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夏初的番外——Shiloh Grande ...

  •   1973年初春,微雨。

      清冷的灰云笼罩着天空,淅沥中透着丝丝沁人心脾的寒气。

      雍陌村里,来往的男人们,穿着单调的蓝色或灰色的打过补丁的衣服,裤脚卷起,有的肩上扛着沉甸甸的麻袋满头大汗,有的像排队一般正扛着锄头在田里无精打采地干活,一双双布鞋或草鞋行走在杂乱的道路上和田地里。

      而妇女们,有的跟在生产大队后面一起干活,有的则拖家带口,坐在鸡笼旁边在搓板上洗着粗糙的衣衫,有的背上还捆着襁褓中的孩子。

      贫穷,足够形容眼前的一切。

      一个女人冒着雨,紧张而又焦急地穿梭在路巷间,她两鬓的发丝略显凌乱,似乎是饱经苦困生活的折磨而满面尘霜。她走得极快,洗的发白的衣袖旁还拽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跟不上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一辆漂亮的汽车悠悠驶进村里,吸引了村里看见了这辆车的所有人的目光。车辆最终停下,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中年男子先下了车。

      他四十多岁的模样,整洁挺拔的服饰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名英俊的绅士,可是气质却很温和可亲。他温柔体贴地接下了自己的妻子,妻子昂贵的皮质高跟鞋踏出,踩上略微泥泞的土地。

      “小心点儿,darling。”他的声音好听而富有磁性。

      几根黑色羽毛的点缀,罩着轻纱的软毡帽下抬起的是一张拥有蓝色眼睛的、已经出现了细微皱纹的脸庞。深蓝色的呢绒风衣,精致的裙子与皮手套,这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看上去装束奇怪,却优雅高贵。她与旁边牵着她手的丈夫一样,高鼻深目。

      两个从美国来的英国人。

      而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蓝灰色工作装的中国男人,梳着三七分的头发,脸上还挂着啤酒瓶一样厚的大眼镜。

      美丽的中年女人轻轻松开丈夫的手,扫视着眼前的景象,感受着他们的存在与周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满是泥巴的道路有些难走,丈夫很自然地伸手去扶她,妻子与他相视一笑,谁都可以看出来他们很恩爱。

      “多谢你,亲爱的。”妻子慢悠悠地道谢,瞧向他的眼神和嘴角上扬的笑容几分俏皮。

      “不客气,亲爱的。”温和的丈夫幽默回应。

      在人们警惕、麻木而又充满好奇的目光包围中,这位夫人戴着皮手套的手里拿着镶满珍珠的花纹铂金手提袋,唇角永远维持着礼仪般的微笑,缓慢行走在脏乱的泥巴道上,而那位同样气质不凡的先生也跟她并肩走着。

      经过一群孩童身边,一名两三岁的幼女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昂着脑袋稚气地摸了摸她漂亮的衣角。高贵典雅的夫人蔼笑着,脚步放慢,怕不小心拉倒了她小小的身子。

      “赵老师!赵老师我们们在这儿!”

      之前穿梭在村落中的女人慌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和头发,将身旁的小姑娘由拽改为牵,然后慢慢走过去。

      “怎么才来?我还以为……”赵老师暗自瞪了女人几眼,儿又憋住了肚子里的话。他转头笑对妇人道:“尊贵的先生和夫人,孩子带来了,您看。”

      他说的是外国话,女人听不懂,可仍然被眼前这对中年夫妻的高贵气度震慑,干站在那儿有些局促地舔了舔嘴唇。看见他们投来了目光,她配合地将身边的女孩轻轻推上前。

      看见这孩子的一瞬,那位夫人心中微叹,她忍不住缓缓躬下身子去仔细注视眼前的小人儿。

      眼前的小女孩儿一头黑色的朦胧长发,清爽而随意地低束在脑后,白皙的脸颊,淡雅的眉,一袭烟灰色的眸子清澈明亮。她穿着宽大的破旧的衣衫,却美得像微风中的花朵。

      看到这孩子引起高贵妇人的久久注视,赵老师急忙用英文解释着:“夫人您得放心,这孩子十分健康,只是不爱说话,她的头脑和身体绝对优秀,我保证!毕竟她父亲生前同我是一起教书的老师,所以我很了解这孩子的情况,夫人。”

      “不,她很美丽。”隔了很久,夫人才缓缓说。

      她发现,眼前的这孩子拥有如梦般最清丽的眼睛,美得像苏格兰雨后的天空,可神情和目光里的安静却是超乎年龄的漠然与空洞。

      小女孩儿生涩地望了一眼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美丽妇人,又偷偷瞧了眼她旁边的男人。

      陌生的对视之间,男人被这双像海水一样纯洁清澈的眼睛那份孤独所惊讶,他怔了一下,可下一瞬突然舒展开温和笑容,友好地冲她眨了下眼睛。

      女孩儿玻璃珠似的眼珠微微流转,然后面无表情地垂眼避开了视线。

      夫人站直了身子,再次核问:“确定这孩子是孤儿吗?”

      赵老师回答:“这孩子的父亲四五年前救人的时候被淹死了,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三个月前也去世了,是她的阿婶一直养着她。”

      赵老师指着女孩的“阿婶”,说是她的阿婶,其实只不过是同村的邻居,因为隔得近,经常给她点饭吃。这次做主把孩子带来,她可以跟赵老师一样,从中得到点儿好处费。

      女邻居好像听出话中提到了自己,连忙紧张地点点头,扯了扯唇角笑了笑。

      “那么,现在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我们是不是能够立刻带她走了呢?”夫人问。

      “是的夫人,您申办的早,手续都办好了,您随时可以带她回美国。”赵老师说。

      女孩儿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一直安静漠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位夫人。

      注意到她本能的警惕,夫人舒展笑容,再次微微躬身,问她:“亲爱的,你叫什么?”她的英音腔调吐出的单词优雅又悦耳。

      女孩儿不答。

      赵老师连忙提醒她:“问你名字呢。说,你叫什么?”

      面前的这对夫妻如此雍容亲切,可她麻木的神色未变,依旧没有回答。

      这位夫人没有生气,而是满意地挑了挑眉,忍不住笑着抚摸她额前的头发。

      “没关系。从今天开始,你有了一个新名字,你叫Shiloh。”

      那位先生也同样躬下身,幽深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嗨,Shiloh,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

      Edward Grande和Katherine Grande是一对居住在美国的英国夫妇。他们结婚二十年,一直没有子女,因为Katherine喜欢中国,所以他们在一年以前决定来中国领养一个孩子。

      他们带着夏初在中山市逗留了一天,在宾馆房间里,Katherine像精心打扮一个小娃娃一样,为她洗澡,给她换上了她在美国特意为她挑选的漂亮衣裙还有小皮鞋,替她梳着朦胧柔软的长发,夹上好看的发卡。

      他们的女儿真漂亮。

      Katherine疼爱地亲了一下夏初粉嫩的脸。

      就是太过寡淡了。

      夏初用自己那美丽的眼瞳望着她,清冷得令人感到一丝惊怔,Katherine不由得愣了一瞬。

      在去香港机场的途中,坐在车里的Katherine有些担心,因为她发现他们的女儿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

      她总是那样微微低着好看的脸庞,不动也不言语。一个九岁孩子沉默寡言的程度令人感到惊讶,这太不正常了。

      Katherine有些忧虑,对丈夫道:“她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Edward倒不在意,安慰道:“孩子怕生,这很正常。”

      他随即搂住夏初小小的身子,开朗地冲她笑道:“对吧?我们漂亮的Shiloh?真高兴是你成为了我们的女儿。”

      打从第一眼见到她,他就知道这个小女孩儿是老天赐给他们的礼物,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这就是他的女儿。

      Edward简直爱极了小夏初。

      他觉得这将会是一个从灵魂深处与自己契合的女儿,尽管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但他就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直觉。

      夏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寡淡的神情上一双天真的眼睛瞧着他,他拍着自己的胸脯,靠近她一字一句地跟说:“我——是——爸爸。”

      他笑着。

      夏初依旧沉默。

      她垂下头低着眸,以为自己是被卖给这对外国人了。

      因为从没有人跟她商量过这件事,也没有人问她的意见,大家都觉得这对她是一件好事,毕竟不是谁都有这种机会可以跟有钱的养父母去外国享福。

      面对女儿的沉默,开明的Edward毫不生气与气馁,调皮又幽默地不停放缓语速跟她说话,一旁的Katherine注视着一大一小,忍不住露出欣慰幸福的笑容。

      到达机场,踏上飞机,经过几十个小时的飞行,他们终于回到了美国洛杉矶圣巴巴拉县,一个叫圣玛丽亚的小镇,他们在这里有一座碧绿的农场。

      “我们到家了,Shiloh。”Edward将夏初从车里抱出来,即使她已经九岁了,但是他还是宠爱地抱着她。

      站在这一幢大房子面前,看了眼周围美丽的清新景色,夏初的胳膊挂在养父的脖颈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Edward微笑看着肩头上的女儿,温和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是我们的家。”

      Katherine没有言语,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进了房子,夏初漂亮的眼珠不时盯着屋内的摆设,这样的地方是她从未见过的。Edward把她放下来,Katherine牵着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每到一处都给她介绍,尽管她听不懂,但她总归是能看懂的,而且语言环境需要慢慢培养。

      她被带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是Grande夫妇特意为她准备的。这里的摆设和风格都是那么清新自然,还有许多好玩的装饰品和小玩意儿,有的是木头做的房子小模型;有的是手工精美的可爱小台灯;有的青草和麻绳编制的捕梦网,上面缝制着漂亮的鸟类羽毛……这些通通都是Edward亲手为她制作的。

      夏初坐在柔软舒服的床上,天真的目光平淡不安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怀里还抱着他们塞给她的一只小熊玩偶。

      “喜欢吗?”Katherine躬身问她,笑容可亲,“这都是爸爸帮你准备的。”

      夏初清丽的眼睛平视着她,冰冷淡漠,Katherine愣住。

      即便是听不懂他们说话,但是正常的孩子一般都会给个表情做个回应,他们也能从她脸上的神态猜到她的情绪,可是眼前这个孩子,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一潭死寂的湖水。

      Katherine缓缓站直了身子,异常的忧虑,她小声跟丈夫道:“这孩子是不是有些心理问题?她太安静了。”

      “她母亲刚去世不久,她只是不爱说话罢了。你看,她不正在看着窗外吗?”Edward随意地指道。

      夏初偏着头,正面色平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小小的瞳子观察着湛蓝的天空,翠绿的树林,飞翔的鸟儿,还有荡漾拂动的微风。

      孤独久了,就会成为一种习惯,哪怕只是一个孩子。

      ————————————

      Edward是个画家,艺术家总是拥有开明的性格和思想,他给予夏初的往往是关注和理解,安抚和鼓励。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候,夏初面对繁琐的餐具不知道该怎么使用,Edward总是会耐心地教她如何拿刀叉,如何吃这些陌生的食物,还好脾气地像演情景喜剧一般表演给她看。

      夏初听话地学习,每当她成功地做成一件事之后,Edward总会奖励般地摸摸她的头赞扬她:“聪明的姑娘!”

      夏初初到美国,许多手续还在办理中,包括就读的学校。感觉到她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他拍拍她的肩膀:“出去玩吧。”

      Grande夫妇拥有一片富饶的农场,在他们房子的不远处还零零散散地落户着不少人家,不过这对初来乍到的小夏初还是有些遥远,那是未知的领域,她不敢轻易踏进别人的区域。她就像一只新来的小猫小狗,慢慢熟悉着周围的一切。

      夏初望着面前这颗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好像很喜欢它,尽管她脸上没有透露出喜欢的情绪,但是Edward还是能感觉到。

      “这是爸爸种的梧桐树,是不是生长得很强壮?”Edward抱起她将她高举到一簇梧桐叶边,“摘一片叶子吧,这是你们初次见面的礼物。”

      夏初竟然真的就摘了一片叶子,仿佛刚才听懂了一般。

      他们的房子后面有一片树林,穿过这片树林有一片美丽的湖水,湖边铺满了平坦的绿色草地,有些地方冒出几颗小花,不远处的草地则高低起伏,有茂密的低矮树丛,还有一颗枯桠的巨大老树。

      它跟那颗向着光明生长得梧桐树不一样,它被掏空的粗壮树干以及扭曲伸延的枝丫都显得它很古老,没有生命力,仿佛应该有几只黑色的乌鸦停留在上面才对。

      夏初蹲在湖边,看着湖面映照出的自己出神,突然,她听到了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她一转头,在低矮的树丛里看到了一张男孩儿的脸。

      黑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漂亮的眉眼却被淹没在一片毫无生气的苍白之中,因为黑色的眼睛里黯淡得没有一点微光,只有无尽的漠然,空洞,冰冷。

      那种漠然,空洞,冰冷,比夏初眼里的严重的多。跟他一比起来,至少夏初的眼睛还很清澈。

      他躲在树丛里正在偷看夏初,一个新来的女孩儿。

      四目相对间,两个孩子注视着彼此,下一秒,男孩儿逃走了,夏初只看清了他的半张脸,他就消失在了树丛中。

      一个星期后,夏初要上学了。

      圣玛丽亚小镇上有两所学校,一所是公立的,一所是私立的。Grande夫妇为她选择了学费昂贵、教学条件更好的私立学校,而且离家不是很远。

      第一天上课的夏初是糟糕与羞愧的。她穿着与同学们同样精致不菲的制服,但黑色的头发以及亚洲面貌让她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由于语言不通,她根本听不懂任何人讲话,低着头一度被认为是个哑巴,包括站在讲台上抱胸打量她的老师。

      Lucas Thompson ,身材高瘦,胡子微卷,他扶了扶坠着金链的眼镜,教的是数学。

      “Grande小姐,我想我该问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礼貌而刻薄地问,惹得学生们阵阵发笑。

      “她或许还是个聋子,Thompson先生!”有个学生接话,并搞笑地模仿聋人听不见声音的模样。

      在全班金发碧眼的同学们的嘲笑声中,夏初微微低着头,食指轻轻触摸着桌上那受损的一角,面无表情。

      那难得溢生的一丝羞愧,也被冷漠掩盖得无影无踪。

      很显然,大家对一个初来乍到、孤立无援的异国人并不友好,夏初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神淡漠地盯着周边发生的一切。听不懂也不会说,该做什么活动了从没人招呼她,该上什么课拿什么书她也不知道,只能悄悄注意别人。可她总是默不吭声,就像是个被众人不待见的怪胎。

      刚开始,每天放学背着书包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总有一些调皮的学生嬉笑着围在她身边,打量她议论她,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夏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这种不友好的起哄和嘲讽,然而她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微微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几天之后,那些人厌倦了这些捉弄的把戏,就没有人再跟着她了,她仍旧一个人低着头默默行走在校园里。

      没有朋友,也没有人跟她说话,做什么都是孤单的一个人。

      Edward和Katherine 当然可以猜到她茫然无知的困境,他们专门为她请了家庭教师,帮她渡过第一个门槛。在严肃古板的英国女教师Helen的教导下,她除了上学之外,每天还要在家里跟她学习四个小时的英语,从头开始。

      从最基础的字母,到最基础的音标和单词,夏初顺从地不停练习。白天的夏初在学校一言不发,晚上却在孤独昏黄的台灯下不断临摹和练习发音,每一天在Helen那里学来的东西,她都要在本子上写上几百遍,直到自己再也不会忘记。

      最初的阶段,夏初每天就在刻苦与孤独中度过。放学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有同伴,只有她是一个人。

      她一直是一个人回家。最开始的三天,Edward每天都送她去学校,到第四天的时候,他对夏初说:“你记住路了吗?自己一个人可以吗?爸爸以后都不会再送你咯。”

      夏初望着他,似懂非懂。直到上学的时候,他没有再跟她一起出门,只是目送她,她才明确地明白他的意思。

      Katherine有些担心:“她一个人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Edward抱着胳膊笑道,“不要小看我们的女儿,我认为她很独立,我喜欢她这个优点。”

      从那以后夏初便开始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她需要步行到农场外面的公交站台,坐上十五分钟,下车后再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达学校。

      比如现在,美丽的黄昏中,放学后她正一个人步行去公交站台。路途中路过一处足球场,每天放学时分都会有很多十几岁的大孩子来这里踢球,他们大多是她学校隔壁另一所初级中学的学生。

      夏初静静地走着,心里还在默记单词,路边足球场里传来男孩们叫闹的声音。她走着走着,脚边突然滚来一个足球,她停住,看看足球,又看看那帮男孩子。

      美丽夕阳光辉的映照中,有一个高挑挺拔的男孩正远远地站在草地上朝她做了个手势,由于他背对着太阳,夏初完全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身后有万丈光芒一般。

      可能觉得他是想要球,夏初弯腰抱起了球,只是还来不及跑过去递给他,他已经率先朝自己跑过来了。

      棕色的棕色头发,温润如琥珀一样的褐色眼眸,笔直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嘴唇天生笑弧,脸庞天生英俊,他是阳光和微风,清爽,温暖。

      面前高挑的少年看上去比她大几岁,他站在她跟前,深情款款的眼瞳和目光中,他瞧着她,本能自然地咧嘴漾出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笑容。

      “你踢过来就好,不用捡起来。”他朝她伸出手。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

      夏初小小一个,个儿头才刚到他的肩膀,望着他还有发愣,因为他是她来到美国之后,除了父母和老师,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

      她还没有把球还给他,只是傻站着,少年就一直温和又觉好玩地瞧着她。

      小小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朦胧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夏初把球放在他手上,然后转身就走了。她要回家上课了,Helen还在等着她。

      而这个少年似乎每天黄昏时分都会在这个球场踢球,每天夏初放学回家都会看见他在那里奔跑,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只要球刚好在他脚边,那么下一秒这个球一定会朝夏初飞过来。

      这颗黑白颜色的球再次滚到了自己的脚边,又像之前的几次一样,无论她捡起还是不捡起,他总会快速地朝自己跑过来,然后抱着球朝她漾开笑容:“谢谢。”

      不久之后夏初就发现,他是自己的邻居。

      他是Murdox家的儿子,父亲Franklin Murdox是工程师,母亲Margulis Murdox曾经是大学老师,那是一个很有涵养的富裕家庭。

      他比夏初大五岁,叫Christian,他有一个妹妹,叫Cecilia,今年只有四岁,不过大概是生了什么病,身体总是不好。为了给Cecilia养病,所以他们全家在一年前搬到了圣巴巴拉,搬到了这个空气清新风景优美的小镇上,他们的母亲为了全心全意地照顾Cecilia还辞去了工作,当起了全职主妇。

      他们一家都很优秀,肉眼可见的优秀,无论是相貌,修养,还是家境,都是让人羡慕的类型。

      Grande家和Murdox家是这附近家境最好的两家人,至少从他们居住的房子就可以看出来。

      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邻居不止这一位。

      周末不上课的时候,夏初经常会去树林后的湖边,一个人在那里跑来跑去,这里就像是她自由的天地,她可以难得地发挥一下孩子的天性。但她发现,之前那个躲在灌木丛中偷看自己的黑头发男孩儿,每天都会来这里偷看她。次数多了,从一开始的躲躲藏藏和本能的警戒,到后来各占一片“领地”,光明正大地看着对方。

      慢慢地,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有一天,这个黑头发男孩儿站在枯桠的老树前,现在高高的绿坡上,跟她说话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脸色很苍白,是那种天生的苍白,虽然眉眼漂亮但面孔削瘦,他穿着不是那么合身的宽大衣服还有磨得发旧的皮鞋,一切看上去都显示出他的家境可能不是那么令人满意。

      夏初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朦胧的乌发静静荡漾在微风中,双眸清丽,没有答话。她浑身玲珑剔透,她是光明,可这毫无灵魂的光明似乎生于黑暗。

      一个衣衫陈旧,一个崭新盎然,仿佛是灵魂感知一般,男孩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天使,强烈的吸引间,竟然不自觉地慢慢走近了她。

      他和她同岁,虽然瘦弱,但比她高一点儿,朝她伸出手,指间是一只青草编织的蜻蜓,小巧精美,栩栩如生。

      夏初从他手上捏起草蜻蜓,看向他,朝他露出淡淡微笑。男孩儿也冲她露出略显孤僻的真诚笑意。

      两个孤独的孩子躺在青草地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望着天空,或是男孩儿自顾自地絮叨着什么,好像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可以这样说话了。

      “我叫Ernest Lindsay,你叫什么?”他问她。

      一些简单的问答,夏初已经可以听懂了,她回答他,口音还很生涩,听起来很可爱:“Shiloh Grande.”

      在这里,她已经不叫夏初了,没有人会再叫她夏初了。

      “你是Grande家的?你们家的房子很大。我以前在你家房子后面埋过时空瓶子,我可以带你去看。你知道什么是时空瓶子吗?就是你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塞进写上文字的纸条,等到一年后或者十年后,给未来的自己看。”他不停地说着,有些激动的时候还会一骨碌坐起来,坐在夏初身旁看着她说。

      “我找不到透明的玻璃瓶,只能找到绿色的还有棕色的酒瓶,我家里好多酒瓶,都是我爸爸喝酒留下来的。你想要吗?”他边说边跟夏初比划解释着,手腕上露出些许紫色发棕的淤青伤痕。

      几个单词的理解,加上手势,夏初大概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其实她家里有许多漂亮的玻璃瓶子,瓶口有好看的木塞还有麻绳,但是她没有说她有。他问她想不想要几个酒瓶做时空瓶,夏初点了点头。

      “你好,Ernest!”

      天色渐沉,Edward过来找夏初回家吃饭,Ernest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跑掉了。Edward牵起夏初的手,瞅了瞅他躲在老树后面偷看的脑袋,微笑着大声道:“你一定很喜欢我们Shiloh吧?要来我们家吃晚餐吗?”

      就像一只怕生的小鹿,Ernest没有回应他熟悉的邻居叔叔,扭头跑掉了,往回家的方向跑去了。

      Edward没有生气,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笑牵着夏初回家:“走吧,回家吃饭啦,妈妈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你一定会喜欢。”

      Ernest的家在湖边的另一头,他的家庭状况非常糟糕,不仅不富裕,而且十分困难。他的母亲Lluvia是一名美丽的西班牙女人,至少年轻的时候很美丽。夏初有一次见过他的母亲,他们长得很像,Ernest简直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拥有跟她一样好看的眉眼。只是她现在看起来非常的苍白,跟她的儿子一样苍白,这可能可能跟她的丈夫有关。

      Eric Lindsay,Ernest的父亲,他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不仅不出去工作,而且经常酗酒,喝醉的时候常常殴打妻子和儿子。

      但Ernest的母亲似乎总是默默忍受这一切。

      他的家庭跟Grande家还有Murdox家简直是触目惊心的鲜明对比。

      因为贫穷与怪异,Ernest不受同龄人的欢迎,大家都瞧不起他,喜欢捉弄他,在小镇如此,在学校亦是如此。

      他跟夏初不在同一所小学,他上的是便宜的公立学校。面色寡淡苍白,脾性古怪,加上总是穿着显得宽大陈旧的衣服,Ernest总是会成为同学们嘲笑的对象。他跟夏初一样,总是默默无言地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毫不理会有时同学们突然兴起的捉弄。

      也许正因如此,Ernest和夏初小小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孤独的灵魂。可能就是某些相似的同病相怜的地方,令两个人孤独的人成为了朋友。

      __________________

      夏初一直在努力攻克语言难关,从最初略显僵硬的临摹,到可以任凭抽查段落指着书本上的句子生涩地拼读,她只用了半个月。

      这一个看似小小的一步,对于夏初来说却是跨阶段的一大步。

      Katherine欣喜地双手合十,“看哪,Shiloh多聪明!这孩子多聪明!我们的女儿多聪明呀!”

      “是的,我们的女儿聪明极了。”Edward扶着门框微笑回答。

      Helen的头发永远高高盘起,她是个冷面的女人,却也难得地舒缓了神情:“您的女儿固然聪明,却更努力。”

      还记得第一次的数学测试,夏初得的是D-,她从神情漠然的Thompson 手中接过试卷,默默地回了座位。Thompson注意到,她一直低着头,盯着桌上的卷子,忍不住在心里嘲笑,她之所以能得到D-,还是他大发慈悲给的呢。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第二次,夏初得的是B-,Thompson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没说话,还是亲手将试卷递给了她。

      可是到了两个月后的第三次,夏初得了A+。他还记得自己批阅时的不可置信,他反复地翻看她的答卷,的确是她自己写的。抄袭?考试是由他亲自监考,学生们没有作弊的可能,更何况,他将她的解题过程与其他同学仔细做了对比,确定她没有剽窃行为。而且他注意到,她其他科的成绩也非常不错,每次考试都在进步。他回想起这个女孩第一次踏进教室的样子,心中惊讶又感慨。

      他将试卷递给她,面带微笑,“我不得不说你完成得非常好,Grande小姐。”

      这女孩儿用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老师的尊重。

      夏初双手接过,目光平淡:“谢谢你,先生。”

      为了奖励夏初得了A+,Edward从同镇的Brown老太太那里抱来了一只刚出生几天的白色牧羊犬,是的,很珍贵和少见的通身雪白的牧羊犬。

      当夏初将这只可爱柔软的小奶狗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是从未出现过的惊喜和光芒。当看到她脸上的喜悦时,Edward觉得一切都值得。

      “谢谢你,爸爸!”夏初抱着小狗给了Edward一个拥抱,这让他受宠若惊,因为这是夏初第一次如此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叫他爸爸,并且还附带一个感激的拥抱。

      Edward高兴地亲吻了她的头发:“不客气,Sweetie。”

      “快给你的小狗取个名字吧。”Katherine笑着建议道。

      夏初想了一会儿,说:“Tomato!”这是她今天学习的第一个单词。

      从此,除了上学,这只叫Tomato的牧羊犬几乎和夏初形影不离。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有了它的陪伴,生性冷淡、沉默寡言的夏初在不知不觉中开朗了很多。当然,还有Grande夫妇无微不至的爱。

      他们越来越融洽,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家庭,夏初被包围在养父母强烈又温暖的爱中逐渐成长,她敏感的心扉在一点点地打开。

      亲情,是夏初心灵最好的滋养。她从来不敢奢求很多,那怕有一点就够了,她没有想到,她还能获得这么多的爱。

      本处在绝望中的她,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希望。

      夏初很庆幸,她有了一对世界上最开明的父母,而在她眼里,他们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

      即使已经年近中旬,可Grande夫妇却依旧好似甜蜜如初的夫妻。每天早上Edward都会给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一个充满浪漫爱意的吻:“早上好,亲爱的。”有时候他还会偷偷关掉妻子的闹钟,并替妻子完成做早餐的工作,好让她多睡一会儿。

      他们随时会拥抱,搂住彼此,在耳畔私语两句。

      他们深爱彼此,完全体贴和理解对方,好像永远也不会吵架一样。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Edward悄悄打趣地告诉夏初:“你妈妈可是跟我私奔出来的呢。”

      小夏初愣愣地看着他,好像还不明白“私奔”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时候,Katherine是英国的贵族小姐,而Edward只是一个穷画家。在英国,人们一向注重阶级大过注重财富,因为阶级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可是,贵族阶级的Katherine和工人阶级的Edward两个人,却相爱了。

      在那个年代,那是受人耻笑的事。很俗套的,这段恋情遭到了Katherine家族人的大力反对,而为了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Katherine抛弃了她的所有,包括家人,包括阶级,包括财富,选择跟Edward私奔。

      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在美国居住的原因。

      一个年轻的姑娘,能选择跟一个毛头小子私奔,这得需要多大的胆量和勇气?她的赌注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为他放弃了一切,显然,他也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了她。

      很幸运的,他们已经成为理想中彼此的灵魂伴侣,相濡以沫地陪伴了彼此二十多年。

      正在厨房煎鸡蛋的Katherine听到他们的对话,背对着身子笑道:“是啊,所以从那之后,我除了你爸爸,一无所有。幸好你爸爸是个令人满意的好丈夫,嗯哼。”

      养母是个迷人的女人,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这份骄傲无关身份、地位与钱财。夏初稚嫩的眼睛对此一直深信不疑,她敬仰她,并深深地受之影响。

      而Edward不仅是个好丈夫,更是个好父亲。他用自己的高贵的人格和开明的思想熏陶教育着夏初,给她指引与启发。就像小镇上别的家长都反对自己的孩子跟古怪孤僻的Ernest来往,可夏初跟他一起玩耍的时候,他却给予鼓励。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Ernest?总是瞧不起他呢?”夏初天真地问Edward。

      Edward笑答:“因为他们缺少一双可以发现别人美好的眼睛。”

      “你喜欢Ernest吗,爸爸?”夏初问。

      “当然。”Edward调皮地道,“我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可是大家却那样对他……”

      “你会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排挤Ernest而不跟他玩吗?”Edward反问。

      “不会。”夏初摇头。

      “为什么?”Edward微笑发问。

      “我们不能以家庭状况的好坏和别人的眼光来评价一个人是否值得交朋友。”

      “就是这样。”Edward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姑娘。”

      夏初成为了Ernest唯一的朋友,也是这座小镇上仅有的愿意跟他玩耍的孩子。

      其实附近的邻居们针对的不是Ernest这个孩子,而是他的父母,他以前做过风尘舞/女的母亲,还有他那个酒/鬼父亲。

      看来令他遭人瞧不起的,远远不止贫穷。

      Grande夫妇对这邻居们家的每一个孩子都一视同仁的友好,包括Ernest,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Ernest的妈妈却不喜欢夏初。

      不知道为什么,夏初就是能感觉到她不喜欢自己,她不让儿子来找夏初玩,尽管Ernest还是经常来找夏初。

      然后Ernest就经常会被她粗鲁地拽回家,她瞥向夏初的时候,那眼神冷漠又恶毒,就好像夏初抢了她儿子什么东西似的。

      夏初没有过多在意,便自己回了家。吃完午饭,她拎着一个小桶,带着小小的浑身雪白的Tomato去家附近的林荫小道边浇水,上次她看到这边有一颗小树苗快要枯死了。Tomato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头,然后下一秒它和它的小主人都被吓了一跳。

      路过一颗大树下时,Christian突然从天而降,整个人从茂密的叶群中连枝带叉地掉了下来。

      摔在了夏初的面前。

      她水桶里的水都吓得震翻了大半。

      Christian吃痛地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腰“喔”了几声,身上头发上沾满了草叶。而小小的夏初仰头望着近在面前的他,已然惊住了。

      她还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从天而降,仿佛是为了掩饰尴尬,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青草和鲜花编织的花环,随意地搭在了她头上:“送给你。”

      这本来是他准备送给他妹妹的。

      他妹妹Cecilia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明明住得不远,可夏初却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妹妹。

      头顶突然传来几声细小的叫声,带着好看花环的夏初抬头一看,上面的树杈上有一个鸟窝,一只羽翼未满的雏鸟正在里面嚎叫。

      它从窝里掉了下去,是Christian爬到树上把它放回了家。

      Christian拂了拂身上的叶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清爽,他冲她笑了一下,露出好看的小尖牙,然后骑上停靠在树边的单车,回家去了。

      他一直都知道夏初是Grande家的女儿,不过由于年龄差距还有不在同一个学校的缘故,他们虽然是邻居却没有什么交集。这是夏初来到圣巴巴拉后的大半年里,除了足球场外,他们为数不多的一次对话。

      夏初头戴花环站在树荫下,站在风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愣,脚边的Tomato昂头乖乖望着她,奶声奶气地汪汪了两声。

      跟孤僻的Ernest天差地别,小镇上的人都知道Murdox家的儿子Christian长着一双迷人的,漂亮深情的,琥珀颜色的眼睛,自然干净的金棕色头发几分典雅地垂在额前,就像活在油画里的中世纪少年。

      他永远是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清爽得像微风和阳光。

      在夏初眼里,他很优秀,也很可爱。

      他是学校的优等生,不仅成绩好,各项运动也是手到擒来。每次他在学校里打棒球的时候,球场边总会围着很多的女孩子,她们其中不少都对他有意思。是的,人品好,相貌好,家世好,没有人不喜欢他。可,他同时也是最令老师们头疼的学生。

      是的,Christian总会干一些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喜欢冒险,经常挂彩,总会受一些奇怪的伤,不是摘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就是骑着单车翻下草地斜坡,就连胳膊骨折了,也还能挂着绷带单手捯饬东西。

      不过他却从不在意,他总是惊奇地觉得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有意思,觉得它们酷爆了。

      也不知怎么了,夏初只要一见到Christian就会变得很傻,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心里像有头小鹿乱撞一样。

      他们俩不怎么打招呼,因为Christian不是能经常注意到夏初。而夏初也从来都不会主动跟Christian打招呼,她开不了口,只要站在他面前,她就会忍不住握紧手指,变得很紧张。所以那偶尔的招呼,都是状况之外的Christian主动的。

      每当在小镇的什么地方遇见她,他就会探出头,用那双灌满了深情的秋水一样的眼睛看着她,漂亮的微笑像一抹璀璨的阳光。

      每天放学时分走向校车站台的夏初,步伐总是很慢,因为走得慢一点,就可以赶在坐上校车之前看到他。

      Christian从来都不坐他们学校的校车,而是每天骑单车回家,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沿途发现许多好玩的东西和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两分钟后,Christian骑着单车像风一样经过她的身边。看着他逐渐远去的好看的飘扬中的金棕色头发还有背影,夏初总会觉得心里甜甜的,心情突然变得格外晴朗。

      直到十三岁的时候,夏初才明白一直以来她对Christian的感觉,叫做暗恋。

      由于养父母是英国人,夏初的英文里自然而然地就会夹杂着英伦口音,这也会成为一个同学们嘲笑的地方。

      倒不是因为英伦口音难听,相反的,英式英语非常优雅正宗,腔调非常悦耳,只是英国人和美国人早已经习惯了相互嘲讽对方的口音。夏初生活在美国,那样的口音自然显得有些异类。

      夏初从不会因为自己的英伦口音而感到自卑,相反的,她很自豪,因为这是她从养父养母那里得来的宝贵财富。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嘲讽和麻烦,从那以后,她跟别人说话都会特别注意不要透露出英伦口音,只有跟养父母说话的时候,她才毫不顾忌。

      其实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很有安全感,就像无论外面的风雨有多狂暴,家里总有跟你属于一体的亲人,家人们会共同拥有某些外人都没有的小习惯。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异国人,由于语言基础比同龄人差,夏初不得不在学习上付出百倍的努力。在同学们的眼中,她就是一个安静的书呆子,因为在美国,有哪个孩子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看书呢?

      她边走边学,脚步很慢,一是因为分心使她的动作不自觉地放缓,二是她习惯了放慢脚步,只为了能看上Christian一眼,哪怕他只是从她身边很快地经过。

      今天的校车过了很久都没有来,夏初一直在背书,但她注意到Christian今天迟迟没有出现,或许他又做什么“冒险”的事去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音,她听到背后传来几声猫叫声。

      她回头,看见Christian正坐在一棵葱郁的老树下,在逗一只流浪猫。

      他的单车随意地躺倒在旁边的地上,而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盘腿坐在那里,手里拎着一只银色的铃铛,正在乐此不疲地逗弄一只始终乖乖坐在他跟前的漂亮的白猫。

      拥有蓝色眼瞳的白猫完全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伸出的白色前爪对着头顶上的铃铛抓抓挠挠,左右拨弄。铃铛响得“叮叮当当”,可总是上上下下的不让它抓到。它便直直地盯着这东西瞧,一只白爪抢得更起劲了。

      从那以后,夏初经常能看到Christian在各个角落里和猫咪玩乐,有时候是树下,有时候是路边,他总是会从口袋里掏出面包之类的东西,喂饱它。可能是熟络了,白猫还带了自己的朋友来跟Christian认识,渐渐的,他身边聚集的猫从一只变成了两三只。

      有的喜欢跳上他的肩头伏着,有的喜欢在他怀里不断扑腾。他两只手架住它前肢的臂膀,没想到这小东西的脾气倒不小,浑身毛发尽张,此牙咧嘴地叫了几声,猫爪不客气地朝他脸上挠了过去。

      猫儿趁机在他怀中大肆进攻,一阵抓挠扑腾之后机灵地跳开,转眼便消失在了草丛之中。

      少年有些吃痛,不过却没有生气,只是抓抓他好看的金棕色头发,然后慢悠悠地起身。

      在Christian扶起他的单车之前,夏初迅速跳上及时赶来的校车,才没有被人发现自己在偷看。

      第二天放学的Christian,一侧的脸颊上果然留下了两道鲜明的抓痕。蓝紫霞红的夕阳烧染了半边的天际,车头上绑着一支美丽花朵,他带着脸颊上的两道细痂,骑着单车,迎着荡漾的拂面微风,刷地闪过夏初的身边。

      喜欢猫的男孩子,内心一定很温柔。

      她想。

      夏初从来都不敢主动跟Christian说话,但生活总是让人猜想不到。在一个周六的早晨,她穿着拖鞋,披头散发睡眼惺忪地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竟然看见Christian正站在她家的客厅里。

      他妈妈让他给Grande家送一些她昨晚多做的蓝莓芝士派。

      Katherine刚刚笑着接过蓝莓芝士派转身去了厨房,他昂头看着呆站在楼梯上的夏初,漾开世界上最好看的笑脸:“Hi!”

      可是刚打完招呼他就迷惑了神情,因为夏初像个小兔子一样眨眼间就逃回了楼上,仿佛看见了一个怪物。

      Ernest非常嫉妒Christian,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东西,只是因为他知道夏初喜欢Christian。但小小年纪的Ernest同时也非常崇拜Christian,因为他真的非常的优秀和厉害。尽管Ernest有时会倔强地不屑去跟Christian讲话,但是他更多时候还是会像夏初一样,躲在什么角落里傻傻地偷偷观望他。

      只不过他比夏初更鬼鬼祟祟。

      嫉妒和崇拜同时存在,真是矛盾而又奇怪的感觉。

      而夏初已经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最开始是为了练习写作,纠正语法,后来也是为了在文字中吐露对Christian的美好感觉。她不是每天都写,但总是会写下自己的心情和思考的想法。

      Katherine是个喜爱鲜花的花卉高手,所以他们的房子前有一片漂亮的鲜花,全部是Katherine亲手培育的。她和她的花圃也是夏初日记中的常客。

      每个周末早晨,当Katherine拿着小铲子为每盆花卉添土施肥的时候,Tomato总是会像个调皮活泼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围着花圃奔跑。

      它日渐长大,全身毫无瑕疵的白色毛发美得像座高贵的雪山。它一会儿奔跑冲向远处的树林,转眼又奔跑冲回了他们的房子,一刻也不消停。

      它越来越大只,已经不能再睡在夏初的卧室里了,于是Edward和夏初一起帮它建了属于它自己的“房子”,就在花圃附近。

      到了花卉盛开的最好时节,Katherine会让夏初给附近的邻居都送上一盆鲜花。夏初抱着各种各样的鲜花,挨家挨户地敲门,将养母美好的分享品德送给每一户邻居。敲开Christian家门的时候,Murdox太太总是会惊喜而又感恩地接过,并亲吻夏初的面颊表示感谢。而敲开Ernest家门的时候,Lindsay太太总是会冷冷地接过,然后冷冷地关上门。

      后来的某一次,夏初在她家旁边的垃圾箱里发现了养母精心培育并照顾的鲜花。

      夏初不会告诉养母Lindsay太太每次都会把鲜花扔掉的事,而是选择伸手进垃圾箱里把它拿出来,但是她又不能把它拿回家,所以她选择偷偷拿了小铁锹出来,把被丢弃的鲜花在某一处栽下来。

      而这件事,她一直做到了十五岁都没有人知道。

      Edward常常会和夏初坐在他亲手栽种的那棵梧桐树下,望着逐渐落下的夕阳谈话。他们既是一对温馨的父女,又是一对知心的朋友。

      夏初会就自身还懵懂无知的暗恋产生的疑惑而向Edward提出问题,她渴望得到解答。渐渐的,他们谈论起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友情,包括爱情,即使夏初当时只有十一岁。

      “永远保持独立人格,保持清醒,才不至于在爱情中迷失自我。这样你才能以真正公平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爱慕的男孩儿,是否值得被爱。只有这样,当你发现对方不过虚有其表时,你才能拥有转身就走的决心和毅力。”

      “他不是虚有其表。”夏初本能地反驳,却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这个事实。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Edward笑着反问,“你能肯定自己一定了解他吗?”

      夏初沉默了。

      “况且,说不定你现在喜欢的人不是虚有其表,但你以后喜欢的人是虚有其表呢?”他调侃道。

      夏初几分惊诧:“喜欢上一个人还会变心的吗?”

      难道一个人会在另一个人的心里突然消失吗?难道一个人在喜欢某一个人之后还会忘记这个人喜欢上别人吗?这怎么可能呢?

      “当然!”他煞有其事地看着女儿,“没有谁一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至少我身边没有那样的人。在你生命中出现的某些人,可能你喜欢着喜欢着,突然就不喜欢了。”

      夏初迷惑地看着他,无法理解。

      “你爱一个人,但是当他触碰到你的底线,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你爱一个人,你愿意为他倾其所有,但是不包括放弃自己。”

      “无论在哪一方面,都要学会自省,今天犯的错误,我们可以原谅自己,因为明天我们永不再犯。当你发现一个人不值得你爱了,那便永不再爱他。”

      方方面面,每一天发生的各种小事,他们无所不谈。Edward就像一名人生导师一样,指引着夏初成长。而夏初,则永远深深铭记他的每一次教诲。

      “……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他问。

      “是好与坏。”夏初回答。

      “是品格与思想。”他告诉她。

      “如果一个人没有宝贵的品格和思想,那么即使这个人拥有再美丽的外表,也不过像始终会塌陷的沙雕一样空洞,虚有其表。因为人的皮囊总会腐朽溃烂,而品格和思想将永存人间。”

      “一个常做好事的好人,但只要他做了一件坏事,大家都不会再觉得他是好人;一个做尽坏事的坏人,可有一天他突然做了一件好事,人们便会突然觉得他没那么坏。这就是人们奇怪的眼光和心理。”

      “……要做强壮的大树,不要成为不堪一击的花朵;要做坚韧的磐石,不要成为风一吹就会散的懦弱的沙子。要做像彩虹一样的人,善良,勇敢,独立,纯洁,没有什么比这些东西更宝贵。”

      一个女孩儿,她的眼界越高思想越超脱,她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她的眼中才能见识到别人无法见识到的愈发迷人的风景,而不是被眼前肤浅的东西所迷惑。

      “等你以后到了要结婚的年纪,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一定要和能真正尊重并理解你的人结婚。”

      “我会找到那样的人吗?”

      “找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Edward在一点一滴中的引导教育中形成夏初美好独立的人格,教会她人生需要执着,却也要懂得洒脱,教会她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舒服的微风中,夏初漂亮的眼睛望着父亲甜甜地笑了,Edward摸了摸她的头,父女二人映照在蓝紫霞红的美丽夕阳下,影子在昏黄的色调中被拉得老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