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搭档》Esther_

7、第 7 章

　　无论是精心培育的二次分化亚种人还是大批量生产的一次分化亚种人，各方面生理机能都远胜于自然人。他们极少生病，至死不会衰老，不仅力大无穷，创伤恢复速度也极快。“大灾变”以来，亚种人广泛活跃在诸如定居点拓荒，关键介质运输，城市外围修补等高风险的体力劳动中，为灾后人类文明的重建立下汗马功劳。

　　对自然人而言，死亡是一个含义丰富，渐进，迟缓的过程。亚种人则不然。他们要么在工作中受致命伤不治身亡——大多数二次分化亚种人的下场都是如此——要么因体内循环系统老化不堪重负而自然身亡。无论哪种方式，一切都来得极其迅速，干脆，甚至漫不经心。逐步腐坏与突然破碎，不知哪个来得更好。

　　身为中央塔一等荣誉毕业的首都治安巡逻官，兰谢尔比一般人更理解亚种人的特性，也正因如此，目睹梅兰妮的身体后，他陷入了极度震惊导致的沉默中。

　　女人身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疤，旧伤交叠纵横，使她看上去像是个缝纫初学者制作的粗糙人偶，结构大体完整，四肢与躯干处布料却因反复拆线重来而显得破烂不堪。梅兰妮用昂贵的强力遮瑕膏尽量掩饰伤痕，这层薄薄的矿物质在昏暗灯光下骗得过客人，却对拥有专业可穿戴设备辅助的兰谢尔无可奈何。后者此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拜机体自身强大修复能力所致，亚种人的身体几乎无法留下伤痕——除非是一度危及性命的严重伤害。而若达到梅兰妮的程度，不是联邦功勋战士，就是被判流放鹭海监狱的重刑犯。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梅兰妮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他：“这女人为何受重伤？自何处叛逃？是否身怀异能？一切是不是更大阴谋的一角？您的手怎么背到身后去了？是不是正握着镭射枪？”

　　兰谢尔神情镇定，额角却渗出冷汗：“友情提示，新一代镭射枪绑定dna，您抢了也用不了。”

　　梅兰妮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您大可放心。”

　　“怎么敢抢呢？就凭我？凭我被数次踩烂碾碎的双手？凭我因捆绑倒吊而险些坏死的双腿？凭我的人工耳蜗？‘小主人’生日那天，他因为不喜欢蛋糕的口味，随手就把烧着的蜡烛捅进我的耳朵里。”

　　“我倒真希望自己是个二次变异者”情人酒店灯光昏暗，她美丽温柔的小脸隐在阴影中，恨意借着黑暗浮出水面：“要是有那样的力量，我就先杀了你，然后抢走你的枪，你的车，你的小规模便携式震爆弹——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们巡逻官人手一个震爆弹——然后我会开车上街，在被击毙前杀死我目力可及范围内所有自然人。”

　　她津津有味地描述着血腥骇人的场景，双眼闪闪发亮：“再然后……如果足够幸运，我要开到‘小主人’家去，我要直接撞烂别墅大门，然后在他面前引爆震爆弹。”

　　兰谢尔悄悄松开握住镭射枪扳机的手。

　　“你不是叛逃二次变异者……你甚至不是塔所培育出来的”他低声道。

　　梅兰妮深褐色的双瞳瞬间黯淡下来。

　　“您不用可怜我”她低声说：“我只是一个残次品罢了。”

　　兰谢尔还在中央塔求学时，无意中听贵族同学们说起。在经由“塔”统一繁殖培育的普通亚种人与二次分化亚种人之外，还有极少数所谓“半成品”。联邦中最有权势的家庭会私自从塔中运出一部分亚种人胚胎，在家庭实验室中完成二次变异。虽然这些“半成品”无法拥有完全体的强大力量，却同样美丽精致，并在柔韧性和自愈能力等方面远胜人类与普通亚种人。久而久之，“半成品”成为权贵们趋之若鹜的高级宠物，甚至是权势与地位的象征。

　　私自培育亚种人是联邦重罪，更不用说这种实验成功率极低，得有上百次失败，才能培育出一个四肢齐全且五官位置正常的二次变异亚种人。‘半成品’的存在因此更像是一种都市传说，兰谢尔听过就忘了，根本没往心里去。潜意识里，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亚种人诞生于一场辉煌的战役，一次伟大的牺牲。人类一定是腐化堕落到了极限，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扭曲玷污先祖的遗产。

　　而现在，腐化与堕落的证据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小小的治安巡逻官，就算有人证，想要启动调查也难如登天。向治安管理局供出梅兰妮的后果显而易见：女人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联邦庞大的权力机器中，连兰谢尔本人也免不了被那沉重齿轮所碾压的命运。

　　兰谢尔感到自己突然失去了声音。女人的目光赤裸裸地流露出嘲弄，他听到了她无声的谴责。在梅兰妮被凌辱，被虐待，在痛苦中呼求帮助时，联邦的正义没有降下拯救。而现在，作为这架庞大机器中的一枚齿轮，他又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在她面前夸夸其谈伦理道德呢？

　　“我对您的遭遇表示同情”他干巴巴道，感觉嗓子发苦：“我不知道……但……但6497和这一切无关……保护联邦公民人身安全是我的职责。“

　　“对”他像是在自我说服般低声道：“我必须继续追查下去，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女人却只是嗤笑道：“放心，被发现标记的一刻起我的性命就已经捏在您手里了。我什么都告诉您。”

　　“再好不过。”兰谢尔急切道：“只要您将与6497有关的情报和盘托出，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将您的信息泄露给联邦当局。“

　　“别期待我跪在地上感激您”梅兰妮她从地上捡起衣裙套回身上，仿佛盛装的演员离开舞台中心聚光灯后洗去油彩：“说实话，我看您很不顺眼——先前您说话时眼睛望着天上，好像您是个持剑行义的天使，我们这些人就配趴在水沟里，被圣光一照就要瞎了眼似的。”

　　她看着他就生气。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联邦放在温室里精心培养出的小树苗，满脸的大义凛然，还以为自己真在替天行道呢。

　　她一无所有，也无法再失去更多。冒着被“循环利用”的危险，也想看看巡逻官正义幻想破灭的样子。

　　不过很可惜，她在心中叹息，他也恢复得太快了。

　　现在，球滚到她这一边了。

　　“您说得没错，我确实很关心6497。”梅兰妮眼中漫溢柔情：“唉，岂止是关心呢——我爱他。”

　　一个相当俗套的爱情故事。美人沦落风尘，成日里迎来送往，对生活原已逐渐麻木，却遇到初出茅庐的青年工程师。6497初进入污水控制中心，被托马斯拉来“尝尝鲜”。亚种人对此毫无兴趣，表面上接受下来，进了房间就要睡觉。

　　梅兰妮将6497的冷漠视作对她个人魅力的挑战，于是振奋精神，在他身上使出浑身解数。从未体会过人类感情的工程师，自此发现一个玫瑰色的新世界。

　　“一开始我没把他放心上，做了就算了，毕竟我有那么多客人，总不能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老在我门口转悠，不知怎么的我也就昏了头。”梅兰妮絮絮念叨道。

　　“后来就开始像普通情侣一样相处：晚上出去吃饭，周末逛公园，看电影，他在路上随手买花给我……”

　　被人真心对待的滋味像是冬夜拥着火，光明，温暖，舒适而安定，令她渐渐无法自拔。

　　在大多数自然人心中，亚种人——尤其未经分化的普通亚种人——是近人而非人的存在。代代相传的知识与经验告诉他们，亚人类可以像人类一样进食，工作，思考，睡眠，然而他们的睡眠是无梦的休憩，他们的心里没有爱，更不曾品尝过羞涩的欢喜，苦辛的憎恶。他们是无果之花，无根之木，无法凭借自身繁衍生息，便永远捏在人类手中，作宠物，工具，高级智能……一种极其精巧却缺乏灵魂的玩物。

　　通过考试获得公民资格的6497拥有满足自身欲望的“特权”——仅仅是欲望而已。他不可能爱上她，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可梅兰妮自身的存在难道不就是这世上诸多“不可能”之一吗？兰谢尔默然。女人眼中的缱绻如此真实，假如这也是谎言，她就是兰谢尔此生遇见过最杰出的演员。

　　可即便一切都是真的……

　　“他真心爱你，又怎么能抛下你一声不吭地失踪了？”

　　梅兰妮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了：“我……我不知道。”

　　兰谢尔追问：“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们做了什么？说过什么？仔细想一想，他有没有什么反常之处？”

　　梅兰妮低下头，手指绞缠在一起，用力到关节发白，似乎是个仔细思索回忆，从心底里向外挖掘的样子。

　　她抬起头。情趣酒店灯光昏黄，女人美丽柔婉的小脸似乎也被灯光晕湿。从阴影中显出轮廓的瞬间，她的嘴唇仿佛在发抖，一丝模糊的彷徨不安从她脸上飞速掠过。太快了，根本抓不住的一瞬间，像是水鸟翅膀点过湖面，一丝浅浅的涟漪。

　　“一切如常。”她最终回答道：“他就是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梅兰妮回答得很笃定。可就是太坦白，也太笃定了，令他感到说不出的古怪。他又仔仔细细将两人的交往盘查了一遍，然而梅兰妮果然做到知无不答，言无不尽，而且不光是与6497的相处，连自己的行踪也坦荡交代出来。兰谢尔做了详实的笔记，可是一边记一边感到沮丧，心里知道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祝您今后一切顺利”离开酒店房间前，兰谢尔与梅兰妮礼貌性拥抱作别。女人的身体纤瘦柔韧，兰谢尔轻轻揽上她的腰，像握着一株白兰花的茎。关上房门前，他最后一眼回望房间，梅兰妮坐在阴影中，向墙壁低垂着头，面容隐在模糊的黑暗里。

　　为扮演二世祖而租来的新款跑车静静停在街角，令人欣慰地依旧毫无划痕。兰谢尔把自己的身体像面口袋似的一头摔进车中，闭上眼，任由387接管驾驶系统。

　　兰谢尔闭上眼，原本想小睡片刻放松神经，无数碎片式的画面却不断从黑暗中浮现。兰花遗骸贴在玻璃碗上，一片片精细绵延的脉络。地下通道中缄默的人潮，高加索女人的红发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色泽，梅兰妮身体上纵横交叠的疤痕，她的肌肤洁白细腻，显得伤痕格外粗长，深刻，像是幼童在白纸上信手涂鸦。

　　还有6497，无端失踪的青年工程师，他留在环网系统中的身份照半年前更新过。规规矩矩的偏分短发，衬衫扣到最上一颗，像所有未分化变种人一样平淡到过目即忘的长相，目光沉沉地望着镜头。

　　“已到达目的地。“387的声音在车厢中回荡：“租约12小时零三分后到期，是否需要自动交还车辆至三公里外自助停车场？”

　　“你自己看着办吧。”兰谢尔嘟哝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公寓。高级人工智能确实贵有贵的道理，难怪雷恩——难怪雷恩那么招女生喜欢。女装的青年面影又一次浮上脑海。兰谢尔遥遥地从二层舞台望见他，四目相接的瞬间，仿佛漆黑中划过一道闪电。

　　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走进浴室，把头放在冷水下一通猛冲，让冰冷的水流带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