成了腿,多半也是畸形瘸子和瘫痪。但是当法师把药送到人鱼嘴边时,人鱼绝然地闭着嘴,坚决不吃。法师想了想,这条人鱼已经很衰弱了,而药是有毒的;吃少了没用,吃多了或许就毒死了,这剂量确实不好掌握。于是他采取另一个办法,就是用牛皮绳子把人鱼牢牢地捆在了石台上。然后法师在长长的鱼尾上涂满了一种稀软的白色药膏,接着点起一枝香,围绕着石台踱步,喃喃念诵咒语。瑾襄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法师踱了十来圈,香燃完了,白色药膏也通通渗进了鳞甲里。法师走到石台边,用手轻轻一抹,鱼鳞便应手而落,露出了光溜溜的粉白的肉。这时法师打开了一个大木匣子,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上百把不同形状的小刀,还有奇怪的钩子钳子和针线。
      虽然瑾襄一直站在旁边,不过这把尾巴劈开的法术到底是怎样的他仍没看清楚。他很专注地用水瓢舀起海水来冲洗人鱼,人鱼直直地盯着他,直到昏迷后闭上了眼。这时瑾襄才发觉眼角余光里一片鲜红。那是当然的,海水带着血流了满地。瑾襄稍微瞅了一下法师,发现鱼尾巴已经分开了三分之一。其实不是劈开,而是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地飞快割开,割不同的部位用不同的刀,每把刀使用前法师会低低地念一句咒语。瑾襄看不轻法师的动作,只觉得他的手在轻巧地晃动,犹如蜜蜂的翅膀,然后就是一片血淋淋的改变。法师把肌肉小心地剥开,将鱼骨露了出来。瑾襄垂眼看人鱼,看她确实还有微弱的呼吸,同时不停地把海水浇在她的脸上和胸前。等他再看法师时,法师也正紧张地望着他,手里攥着一把刀,刀锋搁在两截骨头的接缝处。瑾襄深吸了一口气,舀了满满一瓢海水泼在法师的手上。法师如那昏迷人鱼一般闭上了眼,他不看,而是凭感觉……微微喀地一响,长长一截鱼骨被拆下来了。昏迷中的人鱼似乎叹了一口气,瑾襄俯身看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她的呼吸确实没有停。
      法师把那截鱼骨放进一只盛满海水的木桶,又往桶里加了好些药汁药末,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双手在水中不停地翻搅。瑾襄的额头冒汗,他已经舀尽了一桶水,开始用第二桶海水浇淋人鱼。等第二桶海水用去一小半时,法师回到了石台边,手里拿着两条粉红色的人的腿骨和脚骨,天知道他是怎么把那粗长一截的鱼骨变成这般模样的。法师花了好些时间才把腿骨和人鱼上半身的关节连接妥当,下面的事情似乎容易了,他又把肌肉裹在了骨头上,并在连接处抹上半透明的药膏,好像是要用这东西把肉和骨头粘起来。法师的动作依旧是快得让瑾襄看不清,即便如此,瑾襄把第二桶海水全部浇完时,事情仍没有结束。瑾襄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离开了。
      天已经黑了,没有月光,瑾襄想起很久以前在媚媛耳垂边见过的那两颗圆圆的半透明的珠子。媚媛很喜欢那对耳环,一直戴着,忽然有一天不戴了,换了别的。瑾襄问为什么,媚媛说搞丢了一只,没办法,只好不戴了。瑾襄顿时豪言壮语道:“以后我去帮你找月圆之夜出生的人鱼,帮你做新的耳环。”媚媛又咯咯娇笑起来,说:“假的!我骗你的!那是琉璃珠。不管什么时候出生的人鱼,鱼眼睛就是鱼眼睛,变不成宝珠!”瑾襄再次目瞪口呆,那些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了一下的、说得活灵活现的什么倒吊啦、肿啦、鼓啦、蹦出来啦,居然是假的么?
      瑾襄忽然觉得浑身冰凉,原来是方才出了一身的大汗,把衣服都浸湿了,现在被夜风一吹,自然冷起来了。先前衣服上的药水现在被汗液打湿,弄得皮肤上有些火辣辣的疼。瑾襄疲乏地叹了口气,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呆呆地等着。
      为什么失败的总是他呢?
      不知过了多久,法师从屋里出来了,神情也是疲乏得近乎虚脱。他对瑾襄无力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弄好了”。

      人鱼的下半身严严实实地裹满绷带,过了一个月,绷带拆除了。这时瑾襄已经派人从临海小国运来的新的海水,他用这些海水为新生鱼人清洗掉了肌肤上的血污和药渣。这是两条多么漂亮的少女的腿啊,修长笔直,白皙娇嫩,纤细的脚踝和露珠般圆润可爱的脚跟,微微拱起的脚背,脚趾甲是粉红的,好像小小的花瓣。
      又过了一个月,新生的鱼人学会了走路,她走起路来犹如在水中漂游一般轻盈优美。再过半年,她能流利地说话了,她的声音像画眉鸟一样婉转动听。她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京城里最美丽的鱼人了,但瑾襄把她珍藏起来,从来不给外人看。越是如此,人们越想看,瑾襄的朋友们甚至千方百计地来偷看。他们冒着让瑾襄大发脾气乃至绝交的风险,好不容易溜进了后园里美丽鱼人的闺房,可闺房里空空的,什么都没看见——瑾襄已把她送人了。
      送给高官了么?
      送给显贵了么?
      或者送进王宫给国王了么?
      瑾襄把鱼人送到了王宫总管的府第,送给了媚媛小姐。媚媛把鱼人退还回来。于是瑾襄骑着马,让鱼人坐着车,亲自把鱼人再次呈现在媚媛面前。媚媛坐在堂上,仪态万方。珠帘低垂,瑾襄站在外面。
      媚媛说:“我不稀罕!”
      瑾襄说:“让她和你作伴罢。”
      媚媛说:“我要把她煮成汤吃了!”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鱼人默默地看着瑾襄,瑾襄笑了笑,把她鬓间一朵松垂的珠花插好,说:“没事,她不喜欢吃鱼。”停了停,他又说:“再说你也不是鱼。”
      媚媛有很多丫鬟,不过没有一个让她喜欢。丫鬟们都怕她,因为她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折磨人的方法。丫鬟们偷看媚媛在闺房里拷打鱼人,用蜡烛烧她的指尖。鱼人浑身发抖,哭着说:“没有!没有!”媚媛烧了很久,把鱼人的十个手指尖都烧伤了,然后把十个脚趾尖也烧伤了,鱼人一直说没有、没有,于是媚媛就不再折磨鱼人了。她丢掉了火烛,亲自给鱼人包扎上药,让她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轻柔地对她说话。
      鱼人并没有做服侍媚媛的丫鬟,反而是很多丫鬟来服侍她。在媚媛面前,她虽然已经变成人了,不过仍然——或者说越发像一只宠物,媚媛叫她就是——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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