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失控第一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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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梦里丹青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监控屏幕里，娇小的女孩把头埋得很低，看不见面容。
她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留着樱桃小丸子似的可爱短发，额前的空气刘海微微颤动，松软垂下来。
一身精致洁白的欧式礼服裙，恍若微风裁剪过的轻云，一眼可知价格不菲。再配上柔软的樱花粉公主鞋。
单论这一身打扮，自然该是富贵人家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只是——
女孩缩在椅子上静静收着肩，拘束，紧绷。
“来，小姑娘。”
隔着一张办公桌，从对面递过来一支崭新削好的铅笔。
女孩立刻双手来接。
那双小手过分单薄，比她的人还要脆弱稚嫩，十分惹人怜惜。
然而在抬手的刹那间，形状狰狞的疤痕袒露在右手手心，几乎横跨了手掌。
那是一道旧伤，时间让伤疤色泽变得发白，反而更加刺眼。
但不过转瞬，女孩手指缩了缩，薄薄一片的小手转过方向。
迅速无声，已经又将那道疤掩住了。
——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抬头。
陆行川在监控屏幕前安静看着这一幕。
他年轻的眼睛寂然若琉璃，只在刚才一刹那，似掠过一抹波动。
同样也是转瞬即逝。
女孩面前的办公桌上，铺开了薄薄的一张纸。
稀稀拉拉的几道题目散布在上面，中间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实验六中的陈校长从对面给她递了笔，笑得亲和力满满：“现在可以开始了。”
监控本身是没有声音的，不过陆行川眼前所见的画面就隔在一道门之外，外面一切动静他都听得很清楚。
女孩纤薄的小手摸了摸圆滚滚的铅笔，迟疑一会儿，又慢慢放下。
只是继续垂脸望向桌子上的那张纸。
头被埋得更低。
又过了无声的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一直低头沉默的女孩，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识字。”
嗓音绵糯细软，只是过于生涩，就像是好久没怎么说过话了。普通话发音不太标准，似乎偏南方口音。
语速也慢，整句话都是断断续续拼起来的。
不过也足够令人听清了。
整个校长办公室里，空气凝成一片彻底的死寂……
初歆低着头，看不见其他人此刻的反应。但是她猜得到。
在这以前，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不识字。
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了，今天肯定就不让她来这里了。
她不能不来。
实验六中——“他”说过的，这是全国最好的中学。
“他”的话一定没错。
她咬住唇，知道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能，请，您……帮我，念，一下……吗？”
早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一句请求，终于慢慢突破了这片死寂。
言语还是有些磕绊，但比前一句稍微流畅了些。格外强调了那个“请”字，好像知道这是个神奇的词汇。
“当然，当然。”
陈校长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微笑把女孩面前那张纸拿了过来。
纸面上统共只列了松散的四道题，内容更是简单到敷衍的程度。
谁会相信，实验六中这样的重点初中，竟然就拿这个当入学测试的“考卷”？
陈校长读题的时候却没有半分敷衍。
“第一题，请把下面这句话改写成反问句：光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资源。”
“……”
半个小时后。
女孩稚嫩的嗓音更加滞涩，凑出几个字：“能，请……下，一题？”
陈校长耐心又给她念了第二道题。
接下来，又是将近半小时的沉默……
进行到第三题的时候，一直局促坐在办公室墙边沙发上的高瘦少年，终于沉不住气跳了起来。
“歆儿，咱们……咱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走近了，在女孩身边蹲下身，咧开白牙，绽出一个阳光迷人的微笑。
用一种与自身不协调的温柔轻轻摇女孩的袖子：“哥哥带你去吃棉花糖，好不好？”
陈校长眉毛不自觉挑高。
眼前这个名叫季驰的少年，可是实验六中校史上知名的混世魔王。当初凭一己之力创造了连续十二周在升旗仪式上被点名批评的光荣记录，在他毕业两年之后的今天，依然无人赶超。
现在见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竟然也会这样哄妹妹，语调里的甜蜜温柔简直快要化掉，还真叫人不好适应。
季驰保持笑容，显然自己并没有什么崩人设的自觉。
然而片刻之后，女孩缓缓地、依然沉默地摇了摇头。
季驰还要再说什么，被沙发上等候的另一名中年男子发话制止了：“阿驰，让歆儿考完吧。”
男人态度斯文，说出的话却自带一锤定音的威严。他的五官轮廓坚毅端方，一张本应很英俊的脸，却留下了太多风霜刻凿的痕迹，头发也已经白了不少。
“爸……”季驰欲言又止，最后在妹妹的头顶上鼓励地轻拍了一下，闭嘴坐回去了。
陈校长不禁多瞧了两眼刚才发话的那个男人。
今天这个叫初歆的女孩，是被父亲和哥哥一起送来参加入学考试的。
说来，陈校长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季驰的父亲，以往他对此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位任由儿子在学校里翻了天，都不曾现身过一面的老爸。了不得。
他也是今天见到了真人才知道，原来季驰的父亲并不姓季，而且竟然还是这样一位知名的科学家。
初向南，近几十年来最年轻的国际杰出医学奖得主。十年前在事业最巅峰时期，他突然离奇隐退，从此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
对比这位青年才俊当年在新闻上意气风发的模样，显然他这些年间过得并不怎么如意。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
陈孟书瞧瞧面前的女孩，回想起关于她的那些资料，自然不难猜到个大概。
他捏紧手上这张简单到不像话、但显然还不够简单的“考卷”，已经明知道今天会是什么结果了。
可既然女孩自己没有要放弃的意思，那他也只能继续下去。
女孩默默扒着椅子边缘，如同上紧了发条一般，等他再提问。
只是不肯抬头。
“报告！”门外喊声清脆。
陈校长一见进门来的少女，心情不自觉轻松了许多。
“哟，初羡啊。记者采访完了？都顺利吧？”
少女落落大方，笑起来甜美可人：“校长，您还不放心我呀。”
“那哪能啊。”陈校长笑容可掬。他本来要再和初羡多聊两句，却见初羡被季驰一把给拉了过去。
“羡羡！”季驰像是松了口气，“我发你的消息怎么都不回？我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呢。”
初羡俏丽的脸蛋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小声道：“记者问题多，我刚刚脱身。”她从季驰胳膊底下挣了出来，望向初向南，“爸。”
初向南微微点头。
陈校长在同时一愣神。
却听初向南问他：“陈校长，我们一家在这儿陪着歆儿考试，不妨碍吧？”
“哦，不，不妨碍……”陈校长笑了笑，“这个……原来初羡是您女儿啊？”
季驰和初羡这俩天差地别的孩子，竟然会是同一个爹养出来的，也是奇事一桩。
不过谈到初羡，陈校长怎么也少不了一番夸奖的。
毕竟人家孩子太优秀了。
今年才十四岁的她，上完初二就选择提前一年参加这届中考，结果竟然就给学校挣了个全市中考状元回来。连日来有多家媒体联系学校希望采访她，学校统一给安排到了今天。
……等陈校长回归正事，再拿起手边那张过分简单的考卷，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坐在他桌子对面的女孩，自打进门以来就没抬过头，直到现在。
但他提前看过她的资料。
尽管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她实际的年龄已经有十四岁。
……初羡今年也是十四岁。
同样的年龄，同一个爸爸，所以……？
他的视线不自觉在两个女孩子之间摇摆，难免就脑补出了一些狗血的故事。
不知初向南是不是察觉了他眼神里的异样，淡淡道：“陈校长，她们是双胞胎姐妹。”
“……”
其实仔细想想，这才是最正常合理的解释，不过此时此刻听在耳朵里，倒比一出豪门狗血大戏还离谱。
眼前的两个女孩，连外表看起来好像都有两三岁的年龄差，气质的差异更大。
以至于他直到这时候才注意到，两个女孩今天身上穿的竟然是相同款式的衣服。
更不用说，一个已经是全校最优秀的毕业生；而另一个竟然还目不识丁，是个文盲……
双胞胎姐妹？
就剩最后一道题了，陈校长扫过一眼那道简单的数学应用题，没有照读，自己把题干的意思抽了出来：“嗯……请回答：37+58=？”
这次他念得格外慢，格外清楚。
女孩身体微颤，随即在椅子上绷直。
依旧默然。
中途初羡的手机震了一下，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我下午还约了同学”，不过在初向南无声的目光里，抿紧唇，没再说话了。
女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渐渐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己从椅子上下来，朝陈校长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一言不发，被拥上来的家人领了出去。
*
陈孟书把初歆一家人送了出去，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忍不住长吁短叹。
“这孩子，唉。”
“唉……”
“可真是……唉。”
他叹气的时候，正好站在办公室里间藏书室的门前。
那道门是关上的。
片刻后，古雅的木头门却淡淡回应了他的感叹。
“您是想说她已经废了。”
门打开，一个人影施然而出。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清隽少年，肌肤过分苍白，仿佛终年不见阳光。
再配上这张雕塑般过分完美的面孔，更少了几分人气儿，显得不似真实。
但他有一双淡似琉璃、明净如星的眼眸。
说话时分明也淡得很，恍若微凉疏寞的一缕清风，内容却一点都不含蓄。
陈孟书看见他的人并不意外，只是一噎皱眉：“……行川，我可没这么说。”
“我听见您是这样想的。”陆行川安然自若。
“……”
果然天才就是天才，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听见？
不过陈孟书没再辩驳。他不愿把这种残忍的话宣之于口，的确不代表心里就没这么想……
他又摇头叹了两声：“你看这倒是办成坏事了，让人家孩子白白又受一轮打击。你推荐她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根本不识字？”
少年很平静：“她四岁就被拐去卖了，不识字很奇怪么。”
也许并不奇怪吧。只是太残酷的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人总是不愿主动往那个方向去想的。
陈孟书审视他片时：“今天这事儿是她家里人托你办的？”
少年摇头。
先前陈孟书差不多也猜到了，所以才觉得这事儿办起来很不对劲。
陆行川动用关系让学校破例安排了这场不合规格的入学测试，自己却不肯在人家面前现身。
从女孩家人的态度来看，应该也不知道内情。
“那你为什么……？”
少年只给了他异常简单的答案。
“她说她想上学。”
想上学。本是一个孩子再正当、合理不过的诉求，只是——
陈孟书委婉提醒他：“她这个情况，肯定不可能直接念初中。可以从头读小学，或者进特殊教育学校，具体还是看她家人自己的决定吧。”
言下之意：外人就别瞎掺和了。
少年浅色的眼瞳里光芒纯粹，又带点令人参不透的意味。
“她已经十四岁了。”
……是，但那又能怎么办呢？
陈孟书无言也看向他。
窗外的蝉鸣鼓噪，似欢唱，又似哀鸣。
“光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资源”，道理如此简单。而那个可怜的女孩，错过的是人生中最关键的十年。
哪怕再不忍，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除非是神，谁又能逆转光阴，再还她这十年？
正这样想着，他便听少年低低地问。
“假如有人能把这十年还给她呢？”
“谁？”
随口接上话，陈孟书自己都觉得这个“谁”问得过于荒谬，就像陆行川的“假如”本身一样荒谬。
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又何必假设？
阳光斜照过来，少年绵密的睫毛一根根压下，光影碎在他浅色的瞳仁里，有些游离，有些落寞。
似有所思。
然后——他笑了。
那抹微苦的无奈浅笑稍纵即逝，陈孟书眼睛一晃，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认识陆行川的这许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冰雕似的天才少年，竟然真的会笑？
他只觉稀奇，却解不出这笑的含义来。
少年就在这时重新抬眼。
所有破碎的光聚成了星芒，磨砺出锋锐。
“我来还她。”
陈孟书：“？”
锋芒化成属于王者的淡然骄矜，少年却谦卑地深鞠躬超过九十度，久久没有起身。
“离开学还有两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会让她识字。”
“我也保证，到时候她可以通过您的入学测试。”
“请您答应再给她一次机会。”
“给我一次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失控第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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