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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六话(中) ...

  •   第十六话(中)
      有人噔噔噔跑过来,一甩布,擦桌子。我听到他的呼吸,是个男人,没说一句话。
      孙靖张口就来:“上一壶毛沉。我加五十文,二茶。”
      那人又噔噔噔跑远了。
      “要快啊!”孙靖朝他的方向追喊了句。
      “这是哪?”我问。
      孙靖说:“请你吃茶。”
      这是个茶铺子?菜市里怎会有茶铺子?周围真的是黑咕隆咚的?莫非我瞎了?
      我敲敲桌沿:“灯在哪?”
      “没有灯。放心,我也看不见。你是周应顾的人?”
      我沉默。
      “既然是他……你就安心喝茶吧。”说着,孙靖就又朝身后喊了句:“别放蒙汗药!”
      我:……
      这女人大概是在桌上撑着下巴,弄得桌板爆出几声酸酸的吱呀。
      “方才看你穿着,你是‘刀’?”她问。
      “是。”
      “他亲自来了?”
      我默认。
      “居然亲自来了——”
      再有人噔噔噔跑来,还带着瓷器碰撞的轻响,往桌上一搁。摆好茶杯,他倒茶。
      水入杯盏咕噜咕噜,香味四溢,沁人心脾。
      他放下茶壶后,没有跑回去的声音,想来是立于一旁了。
      “记性怎么样?”孙靖说。
      “你想要干什么?”
      “做个很划算的交易。我讲个故事,你回去说与主子听;讲完后我可以回答你十一个问题。”
      我:“给个理由,否则不能信你。”
      孙靖想了会,“还个巧合的人情。”
      我沉吟,摩挲着茶盖,端起呷了:“讲吧。”
      “你知道孙之涛么?跟你说一下?”
      我点头道:“知道,讲。”
      她静了会,呼出一口气。神秘再次包裹住孙靖,厚重得拨不开,与黑暗完美融合。
      “孙之涛,我想要他死。”
      ……
      我漠然听完,感受手中的茶杯由温热转为微凉。突然觉得,孙靖方才吐出的那口气,也许是她最后的,青春。
      又想起看到的那抹灰暗的阳光。早已不复明亮,没有热度,怪异又可笑。
      但它们也曾稚嫩、温暖,夺目。
      无可选择地经历了一层层的黑布,到我的眼里才变了颜色。但能享受到阳光,何尝不已经是一种幸福;它们虽被唾弃,仍愿意施舍给我,这何尝不令人感动。
      朝王就是个最好不过的例子。给予如此卑微的我莫大的、对他来说却是动动嘴的,希望。
      我已然不奢求什么,只道心存感激。
      太阳渐渐升到最高,一束微弱得如婴儿的微光透进来。不足以看清我身处何地,却不偏不倚地照在孙靖的脸上。
      她眼中的珍珠缓缓滚落。
      “讲完了?”我最后喝了一次凉茶。好冰牙。
      “讲完了。”
      接着便是静静地等待,让她整理下情绪。
      “问吧。让我听听,你那十一个珍贵的问题。”孙靖的声音没什么情感变化,依旧是不平不淡的样子。
      我:“这里是哪儿?”
      孙靖:“白市。也叫地下场。”
      菜市就是个幌子。
      我:“你知道瘟疫的源头么?”
      孙靖:“城东头的周家老头,第一个发病的。他女儿昨天嫁去城西头了。”
      我:“她感染了吗?”
      孙靖:“谁知道呢。”
      我:“你可曾救治百姓?”
      她的四根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地叩击,节奏时快时慢。
      “有过。可我的人也伤了不少,自五天前就停止救助了。”
      “你能别敲了么?这个不算。”我皱眉。
      她停下:“算。”
      我掰掰手指头,还剩五个问题,可得探出些秘辛来,不然白白浪费了。
      “饶家……和二殿下有什么过节么?”
      孙靖吸了吸鼻子:“有。且慢!别问我具体的,我知道得很少。想八卦,找他本人去。”
      我想了想,脑海中闪过一张脸,“你有马弃的消息吗?要最新的,详细点。”
      “容我思索下。对,三天前的消息,今年财政部距离预收目标短了毫厘,原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弃倒是死揪着不放,被太子弹劾到十万八千里去。”
      “于是就秘密让给马望鸿坐镇?”我考量道。
      “你知道一些哦?”她调整了个坐姿,“是啊,他要避避风头。”
      被弹劾?还是被太子弹劾?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时间那么巧?马弃来找朝王才不久,先不说他是否真心顺服,万一有什么目的……渝州也正好发了灾患,世上应该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这马望鸿虚虚实实,我非得仔细探探不可了。
      我:“还有饶家,他们这趟能躲得过去么?”
      “难。只看你主子好了,千里迢迢来慧城,面上是赈灾,多半是因为这里有个饶家罢了。更别说一些最喜欢落井下石的对头,他们来势汹汹,八成逃不掉的。”
      “二殿下来慧城的消息,还有谁知道?”
      “那多了去了。你们也忒大摇大摆,随便留个心都能知道。”
      这么说,饶家早就清楚了?
      朝王大概心里也有数,双方都不捅破这窗户纸,隔着层纱说事,能自在得多。
      最后一个问题了。
      “你爱过孙之涛吗?”我轻声问道。
      孙靖愣了一下,把凉茶喝完。
      “不知道。我只晓得当年下了手后,后悔得要死。现在年纪大了,看开了。不过一码归一码,我永生无法原谅这腌臜对我做的龌龊事。”
      “嘿嘿,小斐青,你听听,这爱里有恨、恨里又有爱,年轻的时候我真的累死了。”
      非文青……看来我撒谎的技术实在不高。
      孙靖把刺刀都还给了我,且命人把我送出这个黑得憋死人的地方。
      又路过门口那猥琐男人。他坐回椅子上,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抱着一团小被子,眼睛都眯起来了,笑得很温柔。虽然这么说非常怪异,但真的很符合他的眼神。
      婴儿精力旺盛,嚎啕大哭。
      “是个胖小子,你看,有鸡儿的!诶诶,”男人抓着我手臂不放,定要听他讲完才放人走似的,一口黄牙暴出来,“就像十五年前我老婆生的那个,贼漂亮!眼睛大大的,好看,美!只是没哭几声……哪像现在这个,洪亮!”
      男人掂掂怀里的孩儿:“哪能想到,第二天下雪的时候,娘俩一块儿走了……哎唷怎么老提这种事儿,来小娃子,再哭几下,哈哈哈哈!”他咧开的嘴角几乎划到了耳朵根,泪滴进小小人的口中。
      阳光包围住我全身,我闭起眼皮享受,在暗头里的一个时辰像足有一辈子那么长。
      想点高兴的,喘口气儿。
      啊……朝王。脑袋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他。很幸福的感觉。
      却那么卑微。
      我去宅子找朝王没找到,倒是看到燕达了,身后稀稀拉拉跟着一队人,有十几个。看衣服,大概能猜出来是当地武侯。我记着燕达是去报官,怎么把武侯给请来了?衙门主事的呢?
      再观察武侯的神情,要么崩溃,要么提不起劲来,要么抓着自己头发喊苍天喊大地。
      明白了,一个字:怂。
      这衙门,一怂怂一窝,武侯好歹有些骨气,敢抛妻弃子出去干活。当然也可能是赶鸭子上架,被上司一鞭子抽过来的。
      燕达还在跟领头的攀谈,时不时拍拍肩膀安慰一下。
      听他道:“莫怕嘛,不是让你们真的抓人,就是借你们的笼子用一用。”
      领头:“你要用俺们的笼子做撒子?”
      “找个会写字的,把这堆人的名字写下来整理整理,跟户口对下,先关进去隔离起来。再去找他们屋头里的人,都给老子找来,”燕达笑嘻嘻,学他说话,“家里有人生病的,也一并丢进牢里撒。反正你嘞笼子多嘛。”
      “抓有病的人?滚他娘的蛋,耍俺嗦!你当我们不要命的哦!”领头瞪眼,拍拍屁股走人。
      燕达一捞就抓了他的手腕,微微施力:“我也就是个奴才,上头大人吩咐的任务,办好了没事办砸了掉脑袋。人这一世都要拎得清一点儿,啊,弄伤自己不划算啊。”
      “我艹!放开……你先告诉俺哪位大人嗦!”
      “这我不能说。反正诛你九族是绰绰有余。瞧见没,老子这身功夫,”燕达挤挤眼睛,“啧啧,皇家的。”
      领头被吓了一跳,疼死也不挣扎了,声音都软下去,“尊驾莫怪小人有失远迎。爷说的事,小人一定给办漂亮咯。”“嗯,嗯,那就麻溜地滚吧。”
      我听了会,实在忍俊不禁,喊了一声:“燕哥儿!”
      他应一声回头看。
      在灰暗的光线中,在冰冷的环境下,燕达脸上带着的温暖笑意,就像是一盏明灯。
      烛火在他眼里不断跳动。
      燕达越走越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大拇指轻轻拂过脸上的伤痕。
      “疼不?”他问。
      我摇头。
      “妈的,怎么跟你哥交代……操。”
      他有一种莫大的吸引力,似乎我的所有快乐,苦楚,恐惧,他都理解,而且理解得非常透彻。这正好是我需要的。
      朝王,他没有。
      “燕哥儿这边有些药,你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说着他就在怀中掏了掏,抓出一堆稀奇古怪的家伙事来。
      我讪讪地说不用,他硬是要塞进我手里,“你这小孩,跟着主子本来脑子就不够转,要还毁了容,承言不得郁闷死。”
      我开口想说谢谢,燕达摆手道:“你先别谢,这些玩意可不是白给的。哼哼。”他将大拇指和食指举到面前搓了搓。
      “没钱。”我回答得那叫一个爽快。
      “谈钱多伤感情?燕哥儿要的是,以后老了可以,诶,让你多孝敬孝敬我。你哥和我的后半生可都托付给你了。以后一定要照看我这个小老头啊。”
      我低下头,轻轻推开他的手:“燕哥儿,我不能……”
      朝王早就用丑四和焦飒警告过我了,我只能做主子的刃,且必须是唯一的、最快的那把刀,所有的感情只能对他宣泄。这就是一条黑到底的不归路,不能拖累了你们。
      正到动情之处,一人从身后冒出来,“大人,爷,有笔没?”
      燕达赏了一个爆栗:“滚蛋!”
      他转头又问道:“诶你刚才说不能什么?”“没什么。主子去哪了?”我僵硬地转移话题。
      “往干栏那走的,喏,刚走没多久。”
      与燕达分开后,我抄了一条通向干栏的近道。拐了好几个弯,才看到朝王他们的身影。
      马望鸿被朝王牵着手,一脸忧愁皱着眉。李监霖没跟在旁边,不知去向。
      听得二人遥遥传过来的话:“汤腾,刚才只是做戏罢了,你父亲的事我自然会处理好。不必放在心上。”
      马望鸿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焦虑,“便多谢殿下关照了……只是汤腾还有些话,想对您讲。”
      朝王停下脚步,撩了撩他的头发,放到鼻下闻了闻,温柔地笑了。
      “说吧。”
      马望鸿一改往日的潇洒,竟是红了脸,略有羞涩之意。他舔舔嘴唇,轻声道:“我心悦您……汤腾心悦您。”
      朝王一喜,“再说一遍?”
      “我马汤腾,真心喜悦二殿下周应顾,自殿下十五岁生辰宴上多看了我一眼,我就陷进去了。那天月亮明明没有出来,却让我心头一亮。此份暗里的情谊,望您别嫌弃了……”
      “怎会嫌弃?”朝王让他又靠近了些,“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十七岁作的那诗——扬遍京城,就是写给我的。”
      他们再说了些耳语,马望鸿头不住低了下去,被朝王揽到怀里,两人耳鬓厮磨。
      我躲在后面的转角,摩挲着刀柄上的“应顾”二字。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闷。
      这马望鸿身份复杂,我没办法相信他不会害了主子,且是男子……不过现下男风盛行,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一万个理由来质疑他,却实在不忍打扰朝王。
      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心软的小人说:朝王生在这钟鼎之家,一言一行都要受到限制,留无数个心眼儿,还能乐呵什么呢?现在他有了个陪伴,就让他休息会。
      严厉的小人说:眼下形情复杂,不能为了一时的享乐丢掉警惕,最好还是去试一试马望鸿。若真有问题,背着朝王杀了,找个借口说人丢了便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一步一步,必须走稳了。再三思索,直到朝王他们快走远了,我做了决定。
      我选择后者。
      当然,我也不会承认,还含有一点点的情绪因素在里面……
      “主子,斐青回来了。”我闪至朝王身后一米距离,对着他行礼。
      朝王还没说话,马望鸿又恢复了那平常的懒散风流模样,笑了笑:“哦哟,吓我一跳。”
      我把大致情况汇报给主子听:“菜市下面有个地下场,唤作‘白市’,黑暗无边,做些暗地里的肮脏交易和情报交易。里面一位管事的名叫孙靖,乃是孙之涛之亲娣。
      “她有一秘辛想要告知您,且表示会出力,让您行事方便。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属下想晚上到了李大人府上,详细告诉您。”
      朝王点头,若有所思,“我知道了。你去……”
      “殿下。”我打断他的话。
      马望鸿的眼睛眯了起来。
      “孙靖提到了马公子。”
      “怎么说?”朝王看了我一眼。
      “评价很高,马公子自然乃人中龙凤,百年难一遇的大才子。只是,有幸与太子殿下关系微妙,又即将担大任于其身,臣还请殿下多敲打敲打马公子。”
      “哦?你叫斐青对吧?”马望鸿送开握住朝王的手,促着狭长的眼,微微笑,“你方才说的‘大任’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道:“字面上的意思。”
      马望鸿勾了下嘴角,意味深长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
      “这小子有意思,几次犯上,指使起主子来丝毫不客气。啧,太不怕揍了,我喜欢。”他伸手,微凉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尖。“属下与主子在南疆生死之交,刀上也有主子的名字。只关系好一点罢了。”我试探着说。
      如果他真对朝王有心,听到这话必然会起些波澜。若平静如水,那就不正常了。
      我抬眼,与他对视。两人目光交接,我越发犀利,马望鸿坚持着不退却。但时间长了就顶不住,刚有些松动,我欲探得一丝情况,朝王就打断了。
      他抬起马望鸿的下巴,低头凑去,呼出的气都喷在马望鸿口鼻间,惹得他耳朵红了。朝王不知道哪里来的撩拨技巧,伸出舌尖舔舔自己的嘴唇,看似几乎要碰到马望鸿的唇珠,可就是若即若离,总是差着这一毫厘。
      我侧过头去,不太想看这旖旎的场面,心中烦躁更甚。
      马望鸿推开朝王,退了一步:“……你好歹也管管,胆子这么大,乱攀皇室成员,那罪可严重了。”
      朝王的大拇指擦过他的嘴角,扫了我一眼,“管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哎呀斐青,不容易,会打官腔了?不错。教了你这么久,终于耍几招了。”
      这么一逼,马望鸿闷声甩头离开,盯着地面往前走。
      朝王嘿嘿一笑,抛下我跟上去,捏捏他的脸:“醋了?就是一下人,跟他置什么气……”
      我皱起眉头来,更觉可疑。朝王这是在悄悄给马望鸿台阶下,马望鸿肯定有些什么不对,他却帮着掩盖,来取得对方的信任。这叫什么?
      卧底啊。
      看来是条大鱼,朝王这是豁出去了,拿自己做饵。我也更加坚定了,马弃与太子之间一定还保持着利益关系的立场。
      那么朝王的目标,就是撼动太子。
      我跟上去,不禁暗自好笑,跟在主子身边,被熏了大半年的心思,城府的门槛还是开始建立起来了。
      只是不知道马望鸿有没有真的动心,若动摇了,那么结局肯定会是悲剧的。不过到那时候,也没人会管他就是了。
      在这盘大棋上,感情算个屁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十六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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