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痴 ...

  •   阳光毒辣,我却没有流一滴汗。

      沙丘上有很多蜿蜒的痕迹,看起来像河。我撕去嘴唇上的干皮,想嘬点血,可一点都没有。

      我渴极了。

      从大漠边缘走到这里要十五天半。每年的三月我都到折罗曼山脚住下,等小满的雨水一来,我就踏上行程,终点是仇人的家。

      我估算着脚程,再有半天应该就能到他那座石头房子了。我的水瘪在四天前漏了个洞,发现的时候已经空了。

      我一边的身体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按照易筋经运行一遍,无果。我的视野前全是蜿蜒的河,正流入无尽青山。很快它们旋转起来,我头疼欲裂,掉入一片黑暗。

      我醒来时眼前一片昏黄,破败的帐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人走过来,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他说,你怎么还不如去年了?去年你昏在我门前,今年昏在三里开外。

      他蓄了须,整个人看起来跟往年很不一样。往年他像朔风,今年软了一点,是西风。

      我说,让我养三天,三天后按老规矩来。

      他哼了声,少林的武经还有多少?你一年能有什么进益。

      我说,万一呢。

      他没说话,转身走了。

      这一年我跟师父收集了大部分散佚的经书,易筋经和洗髓经几乎全了。我们把经文全背下来,以后便再不怕丢。

      我们在塔林练功,住在门楼里。这是少林仅存的建筑,其他都毁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十年前一个青年推开山门,开启了一场漫天血雨的屠杀。

      师父说他本以为天下武功出少林,当时世界无人能出渡厄,渡劫,渡难之上。谁想到那人入金刚伏魔圈如入无人之境。

      他在对上三渡时衣服还是雪白的,手上并没有血。然而从山门到山顶,他已经击杀了一百一十五个武僧。

      三渡身形不损,死在他们常年枯坐的树里。青年在百招之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黑索把三人内脏悉数震碎。

      他神色凄厉,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不杀烧火做饭者,不杀年幼衰弱者。他在藏经阁地宫放了一把火,火势迅速蔓延到整个少室山,混乱中有人看到他胳膊下夹着开山祖师的金身从火里轻盈跃出,倏忽不见。

      少林寺从此一蹶不振。活着的僧人陆续离开,最后只剩师父和我守着残垣断壁。三年后,有人说在折罗曼西边的大漠里见过屠少林者,我决定去找他。

      “我一定会把金身带回来。”我说。

      我今年十六岁,这是第七次来大漠找他挑战。我不仅想要回金身,更想打败他,给少林报仇。

      再次醒来时,风已经停了。窗台上一灯如豆,枕头边放着粥。我狼吞虎咽,身上有了点力气。我走出房门,冷月高天下,大漠如凝固的白海。

      仇人背对着屋子,坐在一处沙丘上弹筝。他应该用上了内力,金声如箭矢一样射过来,有巨有细,钉在我身后的石墙上。

      我不通音律,只觉得狠且凄厉。

      一如屠寺当日,他的样子。

      他于一曲终了后伏在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在笑。

      他起身的时候头发已经散了,脸上泛着水光。他仰头对月大笑,唱道:哥!你我皆痴人,都在大梦中!狡黠如你先自去,留我一人,不得解脱!

      我自认为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半点,可疏忽之间他就不见了,沙丘上只留下了一把筝。

      我跑了过去,看到筝边有个沙坑。我向下挖了两尺,除了沙子只有沙子。我只好躺在筝旁,等他再次出现。

      我是被热醒的。

      我睁开眼睛翻身起来,已经快到正午,筝还在。小屋门口坐着一个陌生人,正端着碗喝酒。我走过去问他,你是哪位?

      这位不速之客满脸晒伤,嘴唇爆皮。他大概跟仇人有相似的年纪,但他眼睛很大,眼角的皱纹比仇人多那么一两条。

      他说,我不是哪位。我只是找这屋子的主人的人。

      身后的沙丘哗哗作响,我回头看去,仇人抱着筝走了过来,对着我说,你来了。

      我不是早就来了吗?

      不速之客抬起头时瞳孔忽然散开,怔了很久。

      左...

      他马上收声,对着我说,嗯,来复十年之约。

      之后他们所有的对话都是对着我讲出来的,以至于我分不清哪句是对我说,哪句是对他们说。

      我头很疼,躲到屋后去练功。隔着窗子我看见他俩背对背坐着,一碗一碗地喝酒。

      晚上我们三人并排躺在沙地里,长久无言之后,仇人忽然说,

      小秃驴,你跟谁上过床吗?

      我说,我跟我师父睡在一张床上,算不算跟人上过床。

      仇人笑起来,说也算吧。

      他开始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语速很慢,语调很软。有时候听得出一丝笑意。

      不速之客背对着我,静静地听他讲完。

      他说,小师父,你爱过谁吗?

      我说,当然。我爱我师父。

      不速之客的后背笑了。

      他缓缓说,小师父,你知道乾坤大挪移吗?

      嗯,听说是明教至高的武功。

      他说,嗯,我已经练到了第八层,是最高的一层。到了这个层次,可以远在三里之外取人全身血液,人浑然不觉而顷刻死去。

      仇人翻了个身,道小秃驴,有些疯子练奇怪路数的武功,千万不要被他们蛊惑。乾坤大挪移所谓的第八层乃伪作,练的人会走火入魔。

      到后面我已经听不清他俩的话了,我困极了,喃喃地说,你别忘了,明天我要挑战你,赢了你要还我祖师金身,在他面前叩头谢罪...

      仇人说,你排队吧。那个人也是来挑战我的,他十年才来一次,你让让他。

      我说好。

      我在筝鸣里醒来。仇人坐在之前的沙丘上,正在弹琴。他换了衣服,灰色的袄子,白色衫子。连绵起伏的沙海尽头与天相连的地方悬着新升的日轮。

      不速之客站在他不远的地方,在听。

      仇人说,张无忌,你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吗?

      他们终于不再通过我对话了,可不速之客没有说话。

      这是我哥所作,曲名《风雨对床》。

      不速之客道,是你说的,如果我打赢了你,你就带我去他坟茔。

      仇人手下动作愈快,琴声愈急,终于又似箭矢,带着内力飞将出去。

      不速之客抬手运气,挡掉一波冲击。

      曲声戛然而止,仇人按住琴弦,哐地一声,一股掌力卷着沙砾向不速之客催去。这一掌绝对有十成的功力,我以为不速之客必死无疑。

      不速之客挡下了这一击,只是吭了一声,身体晃了晃。

      只眨了眨眼睛的功夫,太阳已经变成一个朦胧的球,天地间好像蒙上一层沙罗。飞沙走石里,两个人影纠斗在一起,从天到地,从东到西。

      天光越来越亮,我最开始还在数他们的招数,现在已经数不过来了。我听到他们不支的吭哧声,有细小的血点甩过来,沾在了我的脸上。

      太阳已经在头顶。仇人和不速之客双双伏在筝边,弦上挂着的血正丝丝沥沥地滴下来。

      一股血腥钻进鼻孔。

      两人身下的沙子变成了红色,他们边说话,嘴里还不断喷出鲜血来。

      我晃着仇人的肩膀,你还得跟我打呢!你现在这样我胜之不武!

      仇人笑个不停。

      不速之客断断续续地说,是你先跌下来的,我胜了,你得带我去见他...

      仇人用胳膊撑着身体,望着蓝天想了一想。

      不速之客看着他,瞳孔渐渐散开。他说,你不要...不要拖...

      仇人喷出一口血,对着天空笑。他说,

      你看我,像不像他?

      不速之客倒了下去,半面脸埋在血红的沙子里,喃喃地道,不...

      他眼睛睁得比平时更大,眼角的皱纹定格在了某个时刻。

      仇人问,小秃驴,你看他死没死?

      我说,死了。

      仇人道,走吧,小秃驴,我也快死了。我带你去拿金身。他一挺身,摔进筝边的沙坑里。我抱住他的脚,跟着一起滑了进去。

      下边是一个石室的入口。他说,你背上我。

      我背起他,借着墙上的长明灯往前走。跟地面的炎热相比,这里越往里越冷。

      仇人已经禁不住这种冷,正瑟瑟发抖。他说,快点。

      我加快脚步。

      我们在一个开阔的地方停了下来。让我惊奇的是,这里居然有阳光落进来。仇人说,这就在小屋的下边。

      你把我放到那边。

      我注意到地面中间的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人,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

      我走过去,把仇人放在石床上,跟那个人并排躺着。

      他俩有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胡须,一样长度的头发,还有...一样的样貌。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面容安详,好像正在安眠。仇人浑身浴血,面如死灰。

      两个仇人?

      仇人笑笑。

      不要奇怪。他是我哥。

      他竭尽全力侧过身,我帮了他,他说谢谢。

      他早就死了,死于十年前。

      我问,怎么...

      你问怎么死的?

      死于你们少林。

      他摩挲着死人的脸。

      我打了个冷战。

      我问,金身呢?

      他闭着眼笑,你说你们祖师吗?喂狗了。

      我气到揉头。我想打他,但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我还能怎样。

      他喘了口气,道,金身是没了,不过还有样少林的东西可以还你。

      他扶着死人的下颌,让他微微张开了嘴。然后迎上去,与之亲吻。

      即使这样一点动作也让他气喘吁吁。他口角流出更多的血,让那个人的脸也粘上了殷红。

      他们仿佛隔着一面镜子,里面是死,外面是生。

      半晌之后,仇人摊平了自己,吐出一颗带着血的莹白珠子。

      你拿走吧。这是金身上的东西。

      我拿起珠子,用袖子擦干上边的血迹。再抬头时,仇人已经闭了眼睛,安静得如西风停驻。

      而那个死人已然不见了形体。在仇人臂弯里的,只有一件跟他一模一样的灰色袄子,和里面叠着的白色衫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需配合豌豆忌逍的神仙视频食用。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50390187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