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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临洗叶 ...

  •   师父生前总说起他的名字,为人处世须勿听繁冗,心明如镜。

      释明意总说这名字秀气温婉的活像个姑娘家的闺名,自然,此话出口便又是被瞎老头一顿胖揍。

      彼时,路明心抱着剑坐在树下,不远处释明意赶着饱饱在草地上撒欢儿,洗叶山上冬雪消融。

      ……

      “兄台可知道最近这卿临城又不太平了?”

      “怎么说?”

      “听说,又有人不知死活的去卿临台找秦宗主麻烦。”

      “秦宗主这样的人物,谁人能敢他结下什么仇怨?”

      “若说仇怨嘛……倒也有这么一桩。”

      “兄台说的是……那事?!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二!可是明阆仙座下的小弟子,释明意与路明心的小师弟,当初修习邪术的那个?可……可这人已死了有快十年了吧?”

      “哎!正是他!此事大抵就是与他当年身死有关。呸!什么东西,死了还不安生的丧气玩意儿!”

      “他当年……不是……”

      “是啊!自然是他师兄大义灭亲了!不然,谁还能奈何的了他!”

      “他们当年师兄弟三人,属他年纪最小,可杀他的……究竟是他哪个师兄?”

      “这个我可不知……只晓得那年他魂断业清塔,半城的人都看见他从塔顶跌落,死前口中还喃喃着‘师兄’二字。”

      “只是……无论是哪个师兄,都说他们师兄弟三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竟也下的去手……”

      “嗐,好歹也是明阆仙的小弟子,虽只十八九岁,可你说说,若是好好的走正途,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的呀!他倒好,好死不死非要修习禁术祸害苍生!啧啧啧,造孽!我只听说他一人就杀了玉清派不知多少仙门徒众!还好现已伏法,不然这卿临城还不知被他荼毒成什么样儿!”

      “可……他既然是他师兄所杀,又与秦宗主有什么关系?”

      “呵!虽说他师承明阆仙,本应以济世苍生为己任,可他竟似一点儿也没把他师父的教诲放在心上!一意孤行非要与仙门为敌!他师父也已不在人世,那两个师兄若再不管他,还不定怎样呢!至于与秦宗主的关系嘛,听说是当时为匡扶正道,宗主带领门下子弟将他逼入业清塔,这才让他的师兄得以大义灭亲。”

      “嗐——想他初下山时,一柄霜晶玄铁,一骑乌云踏雪驰骋江湖,何等的风光恣意!一念之差竟也落得这般下场,唉……世事当真是无常呦……”

      ……

      听见这些话时,萧子亦正站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啃着热腾腾的肉包子,原本喷香的食物一时也味同嚼蜡。

      世事无常,此言不虚。

      师父从前常说,此尘世间并非没有道义,然是非只在人心,做事遂意就好,不必执念。
      这话说的好,只是当时他老人家捻着小胡子醉醺醺的卧在炕上说出的这番话谁也不敢当真。

      可如今,世人嫌恶的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也不知若是师父他老人家知晓他如今这番结局,会不会气的一把掀翻棺材板。

      但他与师父的坟头草只怕都有几尺高,纵使心中如何执念,也已过去遥遥九年之期。

      卿临城外冬雪皑皑,此尘世间经年大梦。

      ……

      三日前,九洲原犄角旮旯里一座鸟都不拉屎的荒山之上,一个男人正毫无形象可言的大声呼救。

      山腰上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吼成功惊醒了山脚下村子里几条尚未安眠的老狗,一时凄凉晚风夹杂着几声狗吠,让人几欲绝望的两腿一蹬再死一回。

      两日前萧子亦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环顾四周,他以为自己许是瞎了。

      一片连脚都找不到的黑乎,只有自个儿的呼吸声和山下偶尔传入耳的狗叫。

      他的新生难道还没开始就要以这样操蛋的方式结束了???

      萧子亦几乎可以想象后世的江湖传言。
      “号外号外,老天有眼!!!大魔头萧子亦复活又被棺材闷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几辈子的老脸。
      他觉得还是应当抢救一下。

      然洗叶山上星随月落,棺中人扶着一把老腰仰天长叹。

      棺椁质量实在是过硬,真不知是该好好谢谢那置办的人还是该一拳打的他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至此折腾的头晕眼花再没有一点儿气力,萧子亦一头栽回棺材底胡乱睡去。

      ……

      “狗哥……我害怕……”
      “青天白日的……怕、怕什么?!”
      “可……可他们都说这山里有……有不干净的……”
      “呸、呸!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这山上住过个瞎眼修道的老神仙吗?!他死了都多少年了,怕、怕个屁!”
      “可……”
      “你、你小子别犯浑!我告诉你,这世道,金银能值几个钱?!老神仙住过的山里肯定有法器,如果找到个一件两件的,你半、半辈子都不愁吃穿了知不知道?!”
      “狗……狗哥……那是啥……?”
      “嗯?!”
      “!!!”

      ……

      一阵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将萧子亦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弄醒。

      “嘭!!!”
      一阵巨响从天而降将还没睡醒的萧子亦震的是金星乱冒一时找不着北,突如其来的光亮更是几乎刺的他瞎了狗眼。

      “操了!!!!!操!!!!!”
      不只是哪个男人一声怒吼,手中的斧子应声而落。

      噼里啪啦桌椅翻倒的声音,慌乱的脚步夹杂着咆哮咒骂连滚带爬的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萧子亦顶着鸡窝头和满脑袋乱冒的金星一脸茫然的从棺中坐起。
      “?”

      命运。
      妙不可言啊。

      拖着咯吱作响的老腿,他颤巍巍的爬出了棺材,与一旁被撬开的棺材板面面相觑。

      洗叶山上什么时候允许闲人入内了???

      靠着棺延坐了好一会儿,脑子清明了些,心下了然。

      师父死了,洗叶山上没了瘴气,自然谁都可以来。

      “师父……”
      萧子亦苦笑一声,望着洗叶山间的茫茫霜雪,一时竟有些哽咽。

      洗叶山原本就是九洲原上业北城中犄角旮旯里一座最最偏僻的山头,山间终年积雪人迹罕至,但城中凡是稍上了些年纪的人大抵都还记得一宗旧事。

      江湖人士明阆本是个潇洒放纵于天地间的游侠,但仙门子弟见着他无人不尊称他一声“明阆仙”。

      此人神仙一流人品,年少时曾于玉清派老掌门座下听学修炼,年纪轻轻即武功盖世,性情又豁达,老掌门遇人谈说他这位弟子也总赞他,“白衣济世,少年风流。”

      想他年少成名,在仙门大战中屡建奇功,一时风光无二,原该是何等潇洒肆意,然仙门大战后他不知为何瞎了眼睛,只得于名望最盛之时隐退,远离碌碌红尘中事于山水间逍遥度日,除了几位知己好友再无人知其去向。

      人事无常。

      坦白说,就是功成名就然后突然厌世隐居了,大抵世外高人都是走的这条精英路线,至于隐居何处,自然就是这座荒凉的连鸟都拉不出屎的洗叶山。

      仙门名士,年少即威震江湖的明阆仙,在萧子亦眼中,一直是个形容邋遢,每日只能在荒山上破草屋里喝酒钓鱼没羞没臊的瞎老头。

      虽有济世之才,却再无仁人之心。

      自然,当时没人觉得师父是个高人,都只以为他是个外乡漂泊而来的老瞎子,整日里糊里糊涂的带着两个捡来的小乞丐。

      对,没错,萧子亦和释明意就是那两个捡来的小乞丐,他俩自记事起便跟随着师父,然他师兄弟是三人,为何是三人?哦,路明心是走后门进来的,师父赐他兄弟仨以“明”为号。

      “日月交辉,以此为名。”老头儿醉醺醺的靠在炕上嘟囔道。

      萧子亦七岁时,师父才收的二师兄为徒,他与释明意不免酸上心头,老头为安抚他俩给予的官方解释为:路明心出身仙门贵胄,才华横溢,身无二两肉,能开铁胎弓,真真是个根正苗红的好少年一枚,爱才惜才的为师他怎么能错过这么有天分的孩子呢?

      信你个鬼。

      释明意气鼓鼓的望着桌上路明心他老爹送来的两大坛子老参酒,拂袖而去。

      萧子亦老老实实坐在小马扎上望着释明意怒气冲冲的背影,抬头看向师父,“师兄他……”

      师父嗅着飘香酒气陶醉的抖抖胡子。

      “无妨,天底下所有的小孩都不喜欢兄弟姐妹,你三岁时也被他一脚踹进酱缸里过的。”

      萧子亦:“……”

      “明心”是师父为二师兄取的号,萧子亦心中其实早就对这个走后门的师兄不满一万次了,且最最可气的是,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怎么着按着江湖规矩路明心也原该是师弟的,就因他性子别扭死活不肯,才成了师兄,排到了他萧子亦的前头,因此愈加不快,从不以他为兄,一直是连名带姓呼来喝去,路明心看萧子亦自然也是十二万分的不顺眼,从不唤他一声师弟。

      醉倒在炕上的瞎老头嘬着嘴慈祥和蔼道:“友爱,年轻人,要友爱。”

      ……

      说起他师兄弟三人,那不得不从释明意开始说起。

      此人长的也勉强像是个有为青年,个子高,鼻梁挺,眉骨有型,一柄黑铁舞起来也算人模狗样。

      可人不正经,长的再正经有什么用?

      此人自小不要脸,所以自然而然也成为师父杀鸡儆猴日日胖揍的对象。

      释明意的武功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练出来的,师父虽然看不见,但耳力过人,有时释明意被师父打的满山乱窜,爬到树上忍不住放了个屁,一里路外的师父都能听见响动挥舞着扫帚疾驰而来。

      幸而师父没有眼睛,不然每日光是瞅他一眼都能愁死。

      和所有叛逆期的小孩一样,家长越是不让做的事就越想做,大师兄在邪魔外道的歪路子上愈走愈偏,大有一去不回之势,易容,移魂,乃至于禁术秘法,这些越是为名门正派所不齿的东西,他修习越是精进,虽然萧子亦一直觉得以大师兄的脾气,才懒得管别人齿不齿的,只是随自己开心,可师父时时劝他向路明心那般用功上进。每每这样与他谈及,他总轻哼一声极是不屑。

      “术无邪正,人有所长嘛,师弟是富练王侯,出生贵胄,为人正派灵力充沛长得又好,学那些才相宜,我自知比不过他的,专攻些偏门左道讨口饭吃又怎么了……”
      每每如此倔强顶嘴,师父听完,自然又是一顿乱棍打出。

      也正是因为他这性子,物以类聚,萧子亦年幼时与他更亲近些,他二人因仗着自己一身武艺,在洗叶山方圆十里为祸四方横行霸道的连狗都嫌,日日招猫逗狗偷鸡摘果子,山脚下的村民们打远一见他二人便愁的发如雨下,每隔几日就要跑上山来向师父哭诉告状,路明心大老远瞅见他俩也是眉头一皱即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说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天下人自然而然的都会认为明阆仙的徒弟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确实不是一般人。

      按师父的原话说就是……
      “别人门下的徒弟一个比一个的出息,我家的猪崽子那是一个赛一个的智障。”

      可释明意和萧子亦觉得十分委屈。
      一个时时都酒气缠身,瘫睡在枕榻上瞎了眼的世外高人,你也别指望他是个谆谆教诲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或是期待他偶然喝完了酒,颤巍巍的捏着白白的小胡子挪过来指点一二。

      “这修习剑术嘛……就是要领悟!。”
      “如果练了很久的剑,但招式功法都没有起色……那就是因为……哎……你们的资质实在是太愚钝了。”

      俗话说,十指还有个粗细长短。
      路明心就是那根又粗又长的。
      资质超群,一点即透,传说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若是厚着脸皮求教,路明心定然抱剑一瞥,冷冷道:“不知。”

      释明意说,大抵聪明人都十分重视自己的知识产权,生怕别人偷学了去超越自己。萧子亦听了这话亦觉十分有理,却依然死缠烂打的纠缠路明心,因为他这二师兄最是有个心软的毛病,嘴上说着不知,最后却总还是不情不愿的教他,更何况这“不知!”原就是他路明心的口头禅。

      ……

      “路明心,可看见师父他老人家了?”
      他头一抬,对着释明意冷冷道:“不知。”
      “路明心,你可知师父这回把酒藏哪儿了?”
      他瞥一眼,对着萧子亦淡淡道:“不知。”
      “路明心,我藏在床底下的春宫图怎么不见了?”
      他脸一红,冲着释明意忿忿道:“不知!”

      ……

      释明意有时从山下带老李头的春宫本子出于师兄弟情意,邀他共赏,他就急的面色红透恨不能滴出血来,单看一眼就绯红着脸扭过头,扯着嗓子重重的答一声“不看!”,转头就去向师父打小报告。

      自然,他与释明意师兄弟私下里未免都认为路明心这个人着实没意思透了,他出门不过一时半刻,老头就杀进卧房摸走了所有的小人书。

      “越是想的多的人才越是喜欢掩饰。”
      大师兄如是说。

      山间清寂,他仨人武艺日益精进,洗叶山的雪越积越厚,床底下的小人书也是不断辞旧迎新,萧子亦原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然这世间原就没有什么是永不改变的。

      又或者说,其实一切离别变迁都有先兆可寻,只是人身处其中,又如何能看懂。

      师父死了。

      那年的冬日来得早,洗叶山候来初雪的那日,师父一大早便吵着嚷着要吃山下镇子最南边的梅花糕,萧子亦被他三催四催的下山去买,等他匆匆赶回已是华灯初上,一路哈着气兴冲冲搂着糕点回来,涉过冰封的山道,遥遥望见山间破旧的草屋,他露出点笑意,再往前,却看见释明意颓然坐在门前,一双眼茫然的望着漫天霜雪,路明心站在他身后,垂首默然。

      “萧明镜。”

      “师父没了。”

      手一松,他搂在怀中的袋子滑落,梅花糕呼啦啦滚了满地,在洗叶山间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温暖又香甜的气味。

      然他此刻多想师父能闻到这甜香推门而出,骂骂咧咧的:“这败家的死孩子,又糟蹋粮食了不是……”

      可萧子亦站在院子里,等了许久许久,直到那梅花糕一分分的凉下去,香甜的气味一丝丝的散尽了,师父再也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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